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崔嫣說:“我出生沒多久,就染了場大病過世了。外祖母傷心過度,很快跟著走了?!?/br> 果然沒有冤枉他! 陳致憋了口氣,偏又不能說,覺得肺管子都要被這股氣戳漏了。 黑甲兵送來幾盞水燈。 崔嫣點燃之后,遞了一艘給陳致:“對著燈許愿,很靈的?!?/br> 陳致抓過燈,一下子送了出去:“崔嫣你個倒霉催的!” 說不上是天黑陳致的心跟著黑,還是天黯崔嫣的心跟著黯,原本站在河邊含笑看他的崔嫣腳下猛然一滑,人橫著往河里摔去,幸虧他反應快,貼近河面時,身體微微一頓,用妖氣將自己拉了回來。但有時候,晦氣與愿望加成,傷害是翻倍的。他摔下去時,陳致下意識地伸手去拉,此時手正好到,只是雙方配合不佳,本可以輕松回到原位的崔嫣被那手又撞了一下,再度摔了出去。 是福是禍躲不過,崔嫣死了心,不再“垂死驚坐起”,安安靜靜地倒下去,在河里砸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淹了剛放出去的水燈,連手里的幾個也被浸得濕透。 陳致縮回闖禍的手,看著脫下大氅上岸的崔嫣,干笑著說:“果然有那么點……靈驗呢?!?/br> 崔嫣瞄了他一眼,雙袖猛的一甩,浸透衣服的河水忽地一鼓而干。 陳致立刻想到自己被縫得丑巴巴的袖子,控訴道:“你說不會縫袖子果然是騙我的!” 崔嫣說:“袖子縫不了,人倒是可以,要不要開一刀……”不等陳致回答,又自顧自地接下去,“差點忘了,你自己也可以補?!?/br> 他們之間血淋淋的故事太多,夜深人靜的時刻回想起來,真是余韻悠長。 一片祥和寧靜尖,誰說了句回去吧,另一人立即應和。 來之突然、去之突兀的放水燈之行就此結束。 回去走了條長巷,車轱轆滾得整條巷子都咯吱咯吱作響,犬吠聲此起彼伏,似在抱怨被打擾了清夢。這廂的動靜還隨走隨響沒消停,對面又滾來一串。 眼見著兩車就要“撲面親吻”,前頭那輛突然拐了個彎,錯過去了。 崔嫣說:“是哪一家?” 過了會兒,外頭的黑甲兵才回答:“禮部侍郎趙淳,剛從大理寺卿童芝林大人家里出來?!?/br> 陳致忍不住笑道:“大家的夜生活都挺豐富啊?!?/br> 崔嫣說:“是啊,別人喝酒我喝水?!?/br> 這話說的。 陳致縮在角落里減少存在感。 崔嫣生人勿近的臉色堅持到沐浴后都沒有卸下,陳致端茶倒水在旁兜兜轉轉,努力了半天都沒有找到一絲破冰的縫隙,只好強行創造談話氣氛:“那個年復……” “陛下鎮日不睡,難道不困嗎?” “上午睡了一覺,正精神著?!?/br> “我卻困了?!贝捩烫傻?,拉過被子就睡。 陳致覺得他這氣生得好沒道理,自己這一天被噎了多少次,袖子都斷了,不也強顏歡笑地挺過來了嗎?他掉了次河,就跟傾家蕩產了似的。 崔嫣仿佛收買了他肚子里的蛔蟲:“陛下是否覺得我在無理取鬧?” “……”陳致斟酌著回答,“你要是這么想,我也能理解?!?/br> 崔嫣輕嘆一聲:“我想讓娘看看你?!?/br> “你娘在那條河失足的?” “……不是?!?/br> 陳致說:“這個,就算你娘功德無量,當了河神,但神仙也分管區,好比你爹是太原太守,你在云南納稅,他也收不到好處。說起來,你爹是太原太守,現在太原淪陷……那他他他……沒事吧?” 崔嫣譏嘲道:“如果他當了病死鬼,那里的確是他的管區?!?/br> 陳致:“……”黃圭只說他與父親鬧翻,不想竟病死了??磥韮身斁G帽的分量,著實不輕。 崔嫣幽幽地說:“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我這人克父克母,連外祖父母也克死了,簡直是顆天煞孤星?” 陳致說:“我從不胡亂迷信?!本拖嘈派裣裳诌@些有事實根據的! “或許我命中注定孤寡一生,成親了也會克妻克子……” 陳致勸慰他:“你可以找個命硬的?!