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半夜,陳許澤叫周窈下樓來說話。 沉默許久,他都不開口,周窈只好說:“你怎么了?” “沒怎么?!?/br> 周窈哪里聽不出他的口是心非,無奈道,“江嘉樹家選棋子的那個游戲?” 他不說話,表示默認。 周窈垂下頭,良久道:“許澤,你其實不用這樣……不用自責的?!?/br> 陳許澤的表情一剎那變得不悅,“你憑什么認為我在自責?” 周窈不答,誰都沒說話。 很多年前,周窈弄傷腳的那天,他們兩個原本是躲在陳家的柜子里。因大人世界而受驚堂皇的陳許澤在屋內安靜后沖了出去,周窈緊跟在后。 他們跑到時常去玩的山坡上,周窈想安慰他,可是伸出的手還沒碰到他,就被遷怒的陳許澤一把推開。 周窈摔下那個小山坡,從此,腿落下病根。 陳許澤記得,江嘉樹曾經問過他,為什么對周窈那么好,就算他們是青梅竹馬也不至于做到某些份上。 陳許澤回答說:“你們不懂。永遠不懂?!?/br> 江嘉樹只以為他在裝深沉,便道:“我不懂?行行行,就你自己懂,行了吧?” 確實是沒有人懂的。 周窈的跛腳伴隨了她許多年,從那天摔下山坡以后,她再沒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奔跑跳躍,而一切的原因,不過是因為她想給他一個擁抱,想讓他從受驚中緩解過來。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毀了。 在周窈的人生里,大多使她感到痛苦的事,一半是因為父母,一半是因為他。 作為這其中的一半,陳許澤想的比誰都清楚。 誰都不可能懂得他的心情,不可能。 第16章 一二三條 陳許澤在周窈的眼里, 看見過人生。 三次, 他只見她掉過三次淚。水珠像兩顆輕盈的、透潤的球, 柔軟而無聲地砸出了他對這些年,最沉重的記憶深坑。 —— 周窈的腳,在九歲之前是健全無礙的。生下她的早幾年, 周家夫婦對她很是疼愛, 一度對死去兒子的愛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但隨著時間變遷, 女兒和男孩始終不同。有的時候, 巷子里小孩打架,周窈手背上被抓出痕跡, 周mama和對方家長理論,吵起來, 吵到各家各戶圍觀勸架。 男孩的母親一句呸:“了不起什么哦, 不過是個女孩, 有什么好得意的!有本事再得個兒子噻!絕戶門!” 話過頭, 但在有些老一輩心里卻是“事實”。沒有男孩撐起的門庭,將來都是要失落的。在這件事上, 周mama不僅得不到婆婆的支持,反而時常被婆婆嫌棄。嫌她丟人:“我好端端的孫子喲,連個孩子都看不住,那馬路那么寬,也能給撞車, 搶救還搶救不過來……” 一邊說一邊和對門的老太太抹淚哭泣:“我造孽呀造孽, 給兒子娶這樣的老婆。我的大孫子哦, 奶奶想死你了……” 周mama對周窈的疼愛,或許就是在這樣的日漸磋磨之下消失的。很早那幾年,“不過是個女兒有什么了不起的”——這句話,在孩子打鬧惹事之后,她聽過無數次。 也有過還嘴的時候:“你養個男孩子了不起!” “是哦,就是了不起!我老鄧家能傳宗接代有后,你們周麻死了都沒人端骨灰!” 那幾年鄰里關系不怎么樣,后來搬走幾家婆娘最潑辣兇狠的,之后鄰里才漸漸親近起來。沒有人再說周窈“哦喲可惜了,是個女孩子”,但最開始,會抱著她邊搖邊晃說著“mama的幺幺哎”,這樣親近的周mama,也早就被婆婆和一干長舌父女磋磨至消失無蹤。 當初周窈還會跟人打架,小時候活潑好動,越來越早熟以后,變得沉默,直至而今。不過那時,陳許澤最看不過一幫傻逼小男孩欺負女孩子,人家一幫人,他們就倆,對著丟石子,能把對面丟到哭著跑回家。 邊跑還摔個屁墩,惹來一陣哈哈大笑。 周窈很愛跟在陳許澤身后。