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那人也不隱瞞,說:“肺結核?!?/br> 唐緲嚇得退了一步。 “已經好了?!蹦侨怂坪踉谖⑿?,“所以沒有傳染性的?!?/br> 唐緲眨巴眨巴眼睛,決定相信他,問:“您去哪兒???” 那人是個年輕人,頂多二十三四歲,嗓音低沉溫柔,說標準普通話,落在聽慣了工廠播音員在喇叭里嘯叫的唐緲耳朵里,覺得格外悅耳。 “宜昌?!蹦侨松斐鲇沂?,“我叫淳于揚,淳于是復姓,不太多見?!?/br> “我聽說過?!碧凭樚聶跅U,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我叫唐緲,同志你好?!?/br> 淳于揚說:“幸會?!?/br> 唐緲說:“都說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你是湖北宜昌人?” 淳于揚搖頭:“不,我是蘇州人,從上海登的船。你從哪里來?要去哪兒?” 唐緲說,剛從南京上的船,要去重慶。 淳于揚點頭,若有所思。 兩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淳于揚從軍用挎包里掏出一罐桔子罐頭,用小刀撬開鐵蓋子后遞給唐緲,問:“吃嗎?” 換做警惕性強的人,就絕對不會去碰陌生人給的吃食,但唐緲無所謂,他挑挑眉毛說:“吃呀”,然后就把自己的不銹鋼勺子掏出來了。 淳于揚問:“你去重慶做什么?” 唐緲吃得正開心,說:“我去走親戚。你呢?” “我去看望朋友?!贝居趽P回答。 唐緲看見他鬢邊的汗珠密密麻麻,頭發都浸濕了,便說:“這么熱的天,你干脆把口罩拿下來得了,別中暑啦!” 淳于揚說:“這船上有六七百人,每個人都在說話、呼吸、打噴嚏、咳嗽、吐痰,也不知道哪些人沒病,哪些人有病,哪些人呼出來的空氣是臟的,哪些人呼出來的空氣干凈……既然分辨不出來,還是一律拒絕比較好?!?/br> 唐緲含著桔子瓣,瞪了他半天,說:“我知道了,你和我們廠里的衛生員一個毛病?!?/br> 淳于揚問:“什么?” “你有潔癖?!碧凭槹研∩鬃涌s回來。 淳于揚笑了一下:“也許吧?!?/br> 唐緲指指桔子罐頭:“那這個就全歸我啦?反正你也不會再吃了?!?/br> “請便?!贝居趽P說。過了會兒,他又從挎包里掏出一只糖水梨罐頭,照舊打開,推到唐緲跟前。 唐緲問:“你們家開罐頭廠的?” “你不喜歡?” “喜歡??!” “那就自便啊?!贝居趽P托腮盯著他。 唐緲覺得他的眼睛真好看,深邃明亮,要不是眼珠子烏黑,真像《大眾電影》封底上的外國明星。 唐緲便繼續吃水果罐頭,過了幾分鐘他打了個呵欠,接著又打了個,隨后越來越困,上下眼皮直打架,很快靠在淳于揚的肩膀上睡著了,雙手垂落,不銹鋼小勺掉在一邊。 “唉……”淳于揚撿起他的小勺子,嘆息說,“你這樣也能去重慶?” 他輕聲念了兩遍唐緲的名字,說:“你連我的臉都沒看全,居然就敢吃我的東西?你們唐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br> 唐緲并沒有昏睡很久,大約十分鐘之后他猛然醒來,感覺像是一根針突然戳到耳朵深處的某根神經上,硬生生把他激醒了。 他迷迷惑惑地坐直,手邊摸到自己的不銹鋼小勺,卻發現水果罐頭不見了,身邊空空如也。 奇怪,他明明記得剛才和某個人說過話來著,難道那只是做夢? “……”唐緲想不通,品咂著口腔里殘留的甜味。 與此同時,南京的唐緲家翻了天。 這都怪罪于臨行前唐緲寫了張莫名其妙的字條,上面書有三個大字:我走了。 “我走了”是什么意思?你是走哪兒去了?往常出走是不留條兒的,雖說走得經常,但是走得不遠,也就是南京城周邊轉轉,撐死了到馬鞍山或鎮江,一兩天、頂多三天就回來了。 今天卻留了條兒,你他媽的又是什么意思? 唐家人急急忙忙跑去親戚家問,都說沒有;問到同學,也說沒看見;電話搖到蘇南某縣某鄉公社,鄉廣播站立即用大喇叭通知唐緲的外婆: ——杜彩鳳! 乃在南京的囡嗯來電話了! 港如果看到乃格外孫來了! 一定要截??! 綁冊來! 勿要讓他跑脫啦?。?! 唐外婆說:“我要是能綁得住他,早成仙切咧!” 唐家還有個大女兒叫唐杳,在南京某中學教書,剛剛嫁了人,這時也急匆匆回娘家來,安撫哭天搶地的唐媽。 母女倆急匆匆趕到汽車站,人家末班車已經開走了;到火車站,售票員說不記得有這樣的小年輕來買過票。 