边€指望他開辟新朝,傳承百年,開創太平呢! 崔嫣笑瞇瞇地說:“當今天下,有誰比陛下的命更硬呢?”刀捅不死,老虎吃不掉,差點被逼宮,卻柳暗花明,又滋滋潤潤地繼續當皇帝。此等福氣,不能說后無來者,也是前無古人的了。 “有啊,陳受天?!标愔抡J真地問,“有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澎湃的龍氣?” 崔嫣攤手:“沒有?!?/br> “是不是不夠靠近的關系?” “一見面就讓我們挨在一起,你一說話他就哆嗦,他一哆嗦我跟著震動,還不夠近嗎?” 陳致十分失望。 崔嫣壞心眼地說:“或許是待的地方不對。你讓他在龍椅上養幾日,說不定就能養出龍氣來?!?/br> 陳致怦然心動。 只是這么一來,事情就變得太復雜。自己肯禪位給崔嫣,那是生命有了更高的追求,不等于旁人也愿意。以先皇后的執著,年復的身世,他一旦坐上去了,怕是寧死不走的。 崔嫣皺眉:“陛下想得這么入神,莫不是真要禪位于這個便宜弟弟嗎?” 陳致聞言一低頭,正對上他的眼睛。那里頭黑汪汪的,仿佛將今夜的河水盛了過來,幽深靜謐,又泛起淡淡的粼粼微光。 崔嫣似乎并不想要答案,徑自接下去:“每當我以為離陛下近了一步,就發現還是低估了與陛下的距離?!?/br> 陳致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真誠地說:“在事業上,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br> 崔嫣不動聲色地反握住他的手:“哦,那感情上呢?” ……你個滿嘴胡說八道的謊話精還好意思提感情? 陳致一邊鄙夷,一邊更加真誠地說:“也是一路貨色??!”話音剛落,天旋地轉,整個人被扯過來壓在床上,崔嫣熟門熟路地剝光了衣服。陳致驚恐的發現,自己對這個套路已經了然于胸且有一絲絲逆來順受的習慣,尤其是捂襠這個動作,簡直千錘百煉到精準無比! “睡吧?!贝捩汤^被子,裹住了自己。 陳致看看嚴嚴實實的他,又看看光溜溜的自己,決定不予計較,偷偷摸摸地往下蹭,準備潛逃,蹭到腳底觸地,還沒站起,就被被子一卷,卷到了某人的被窩里。 …… 溫熱的呼吸不緊不慢的吹拂著臉頰,發絲悠揚落于鼻翼上。 陳致一動也不敢動。 僵持了一會兒,直到耳邊的呼吸聲漸漸平穩,悄悄地抓過脫下的里褲,躡手躡腳地穿上,才覺得人生有了保障,微微松了口氣。 雖然晚上睡得不錯,但睡醒之后,陳致還是就“自我墮落”做了檢討,并嚴肅認真地決定,不能放縱自己沉淪在裸睡的“深淵”里,必須遏制。而分房,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 養心殿給了崔姣,其他宮殿人去樓空,荒廢多日,陳致別無選擇,只好跑去和姜移擠。 姜移涂了藥膏,這幾天疼得厲害,巴不得有個人陪自己說說話,加上對“上陽觀主”的仰慕,看他“徒弟”時多了幾分寬容,覺得陳致這個人雖然不咋地,但運氣不錯,攤上了個好師父,是可交之人,態度十分熱情。 兩人一來二往,打得火熱。 話匣子越打越開,后來說到姜移幫崔姣對付崔嫣的事情上。這件事,可說是崔嫣與陳致關系迅速轉變的關鍵,也是導致兩人發生實質曖昧的禍根,陳致每每想起,就想在他臉上縱一把火。 姜移毫無所覺,還美滋滋地說:“我認識崔小姐這么久,她還是頭一回拉著我的手說話呢?!?/br> “……你喜歡她?” 姜移點頭又搖頭:“年輕漂亮的小姐,誰不喜歡呢?不過,崔小姐嘛,不是良配呀?!?/br> 陳致說:“你給她藥的時候,心里也是這么想的?” 姜移嘆息:“你跟你師父修行那么久,明白的。道觀里都是師兄弟,平胸寬腰真漢子。開個口,唾沫滿天飛;放個屁,炫耀八千里。