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昭獄是關押朝廷重臣的地方,卻不比刑部大牢好到哪里去,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牢房是不開窗戶的,陰暗潮濕,有一股瀕臨死亡的味道。 只要是進了昭獄的官員,就幾乎沒有活著出去的。墻壁上掛著各種各樣的刑具,上面盡是斑駁的血跡,像是腐蝕的鐵銹。 夏冕只穿了一件囚服,閉著眼坐在鋪了干草的地上,旁邊點了一盞煤油小燈,只有豆粒大的火焰,光線昏暗。 “老師?!泵想A輕輕的喊了一聲。 夏冕聽到聲音,慢慢的睜開了眼睛。他看到孟階身上穿了一件緋色的孔雀補子服,微微扯了扯嘴角,開口道,“看來謝光很是厚待于你,這么快就穿上了三品的公服?!?/br> 孟階點了點頭,聲音淡淡,“是禮部侍郎?!?/br> “入了閣吧?”夏冕又道。 “入了,東閣大學士?!?/br> 夏冕看上去很是欣慰,“我教的學生里面,你是最有出息的一個?!彼χ?,眼里竟有了淚花,“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br> 孟階靜默了一會,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小木盒從獄牢的縫隙里遞進去,“這里面有個蚺蛇膽,老師明日赴刑前用一副吧?!?/br> 蚺蛇膽對止痛有良效。 夏冕卻拒絕了,“我知道你是為了老師好,但這個我真不能吃。不過一百廷杖,沈詹事都不怕,我又有何懼!”他說的正氣凜然,孟階眉心一動。 “子升?!毕拿嵝α诵?,問道,“老師提拔你,也是有私心的,你可曾介意過?” 要說沒有介意那一定是騙人的,是人都厭惡自己成為別人手下的一枚棋子。孟階沒有說話,夏冕便道,“你既選了這條路,便就一定會有人拿著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時時刻刻都得提心吊膽,不要說朋友、學生,有時就是連家人也是要算計上的。熙之學問上是和你不相上下,但論起謀略,他連你的一半都不及。老師選你,也是迫不得已?!?/br> 夏冕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你要想謝光現在就完全信你,那是不能的。你還年輕,一步一步的來。明日不管我是死是活,你都不要摻和進來。老師能幫你的,也就只有這些了?!?/br>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昏暗的牢獄里一時沉寂了下來,還能聽到老鼠洞里傳來的吱吱的聲音。孟階背著手,低聲說,“皇上的病是越來越不好了,只怕是撐不了多久?!?/br> “我知道?!毕拿峥粗想A說,“我若能撐下來,那是我命大。若是我……”他閉了閉眼,腦海里浮現出夏元璃那一張憔悴的面容,“嵐嵐她身子不好,你替我多照看她一番?!?/br> 他就只有夏元璃這一個女兒,如今最放不下的便是她。 “我會的?!泵想A點頭。 夏冕便松了一口氣,臉上又有了笑意,“時候不早了,你且回去吧?!彼f完又閉上了眼睛,神情平和而又從容。 孟階看了夏冕最后一眼,攥了攥手掌心,快步走出了獄牢??軕丫驮谕饷娴人?,看到孟階出來,指著他的臉道,“你怎么了,臉色怎么這么白?” 孟階深吸了一口氣,許久才道,“明日,不必手下留情?!?/br> 內閣辦公的地方就在午門旁邊的幾間小房子里。謝光不經常來,只有謹慎殿大學士彭芳和文淵閣大學士劉禎。