年幼的她眼里,他明明和自己年長,卻比自己高出那么多,他的母親也不會因為他挨婆婆的罵。巷子里的人都知道的,陳家和他們稍有不同,陳家老夫妻養出的是個有學問的兒子,學成名就,每每穿著得體著裝走過巷子,各個都他問好。 陳許澤的母親亦是如此,優雅得體,完全不似這市井中人。 他們夫妻倆是“高知識分子”,工作單位好,陳家生活比別家根本不是一個等級。后來這倆人開始做生意,沒有吃虧摔跤,反倒節節高升,陳家的條件越來越好。甚至在市區中心買了房子,還有車,且不止一樣兩樣。 陳許澤帶著周窈一塊玩的那些時候,是周窈記憶力最輕松的時候,沒有人敢欺負她,他們總是兩個人蹲在草叢,找蛐蛐兒,都天牛,下田去挖鴨子吃的田螺,還上巷子背后的小山坡,躲著大人爬樹登高遠望。 如果沒有那一天。 陳許澤把巷子里所有小男孩揍得服服帖帖以后,成了孩子王。他們玩捉迷藏,其他人在巷子里亂竄,周窈和陳許澤左右繞圈,最后決定從后門躲上他家。 三樓一般是沒有人的,除非陳許澤的父母回來,這個時間點他們還未到,于是他們倆著急忙慌,連鞋子也不脫,直接鉆進了客廳電視機下的柜子里。 就在那一天。陳許澤和周窈親眼目睹,他的父母是如何下班歸來的。因為答應和老人家吃飯,他們特地從市區趕來,還帶了一對夫妻朋友。 就在陳家三樓幾乎空出來無人住的客廳里,陳家夫妻,分別和那對夫妻,從閑聊到纏抱,最后各自調情,分別進了一間屋。 他父親和一個女人在左邊的房間,他母親和那個男人在右邊的房間??蛷d窗外枝丫輕晃,光影斑駁搖曳,一塊一塊落在地磚上。 在呼吸可聞的柜子里,門開了一小條縫,盡管如此,周窈還是聽到了陳許澤像是要沖破胸腔的心跳聲。 他的臉色白得嚇人,仿佛隨時要變成碎落的紙片,被風吹走。周窈也很怕,他們不是很懂,但都知道,這不是他們認知中的那個世界,他們也不應該看見這些。 呼吸都是顫抖的,可是盡管怕得要落淚,她顫巍巍伸出手,想要給怔愣失去神智的陳許澤一個擁抱。 手還沒碰到他,他突然推開門沖去去,周窈隨后跟上。屋里的兩份熱切,沒有察覺到屋外的驚心動魄。 陳許澤一路往小山坡上跑,一路跑,臉色越來越白。他沒有落淚,只是呼吸哧哧響起,和風聲一起刮過耳邊。 “陳許澤——” “許澤——” “十三哥——” 周窈在后面緊緊地追,好不容易他停下,她喘著粗氣靠近,想伸手觸碰他的手臂,“陳許澤,你……” 他猛地轉身,一把將她推遠。 沒誰想到,周窈會就此滾下山坡,從那一天起,生理病根加上心理陰影,她再也不能好好地跑跑跳跳,有事走路,腳掌會忽然像中間斷裂開來一樣,一下一下剜著疼。有時前腳掌又或者后腳掌無法著力。 那天在病房外,陳許澤的臉色從未有過那般衰敗。他微垂著頭不言不語,眼里血絲紅紅,等著輪到自己認錯受訓,承認錯誤。 他聽大人們在交談,周窈的腳后遺癥很嚴重。 如果認錯受罰有用,他什么都愿意。 然后他被叫進來病房,說是周窈找他。她的腳被固定住,除此之外,其他地方似乎沒有異樣。大人們和醫生在一旁商量,愁眉緊皺。 沒有人過來訓斥他,他站在床尾,床上靠坐的周窈已經因為初始的痛哭過一遍,此時鎮定如常,朝他招了招手。 陳許澤想,如果她想打他巴掌,多少下他都愿意承受。 他垂下眼睛站到床邊的時候,坐著的周窈很艱難地微微朝他靠近,她哭過的聲音還有少許沙啞,兩只手搭在他肩上,因為姿勢只能是半個擁抱。 她貼到他耳邊說:“十三哥,今天的事情,我們都會保密的?!?/br> 沒有我們,只有她和他。 后來陳許澤才知道,她說的“今天的事情”,不僅僅是指他那對高知識父母雙雙尋求刺激違背人倫,同樣,說的也是她被他推下山坡一事。 他的小周窈,從這一年開始,變成了“跛子”。在學會大多數時候和正常人一樣走路之前,她經過巷子,所有小孩都會指指點點。笑著唱譏諷的童謠:“小跛子,愛摔跤, 摔跤摔跤起不來, 面前有個金銅錢, 撿不到,哭花臉, 跛子跛子真可笑!” 陳許澤知道她躲在房間里練習走路要多痛,有多難,最開始甚至不肯讓他看,因為姿勢別扭,特別丑。 