走投無路的老爸唐亞東去了派出所,值班民警邊答應邊想:去他媽的,這已經是第幾百次找這小子了?以后要在轄區里貼告示: 一人出走,全家勞改! 唐家上下氣急敗壞,唐媽眼淚汪汪地把茶缸摔在門上:“走走走!你死在外面最好,我最省心!” 這時唐亞東已經發現枕頭里的私房錢全被兒子摸走了,恨得咬牙切齒,心想小畜生啊,老子好不容易從嘴上省下點兒煙錢你都敢偷,還偷得一個子兒不剩,這個月老子我只能自己卷煙屁股了! 他一時想破腦袋也猜不著兒子奔重慶去了,只好安慰妻子說:“他從小到大不曉得離家出走多少次了,哪次不是平平安安回來的?放心吧,兒子大了?!?/br> 唐媽望望他,含淚問:“他走不遠吧?” 老唐篤定點頭:“走不遠?!?/br> 唐媽重重嘆了口氣,一夜三個人輾轉反側,都沒睡好。 第二天,唐家女婿——另外一位中學教師——也被打發出去找人,他帶著十幾個學生找遍了南京城上上下下,毫無收獲。 又過一天,老唐在牌桌上終于想起來那封信,那封寄自重慶,收件人是唐緲,落款是碧映的信!他頓時嚇得連牌路都忘了,四張3的炸彈被他拆成了兩對3,上游變成了末游。 他扔下牌沖回家尋找信封,果然找不到,想必已經被唐緲帶走。 他心說不好不好,小畜生可能跑到那邊去了! 他拉開抽屜,翻出一張照片,一邊看一邊暗暗跳腳。 那照片是張合影,一位老太太牽著一個女孩兒,抱著另一個更小的,拍攝日期是1985年4月,拍攝地點寫在反面:“風波堡,唐家”。 這照片是那封信里唯一的內容,至于為什么要寄給唐緲而不是唐亞東,就要問寄信人她自己了。 唐亞東苦聲喊:“唉,要了命了,你老人家可別嚇到他!” 第5章 江輪之四 唐緲在江輪甲板上胡亂睡過了第一夜,相當順利。 第二天他被輪船汽笛聲吵醒,發現一夜之間,船已經過了銅陵。他擠在人群中洗臉刷牙,又千難萬險地從餐廳搶了兩個饅頭,這才回到甲板上。 淳于揚正在等他,依舊戴著那副白紗口罩。 唐緲乍一看見他,顯得十分困惑,過了幾秒才想起這人是誰,但關于昨天碰見這人時發生的事情,以及水果罐頭如此關鍵之物卻毫無記憶。 “哎!那個淳于……淳于……” “淳于揚?!?/br> “對,淳于揚,你早飯吃了嗎?”唐緲問。 淳于揚搖頭。 唐緲便遞給他一只饅頭,他擺手拒絕說:“我不吃船上的東西?!?/br> “為什么?” 淳于揚說:“因為這么熱的天,廚房大師傅不得不光著膀子和面揉面,揮汗如雨,可以想見這饅頭里摻雜了他們身上的多少料?!?/br> 一句話說得唐緲倒了胃口,兩只饅頭抓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淳于揚還是體貼,馬上改口說自己只是開玩笑,說那些饅頭其實都在岸上蒸好了的,從港口裝船,然后到船上再加熱而已。 “真的?”唐緲半信半疑。 “真的,否則船上六七百號乘客,廚房大師傅怎么來得及準備?”淳于揚說。 唐緲把饅頭塞進嘴里,忽又拿出來:“可是岸上的廚師揉面時,也光著膀子吧?” “是我亂說?!贝居趽P說,“你不要瞎想?!?/br> 唐緲橫下心把饅頭往嘴里一塞,含混地問:“淳于揚,你是打算去哪兒的?” 淳于揚知道他在藥性作用下忘了,便回答:“宜昌?!?/br> “哦,我去重慶?!碧凭樥f,“到重慶還要多久?” 淳于揚說:“船是逆水而行走得慢,再走一天多能到漢口,漢口到宜昌嘛總要個兩三天;過了宜昌就是三峽,沒有三天也到不了……總之差不多六七天,怎么,你有急事?” “真挫!”唐緲顯得郁悶,“急事倒是沒有,但頭頂這樣的大太陽,我還得在甲板上烤六天?” 那位來自重慶的小女服務員從他面前走過,準備往船后方去涮拖把,聞言瞥了他一眼:“怕曬?怕曬不要出來玩??!” 唐緲說:“我可不是出來玩的,我是回家看望奶奶的。我爺爺死得早,奶奶一輩子很苦,獨自拉扯大了九個孩子,現在病得很重,癱瘓在床不能自理,但愿我能趕到重慶見她最后一面?!?/br> 他就是隨口瞎編,他爺爺的確死得早,但奶奶死得更早,要不他爹唐亞東怎么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呢。 女服務員沒察覺他撒謊,反而心生同情,態度明顯好轉,話也多了:“不要急,老人家見到兒孫回家,什么病都會好的。我們這船一不靠岸旅游,二不停船過夜,三不要人拉纖,慢不到哪里去的?!?/br> 唐緲繼續搭訕:“jiejie你是重慶人???” 女服務員說:“是啊?!?/br> 唐緲就把信封拿出來,指著落款地點說:“這個地方你認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