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女服務員看了,撲哧一笑:“你問別處我還真不太曉得,因為我常年跑船,一年里倒有二百多天在長江上面漂,岸上那些什么縣啊鄉啊,村啊路啊我都不認得。但這個地方就在長江邊上,在白帝城上岸二三里路的山坳坳里,叫風波堡嘛!” 唐緲喜出望外:“真的?” “真的,”女服務員說,“我前年跑旅游船,船到白帝城停了,游客下去玩,我就趁機去過這個地方。那里頭還是老式的古代建筑,也不知道是清朝還是明朝,反正挺舊。他們那里特產一種小桔子,甜得很,外頭買不到的。唯一的缺點是山路太難走,一來一回好幾個小時,我也只去過那么一趟?!?/br> 唐緲點頭:“是啊,俗話說望山跑死馬嘛?!?/br> 女服務員說:“幸好你來問我,否則等你到了重慶城,回頭路也不曉得要走多少。哎?等等,你居然沒去過你奶奶家?” 唐緲說:“呵呵,因為她今年拖著病體搬家了?!?/br> 淳于揚對女服務員說:“同志,麻煩您到了白帝城附近提醒他一聲?!?/br> 服務員脆生生答應著走了。 唐緲繼續啃饅頭,過了一會兒,問淳于揚:“為什么好好的一個地方要叫‘風波堡’?” 淳于揚搖頭:“抱歉,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地名?!?/br> 唐緲挑眉,顯得并不在意,對方給出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 “我倒是聽說過蜀中有個地方叫做‘唐家堡’?!贝居趽P說。 唐緲指著自己:“我這個唐?” 淳于揚點頭。 “媽呀,稀奇了!”唐緲問,“唐家堡在哪兒,我有空去看看!” 淳于揚說:“清朝中后葉就消失不見了,屋宅盡毀,族人搬遷,如今就算是最地道的老四川人也未必知道它在哪兒?!?/br> 唐緲表示困惑,“出什么事了?戰亂嗎?” 淳于揚說:“有可能吧。道光、咸豐、同治年間,江南一帶興起太平天國,烽火連年,打得十室九空,唐家堡可能就此覆滅了?!?/br> 唐緲有些失望,不再繼續問。 淳于揚有意無意地說:“或許你們二百年前是一家呢?!?/br> 唐緲擺擺手,顯得不感興趣,托腮望著遠處江面。淳于揚則望著他,口罩后面也不知藏著什么心思。 唐緲是個矛盾體,首先長相和個性不太搭,臉屬于六朝金粉十里秦淮,心屬于工人無產階級;其次從小缺了點兒管教,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站起來時搖搖晃晃,坐下去時癱作一團。 淳于揚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目前雜工,但我媽想讓我接她的班,去當擋車工?!碧凭樋嘀樥f,“那就太要命了,我最討厭車間里機器轟鳴,一聽見我就頭疼?!?/br> 淳于揚淺笑了一下:“你做擋車工可惜了?!?/br> “為什么?” “不為什么?!贝居趽P移開視線。 天氣依舊叫人發暈,太陽升起后江面上水汽氤氳,濕熱難捱,說是蒸籠、桑拿都不為過。 唐緲雖然坐在甲板的陰涼處,但依然覺得心口憋悶,皮膚黏膩,手中饅頭吃了一半就再也咬不下去了,嘴里隱隱約約有些發苦,只好咕嘟咕嘟灌涼水。 他見淳于揚還是好好地捂著口罩,實在替他難受。 “等到了重慶,您這口罩都腌漬熟了,一定特別入味!” 淳于揚一愣,隨后笑了,摘下口罩說:“只要你不介意我得過結核病就好?!?/br> 唐緲說:“不介意,林黛玉得的就是肺結核?!?/br> 說完這句話,他就下死眼盯著淳于揚的臉。 “怎么了?”淳于揚問。 唐緲說:“你長得像……” “像誰?” “像日本那個山口百惠的愛人,叫那個那個……” “三浦友和?”淳于揚問。 “就是他!” 淳于揚嘆氣,心想這孩子眼睛白長了,瞎得厲害,他非但不像三浦友和,甚至恰恰相反——三浦友和濃眉大眼,端端正正,帶著純真的少年氣——而他的長相有些銳利。 其實唐緲只想夸他長得好而已,但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于是胡謅。 “那你長得像山口百惠?!贝居趽P說。 聽了這句屁話,唐緲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吃了豆腐,芳心大悅,豎起大拇指說您真有眼光,我媽也說我像山口百惠! 淳于揚忍不住要笑,他見唐緲一直喝水,但依然不解渴的模樣,便從口袋里掏出一粒糖說:“這是我從南方買的,叫什么涼糖,夏天吃可以解暑?!?/br> 唐緲接過,擰開包糖紙扔進嘴里,咂了咂說:“有點兒苦?!?/br> 淳于揚說:“你沒有去過兩廣地區吧?他們那里還賣涼茶,喝到嘴里就像中藥湯一般,我個人感覺不但苦,且澀,簡直難以下咽,但聽說最解濕熱……”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原本背靠墻坐著的唐緲緩緩往下滑,最后腦袋滑到他的肩膀上,雙眼慢合,睫毛微顫,又睡著了。 “……”淳于揚說,“第二次?!?/br> 他低聲問:“唉,你到底要幾次才能學會不吃人家給的東西?” 