彭芳是什么事都不管的,朝里的政務都是孟階和劉禎過了手再交給謝光定奪。 昭獄里傳來夏冕氣絕身亡的消息時,孟階正坐在桌案前看一本奏折。聞言他的手微微一顫,奏折落到了桌案上,發出‘啪’的一聲。 劉禎聽到聲音,抬頭看了一眼孟階,見他從容的拿起筆將奏折上提到的重要內容謄抄在左手底下的宣紙上,臉色淡淡,并沒有什么變化。 劉禎笑著問他,“夏老到底是你的老師,不出去送最后一程嗎?” 孟階笑了笑,將手中的筆放下道,“劉大人想看熱鬧,何必拉上我?!彼f著看了一眼漏壺,起身說,“我回家一趟,下午再過來?!?/br> “陪媳婦吃飯就這么重要,你真的不去?”劉禎見孟階披上了鶴氅,站起來道。 孟階笑侃了一句,“劉大人是體會不到這種樂趣的?!?/br> 劉禎有妻王氏,是京城里有名的‘河東獅吼’。前些年劉禎背著她偷取了兩房姬妾,被她發現,竟追著劉禎毒打了一頓。要不是寧朝有律法規定,和丈夫一起為父母親守孝三年的妻子不能休了去,劉禎早一紙休書將王氏休了。 果然,劉禎聽了臉黑了半邊,他氣憤的道,“你不去我去,湊熱鬧你不情愿,我還不愿意拉你去呢……” 孟階扯了扯嘴角,走出內閣的大門。雪不下了,天還是陰沉沉的,北風吹得緊,走在石板道上的人幾乎都縮著脖子前行,唯有孟階的脊背依然挺直如初。 出了東直門,就是一條長街。盡管天色不好,來來往往的行人還是很多,有很多人都是出來cao辦年貨的。 攆轎走到菜市口東頭,突然從前面蹦出來一人,手持著刀便往這里沖來,行人都連忙四下避開。那人跑到離攆轎還有一丈的距離,竟然用了十足的力氣,將刀扔進攆轎里面。 在前面抬轎子的小廝都愣住了,誰也沒有出手去攔。眼瞧著閃著寒光的刀沖進轎簾,只聽‘哐啷’一聲刀掉在了地上??軕褤]了揮手,后面立即有兩個穿著飛魚服的校尉將使刀的那人扣住了。 孟階早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他從攆轎里出來,冷冷的掃了一眼眾人,和寇懷道,“放了他吧?!?/br> 寇懷卻猶豫的道,“真要放了,他可是要殺你?” 平民百姓最是無辜,孟階并不想濫殺。那人想殺他定是為夏冕鳴不平,他又有何話說。 畢竟,像他這樣的jian臣確實該遭唾棄。 孟階點了點頭,又俯身進了攆轎。來往的行人這才知道他是剛進閣的大學士,和謝光沆瀣一氣,污蔑夏冕的禮部侍郎。 眾人憤慨,都拿著手里的東西砸向攆轎。菜葉子、雞蛋,更有甚者砸了石子,還有叫罵聲不絕入耳。 jian臣,狗賊…… 孟階冷笑了一聲,捏緊了手掌心。 坐在東面茶館二樓窗戶前的人靜靜的看著底下的一幕,眼神里一陣恍惚。 “嵐嵐……”趙熙之臉色蒼白,就連嘴唇都泛著白色,他不能坐著,就靠在桌子上,費力的道,“難道你還喜歡他?” 夏元璃看著攆轎遠去,慢慢低下了頭,“熙之,你以后還是不要和他作對了?!?/br> “為什么?”趙熙之看上去很是憤怒,他伸出耷拉著的左手,“嵐嵐,你看看,他就這么狠毒。是他害了老師,你難道就不恨他嗎?” 夏元璃抬頭看了一眼趙熙之,聲音顫抖,“我知道,可那又怎樣,你能扳的動他嗎?他現在身后的人可是謝光?!彼D了一頓,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我不想再看著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離我而去?!?/br> 趙熙之頓時楞在那里,夏元璃看著他,輕聲道,“熙之,咱們好好的吧?!?/br>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夏冕死了。 