第39節
飯畢,周mama卻沒有忘記,周窈要出門的時候,問:“你模擬志愿填好了么?” 周窈點頭,“填好了?!?/br> 周mama兩手在圍裙上擦擦,“給我看看?!?/br> 周麻喝著茶,說,“看什么看,你沒完了還?” “我關心一下都不行?” “一天到晚就知道……” 在他們的爭執聲中,周窈從口袋里拿出那張折過的紙,見幾個志愿都填了,編碼正好和自己看的師范大學前的字母數字對的上,笑容一下綻開。 東西還給她,“好了我不打攪你,你趕緊去上學吧?!?/br> 她嗯了聲,走出門,聽到周麻叮囑,“晚上和十三早點回來,小心點?!?/br> 周窈回頭看去,這才點了下頭。 自從他們出事之后,陳許澤就買了一輛學生電動車,放學后載著周窈兩人一起回家。不管天晴天陰,迎著冷風暖風,周窈的手插在他的口袋里,從后圍著,像是半抱的姿勢。 走出家門,陳許澤和她約好,從家里出來也沒幾步,正好在巷子里碰見。 兩人一起朝外走,大白天,車停在巷子外,兩人步行,走到巷口的垃圾桶旁,周窈忽然停住。 “怎么?” 她搖頭。 從口袋里拿出一團被揉的看不出模樣的紙張,扔進了垃圾桶。 “是什么?” “沒用的東西?!?/br> 周窈問他,“你打算考哪里?” “都大?!?/br> “我也是?!?/br> 同在首都,他從小就喜歡研究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搗鼓過那么多東西,他最喜歡的,卻是很久以前那架簡陋,但可以代他飛上天,高高拋卻地面的“無人機”。 陳許澤問周窈,“你呢,還是原樣?” “嗯?!敝荞弘p手插兜,淡淡道,“學醫?!?/br> …… 時間忽爾快如白馬,近半年多來處于風口浪尖上的七中,終于迎來揚眉吐氣的時刻。 常年霸占紅榜第一的迎念被全國首屈一指的高校提前錄取,而紅榜上的第二和第三,則成了今年本市并列的兩位理科狀元——即周窈和陳許澤。 七中校門口掛的紅色條幅又大又長,顏色深重的字,令人遠遠就能看的清楚。今年的一二本錄取率也教校方滿意,先前鬧出的幾樁惡性事件帶來的影響,總算是在這份靚麗的成績單下,被沖淡了陰霾。 高考完暑假開始得早,周窈和陳許澤成了巷子里人人艷羨的夸獎對象,家長們一說起自家孩子,就免不了要提他們倆。 “你看看人家許澤哥哥……” “你能不能學學幺幺jiejie!” “……” 他們做了多年“別人家的孩子”,如今更是名副其實。 先知分再填報志愿,分數出來后,六月底周窈將自己的志愿填報完畢。當晚飯桌上,周mama話很多,近來她心情不錯,走到哪都能聽到鄰居的恭維。就連一向沒什么表情的周麻也喜意連連。 自己女兒有出息,誰不高興? 就在周mama說將來可以做老師,或者干脆留校一步一步升上去,若是能當大學講師或者教授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周窈突然放下碗筷。 周mama和周麻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怎么了,是飯不好吃……” 周麻問了一句,周窈沒有答,她目光定定,道:“我沒有報師范,我想學醫,填的也是醫科大學?!?/br> 飯桌上靜了一秒。 周mama拿著筷子的手微微顫了一顫,擰眉和她對視,“你……你什么意思?你為什么不聽我的?你為什么……” “我想做我喜歡做的事情,我想做我想做的事情?!?/br> “你是說我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了,是這個意思是嗎——?!”周mama猛地站起來,把筷子朝桌上的菜盤一摔,其中一根飛落到地上。 周麻拉她的衣袖,被她狠狠掙開,她氣狠狠盯著周窈,“你今天把話說清楚,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又要和我吵架?” “我沒有要和你吵架,我只是告訴你,我不想當老師?!敝荞禾故幱纤囊暰€,“我的志愿不是這個,所以,我不想報,也沒有報?!?/br> 周mama深深呼吸,隨著呼吸眼眶紅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在害你???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話不能聽?我說什么你都要跟我唱反調!當老師不好嗎?將來有編制,一輩子都能過的穩定!你為什么……” “當老師很好,可是我不喜歡?!敝荞浩届o地重復,“媽,你聽懂了嗎,可是我不喜歡?!?/br> 周mama默然許久,冷笑,“好,好,你長大了,有本事了,你不喜歡做的事情,我逼不了你,我管不著你了對吧,你能干你厲害,看不起我這個什么都不會的老女人!” 她紅著眼眶掉淚,“那你叫我媽干什么???你這么有本事,去找個更有本事的媽,我這種下等人配不上你!你厲害!我說的話在你面前你一個字都不聽——” “你干什么!”周麻斥責她,“越說越過了!” 周窈微微垂頭,忽然笑了,再抬頭,看向周mama的眼里有略微諷刺和悲涼。 “到底是我看不上你,還是你看不上我?” “你為什么要我當老師,你不知道嗎?