第6章 江輪第五 溫度越發高了,一絲涼風都不見,四周仿佛下了火,灼熱的太陽明晃晃地釘在東南方向。 船艙內只有一等艙天花板上才裝有電風扇,二、三、四等艙內通常安置六到十四個鋪位,卻沒有解暑降溫的設備,比起悶罐來不遑多讓。所以絕大多數旅客都擠在甲板的陰涼處,有的搖著大扇子,有的頂著濕毛巾,有的只能喘粗氣。 淳于揚和唐緲所處的位置雖說不是最好,但也有那么一小塊曬不到太陽的寶地,于是有些人連招呼也不打就蹭過來坐著。 淳于揚最怕人群,偏有個光膀子胖子硬擠在他身邊,油漬漬、肥膩膩,還附贈刺鼻的狐臭。 淳于揚趕緊把口罩掏出來重新戴好,但已經晚了,濃郁的膻味徑直鉆進他的鼻孔,另他幾乎立刻嘔吐出來。他下意識要走,突然想起唐緲還在肩頭酣睡,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里當熏rou,未免太不仗義。 于是他從挎包里掏出一枚青綠的梅子,遞給狐臭胖子,問:“哥們,吃嗎?” 胖子說:“咦?現在這個季節還有梅子?” “我們那邊高山上的,山下早沒有了?!贝居趽P說。 胖子接過梅子,連薄皮都沒撕掉就扔進了嘴里,連說好酸甜,好吃,但只過了兩三分鐘,他就感到強烈的便意,急急忙忙提著褲子找廁所去了。 淳于揚松了一口氣,把唐緲拍醒,說:“起床吧?!?/br> 唐緲揉揉眼睛坐直,迷糊地四處張望,看到淳于揚,又花了一會兒才回憶起他。 淳于揚說:“這才上午九點多,你就這么好睡?” 唐緲問:“什么?我睡著了嗎?” “是啊?!?/br> 唐緲撓頭:“哦……” 過了半天,他又問:“對了淳于揚,你是要去哪里的?” “宜昌?!?/br> “哇,宜昌好??!”唐緲還是頭一遭聽說的樣子,神情里絲毫沒有假裝,驚喜地問,“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你是湖北宜昌人?” “不是,我是蘇州人,從上海上的船,去宜昌看望朋友?!贝居趽P嘆了口氣。 他這輩子也不知道給人下了多少回藥,從來不露痕跡,這是第一次懷疑自己出手太重,把唐緲搞成了半失憶。想不到唐緲眉清目秀,舉手投足都有一股子機靈勁,偏偏就不耐藥! 唐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時間隨著船后翻滾的江濤流逝,不知不覺就過去大半天。 此時正是洪水季節,江面平坦開闊,大水湯湯,奔流的江水拍打著船壁,激起一層層白浪。 因為無遮無攔,白天在江上比岸上還要熱,捱到最苦悶的午后兩三點,空氣更是潮得能擠出水來。 唐緲實在受不了,把能脫的衣服都脫了,用手扇著風,遠看半空翻滾的烏云說:“如果老天爺能下場雨就好了?!?/br> 淳于揚說:“會有的,現在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江水蒸發量大,所以每到下午都會下一場雨。你是南京人,居然還怕熱?” 唐緲埋怨:“都說中國有三大火爐——重慶、武漢、南京,全是沿著長江分布的城市。我聽廠里的老師傅說,他們當年把工廠從三線搬回南京時也趕上了大伏天,除了重慶、武漢,還經過長沙、九江、合肥,一路上就沒有不熱的,沿江城市個個都是火爐!你們蘇州不熱嗎?” “當然熱?!?/br> 經他一提,淳于揚想起家中那方小小的芭蕉掩映的院落,那些太湖石和雕花窗,靜謐的、暗香彌漫的夏日午后,不免有些出神。 唐緲突然笑道:“哈,下雨了!” 果然一會兒之后強對流天氣發動,陣風吹過,雷聲隆隆,豆大的雨點劈里啪啦打下來。廊檐太窄不能避雨,人群紛紛回船艙去了,淳于揚便問唐緲:“你繼續在這里還是回艙?” 唐緲說:“沒地方去啊,我沒買到船艙票?!?/br> 淳于揚招手:“那你跟我來?!?/br> 兩人去了二層的餐廳。這個時間餐廳門上掛著大鐵鎖,重慶來的女服務員正在走廊上拖地。唐緲笑著打招呼:“jiejie,忙著呢?” 女服務員打量他們,未卜先知似的把餐廳門鎖開了,說:“進去吧,別亂扔果皮紙屑?!?/br> 唐緲說:“謝謝jiejie!” 淳于揚也朝女服務員點點頭。 兩人進了餐廳,隨意找了凳子坐著,女服務員繼續拖地,過會兒忽然抬起身說:“哎,你?!?/br> “?”唐緲指著自己的鼻子。 “就你?!迸諉T說,“餐廳每天晚上七點半鎖門,第二天早晨五點半開門,你要是不介意,就拿著鋪蓋卷睡里面桌子上吧,總比甲板上日曬雨淋的好?!?/br> 唐緲感動壞了,這是大恩大德呀!女服務員雖然開始沒幫什么忙,現在卻免費給他提供了一個窩,可不就是他鄉遇貴人么! 他連聲道謝,女服務員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涮拖把去了。 唐緲盯著她的背影不放,淳于揚問:“走都走了,你老盯著干什么?” 唐緲捏著下巴:“也不知道這姑娘有沒有對象……” 淳于揚失笑:“你居然還存著這心思?她看上去比你大幾歲呢?!?/br> 唐緲反駁:“女方大幾歲有什么關系?男方就算了。我姐夫比jiejie大幾歲,可論起自理能力來還不如我,連襪子都不會洗,背地里老被我媽數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