所以,那一年陳許澤打過所有唱童謠的小孩,缺了牙,腫了眼,或者被打到出鼻血。哪怕是被父母,被爺爺奶奶,摁著頭要他道歉,他也沒有為這個低過一次頭。 后來爺爺奶奶去世之后,又或者有時難受,痛苦,覺得迷茫的時候,陳許澤總會想起那個病房里的擁抱。 帶著橙子香味的擁抱,從此,縈繞了他整個記憶。 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叫他“十三哥”的時候,他好像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眼淚。 卻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陳許澤至今也分不清,那是周窈第一次哭,又或者是他自己,第一次無聲落淚。 第17章 四五六筒 在小學三、四年級那時候, 周窈的腿疾其實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她動彈的少,總坐在位子上, 走路也很努力地在向正常人學習。小孩子注意力沒有那么集中,活力釋放不完,路邊一顆石子都能成為研究半個小時的星球。 但藏是藏不住的,盡管再怎么遮掩,周窈的別扭還是無法完全隱藏起來。那個時候也并不是同級小學生會時不時拿來調笑的話題。直到后來, 周窈交了那個“朋友”。 一開始初見的場面,落日余暉下的教室, 周窈倒完垃圾回來,對方朝她笑著說謝謝。掃了兩排桌椅以后, 對方忽然說:“哎, 周窈, 你走路是不是有一點不方便?” 周窈愣了?;仡^卻沒在她臉上看到惡意。她反而親親熱熱過來,抱住她的腰身說:“沒關系啦,我覺得你人很好,我們可以一起玩啊,踢毽子什么的……或者, 跳皮筋……哦不,反正就做手工啊,折紙折星星什么的都很好玩,我們可以一起?!?/br> 當時她眼里的真摯, 那么從容確切, 周窈就那樣和她玩在了一起, 她們踢毽子的時候,周窈會站在一旁幫忙計數,她們跳皮筋,周窈不參加,但總是唯一一個不輪換的“木樁”,每一局都做牽皮筋兩人中的一個。 算不上特別特別快樂,但有一點點,有的時候,她們也會問她陳許澤的問題,他頭腦好,但是不愛講話,卻總是和周窈一起上學放學。 周窈從不常說,到那種時候,她們就會掃興地“哦”一聲,覺得她拿喬不配合,煩悶地擺擺手:“哎呀哎呀,不說就算了,誰不知道你們是鄰居,他有什么你不知道的?!?/br> 周窈不好說什么,被損被虧,但她真的不想把陳許澤的事情當做和別人閑聊的談資。 這份友情沒能堅持很久,在發現那個女生偷偷學她在鏡子前聯系走路的姿態給別的同學,并笑話她的時候,所謂的“友誼”,就在那刻心照不宣地戛然而止。 周窈躲進廁所,想哭,但是很奇怪,眼淚怎么都流不出來。她掬起一捧涼水潑在臉上,眼睛被水浸透得紅紅的,像是血絲,她卻始終掉不出淚。 大概,從接受自己腳有問題那一刻起,她就已經開始接受,對當時而言,屬于“將來”的這一切。 這件事周窈沒有告訴陳許澤,但他沖到他們班,黑著一張臉二話不說,踹翻了對方女生的凳子。女生嚇得瑟瑟發抖,一群人擠靠在一起,譴責和懼怕的目光里,訴滿了對他“欺凌弱小”的情緒。 陳許澤弄哭女孩子,被老師罰站,周窈從此也被那些人孤立。 平時遇見,她們都用斜眼看她,或是在不遠處竊竊私語,上體育課,跑步的時候,她們一邊跑一邊指著坐在樹下的她笑,聽不清說什么,但絕非好話。 跑完步,做完cao,解散以后,她們三五成群玩游戲,沒有人會邀請周窈,她總是落單,孤零零一個人。 比起曾經在巷子里,還有許多鄰居家的小胖孩朝她扔石子,唱童謠,在小學這個年紀,表達厭惡的方式就是簡單直接的——“拉鉤上吊一百年,再也不跟你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