我們不是都知道的嗎?” 周mama一愣。 “你兒子還沒死前,才幾歲,他最喜歡組織巷子里的小朋友給他們上課,他的玩笑話,說長大了要當老師,這么多年你都記得?!敝荞盒Φ醚劬Χ技t了,“甚至現在還要強加在我身上?!?/br> “你——” “我什么?”周窈紅著眼眶看她,“我說錯什么了嗎?”她指著柜子上的香爐,以及后面那張灰白的兒童照片,“在你心里你只有那一個孩子,我算什么?” “我的感受不重要,我想什么不重要,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可能你也不清楚。你們只要我乖,要我聽話,要我懂事,別得呢?” “沒有擦干凈香爐會挨罵,我喜歡吃甜食,你寧愿把好幾個糍粑端到香爐前去,也不愿意多給我哪怕一個?!?/br> “我永遠,是周家的小女兒?!?/br> 周mama渾身顫抖,不知是因為她的話還是因為別得什么,她顫抖著,找到點發難,“你把手收回來,我不準你這樣指著你哥哥,你把手收起來——!” “我偏不!”周窈騰地站起身,指著那邊的照片,手發顫,聲音凄厲,崩潰道,“他陪了你幾年???他所有的喜好,一切東西,哪怕是玩笑話,你都放在心上記得清清楚楚,我呢?我陪了你十多年,我在想什么你知道嗎?我想學醫,如果不是我自己說出來,你知道嗎?你有問過嗎?你一句話也不說,還想把他想要做的事情強加在我身上!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我到底是你生的女兒,還是你生的代替品?” “好了!不要說了,你們兩個——” 周麻想阻止這場混亂,奈何已經聽不下來,周mama手一掃,半桌菜盤子全摔在地上,叮鈴狂狼瓷片碎了滿地。 “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你根本沒當我是你的女兒,你愛的只有你的兒子,我是周窈,是你兒子的替代品,可有可無?!敝荞耗樕蠝I痕滿滿,語氣卻越來越冷靜,“但這一次我不會妥協的,我不會去當老師,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誰都攔不住我?!?/br> “好,好,你去!你去——”周mama說,“從今往后你別再穿我周家一件衣服,也別再吃我周家一口飯,你給我滾!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周窈臉上掛著淚笑,仿佛故意刺激她:“你本來就沒怎么當我是你女兒?!卑蜒蹨I一抹,她說,“我身上的,還有現在已經有的,算是我應該得的,這十八年里我聽話懂事乖巧,這些不算欠你。從今往后我不會再要你任何東西?!?/br> 周窈走向自己房間,周麻去拉她,捉了個空。 “——讓她走!” 周mama的聲音已經凄厲到變調,滿臉都是淚水,眼眶也紅得像是要滴血。 夏天的衣物輕薄,周窈只揀了一些里面穿的,和休閑的衣物,塞進書包里,她一個人有單獨的一本戶口本,帶上所有證件,背著常背的書包走出房間。 廳里一片混亂。 “幺幺你這是干什么!mama跟你吵架,說幾句氣話,你怎么也來真的——” 周麻拉住她,被周窈撇開手,她微微彎腰,“爸,我先走了,有空再來看你?!?/br> “不用你來這!該滾多遠就滾多遠——” 周mama厲聲喝罵,眼淚順著嘴角流進嘴里??嗖豢?,只有她自己知道。 周窈深深看她一眼,彎腰鞠了個躬,什么都沒說,轉身開門走進夜色之中。周麻知道,她肯定是去找陳許澤的,所以一時半會還不怎么擔心,畢竟就在一條巷子里,隔得也不遠。 關鍵是要把這對母女勸回來,那才是要緊之事。 他剛想說話,回頭,就見周mama蹲下身,一只手捂著臉痛哭不已。 周麻剛要說她方才話說過頭了,她另一只手狠狠拍在自己胸膛上,喘氣都艱難。 “我是不知道你要報什么志愿,我是不知道你想學醫,我是沒有問過,但是你告訴我了嗎——” 她對著沒有周窈的狼藉廳堂,痛哭不止。 “你喜歡吃甜食我知道,可是你哥哥他就活了那么幾年,你和我們還有一輩子,想吃什么,將來有的是機會,他就嘗過那么多,我想讓他多嘗一點,我想多彌補一點,有錯嗎?” 周麻站著,眼眶漸漸紅了。門是半合著的,可門外沒有人。 她蹲著哭得渾身抽搐。 “我對你關心不夠,我承認,我也想彌補,可是你給我機會了嗎?你說mama不注意你,你又什么時候注意過我?” “家里的圓米換成長香米是什么時候你知道嗎?飯桌上每天做的菜一半都是你愛吃的,你注意到了嗎?” “你校服褲腳崩開的線第二天就縫上了,書包斷開的拉鏈是誰用牙咬上的,你又什么時候想過……” “你在等我跟你說對不起……” 她已經跪倒在地。 “我在說,你有在聽嗎……” 周麻別開頭去,抹了抹眼睛。 小時候常常以為大人是英雄,高大的背影可以阻擋一切??墒堑葷u漸長大,才發現,那英偉的身影,可靠的肩膀,都是會佝僂,會下塌的。 柴米油鹽醬醋茶,生活里所有的重擔,他們都在承受著。 平凡也不平凡,普通卻也偉大。 他們習慣了威嚴,習慣了大人的說一不二,好面子,拉不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