生怕不知道自己是個馬后炮。哪里見過像崔小姐這樣嬌滴滴的美人啊?!?/br> 陳致說:“你不是下山了嗎?” 姜移苦著臉說:“下山有鬼用。你看看外面,黑甲兵黑甲兵黑甲兵……每天都是人人從從眾眾的黑甲兵,只有崔小姐,是朝霞,是曙光,是空氣中彌漫的唯一芬芳?!?/br> 陳致:“……”似乎能理解崔嫣為什么沒有殺了他。這“蠢”一定不是一天兩天,既然忍了不止一天,也只能認了。 莫名其妙多了個“知音”外,水燈夜之后,陳致還有一個不小的收獲,崔嫣開始在他視線內辦正事兒了——以前的崔嫣總在他面前表現得無所事事,但是看他對陳受天的了解,就知道私底下絕對沒少做功課。 如今,那些藏在背后的動作終于放到了臺前。他被邀請參與各種大小會議,旁聽的政事不再局限于明面上的民生,還包括前線軍報,以及為了控制京城,私底下的布局與安保。 可算推心置腹。 陳致感動之余,又有些心疼自己——都是rou體換來的??! 看崔嫣將京城防守得滴水不透,陳致頗為欣慰。 雖然他的任務是順應天命,輔佐崔嫣登基,但天道的本意是擇明君以平天下,登上皇位是起點,守住江山才是重點。若非逼不得已,他希望撥亂反正,使天命回歸正道的是崔嫣自己,這樣才能證明天道沒有選錯人。 就目前來看,崔嫣除了臭不要臉、滿嘴謊言、蠻不講理、愛脫人衣服、動不動就動手動腳……等數不清的缺點之外,應該是個不錯的皇帝。 有了這個認知,陳致決定對他投放無條件的信任,翹會議睡覺去也。最近他發現了在屋頂睡覺的美妙,涼風徐徐,四下悄悄,尤其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漫天彩霞如被,這才是真正的神仙生活。 他挑了太和殿的屋頂,正要往上跳,就被黑甲兵攔住了:“天師請陛下去一趟議政殿?!?/br> 陳致說:“他有沒有說幾月幾號去?” 黑甲兵愣了下。 “那就是沒有了,我明天再去?!标愔峦弦惶?,腳被黑甲兵拉住,又掉了下來,“你這人怎么回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黑甲兵說:“今年今月今日今時,天師請陛下前往議政殿?!?/br> 陳致抿著唇干笑了一聲:“這么具體啊,早說嘛,現在就去?!?/br> 步子有大小,走路有快慢,陳致踩著緩慢而慵懶的小步子,怡然自得地欣賞著皇宮莊嚴而單調的景色。 黑甲兵在后面跟得冷汗直流,若是開口催,陳致就踩著小碎步跑兩步,再原地歇息半炷香——通向議政殿的平坦大道,硬生生被他走出了取西經的艱難滄桑。 到議政殿的時候,會已經散了,大臣們陸陸續續從里面出來,躲不開他,只好敷衍行禮,然后目不斜視地走了。 經過這些日子的冷眼旁觀,他們已經看清楚局勢。不管崔嫣怎么想,皇帝本人對皇位已經表現得毫無興趣,且有意將陳朝江山傳給外人。如果西南王不打進來,崔嫣十有八九就是未來的新君。 故而,陳朝舊臣中有一股隱秘的苗頭,想擁護同為陳朝皇室的西南王。只是在崔嫣高壓政策下,這些苗頭尚未成形。 暗潮涌動,水面也不會風平浪靜。 陳致看出端倪,卻不好說。那日發了毒誓又拒絕陰山公等人的覲見,雙方關系已入寒冬。他這個皇帝,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雖然是早晚的事,但仔細想想,渾身都是“無事一身輕”的輕松感。 思忖間,肩膀被輕輕攬住。崔嫣說:“走在最后的瘦子便是禮部侍郎?!?/br> 陳致抬眼望去,果然是個瘦子:“他怎么了?” 崔嫣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訴你,雖然那日他喝酒時我喝水,但我并沒有把他怎么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