他竟然死了。 宋琬聽到這個消息, 有一瞬的失神。夏冕怎么會死呢?明明前世他活了下來, 還手握大權, 接替謝光成了首輔。不,不, 一定是弄錯了。她看向劉保善, 聲音微顫,“管家,你是不是聽錯了?” 劉保善知道夏冕死了對于孟階意味著什么, 起初他也是不相信的,“夫人, 告示已經張貼了下來……”上面還清晰的蓋著印章,夏冕確確切切的死了。 怎么會不死呢?那可是一百軍棍。沈謙的身子可比夏冕好多了, 不也是當場氣絕身亡了。 宋琬閉了閉眼一會兒, 才扭頭看向窗外,低聲詢問,“大人可回來了?” 劉保善點點頭道,“大人回來后就去了前院書房,誰都不準進……” 怪不得沒見到他回來, 宋琬將懷中的雪寶抱給秋蕓, 囑咐她道, “我去前院看看,你喂雪寶奶后就哄睡他?!?/br> 屋檐上掛著的冰柱化了一些,不停地往下低水,砸在雪地上一個個小小的坑。冷風吹進脖子里, 宋琬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去的急,連捂手的湯婆子都忘了。 從前走時,總覺著彎彎的羊腸小道極是清雅,可今日走起來卻分外綿長。宋琬走得快,腳下一滑,竟打了個趔趄,跟在后面的喜兒連忙扶住了她,蹙眉道,“夫人,你小心些?!?/br> 宋琬應了一聲,可腳下的步子卻絲毫沒有放慢。從松竹堂出來,就是一片池塘,水都凍住了,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有幾個小廝在周邊掃雪。 到了前院時,宋琬的額頭上都沁出了汗意。她從游廊里過去,卻見書房的門已經打開了,屋子里空無一人。她蹙了蹙眉,劉保善連忙喚了在門前掃雪的小廝詢問,“大人呢?” 那小廝還拿著掃把,指著垂花門的方向道,“剛剛出去了?!?/br> 劉保善剛想開口問宋琬怎么辦,就見宋琬已經往門外去了,他連忙跟了上去。剛掃出來的地上還有一行腳印,宋琬沿著一直走到大門口,卻見青篷攆轎已經出了胡同。 劉保善看向宋琬,“夫人……” “罷了?!彼午[了擺手,“他有事,回來再說吧?!?/br> 一下午宋琬都提心吊膽的。雪寶很是乖巧,醒了也不哭鬧,宋琬給他換了尿布,抱著他在懷里哄了一會,又睡了過去。 天色本就陰沉,黑的極快,喜兒拿了火折子將屋里的燈燭都點燃了。宋琬抵著臉頰看向窗外,卻沒有任何動靜。 過了一會,有小廝進來稟報,“大人說他今日可能晚些才能回來,讓夫人不用等他?!?/br> 廚房的婆子送來了晚膳,宋琬卻沒有什么胃口。她勉強吃了幾口清粥,又坐在炕上等。院子里的丫頭婆子大都回屋了,外面一片寂靜,幾乎能聽到漏壺里細沙流淌的聲音。 喜兒見宋琬就這么撐著,便勸她,“大人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夫人不如就先歇息吧?!?/br> “我沒事?!彼午n了攏身上披著的襖子,笑著和喜兒道,“你快去睡吧,我在這等就好了?!?/br> “夫人不睡,喜兒也不睡?!彼昧藙傋隽艘话氲亩逻^來,坐在腳踏上做起了針線。 宋琬低頭見她繡的是梅花報喜,花樣子有些年頭了,便道,“你去拿紙筆來,我給你描個新花樣。過年了,穿著也喜氣?!?/br> 喜兒點了點頭,又拿了燈燭放在小炕幾上。宋琬蘸著顏料,描了一簇杜鵑花,火紅一片,在白色的宣紙上,像是滴在雪地上的血。 喜兒從沒見過杜鵑花,捧著宣紙看了一大會子,才看向宋琬,“夫人,這是什么花?” “杜鵑花?!彼午挥上氲健霹N啼血’的傳說,皺緊了眉頭,“這個不好,我再給你重新描個?!?/br> 喜兒卻捧在了懷里,笑盈盈的道,“夫人,喜兒就喜歡這個,不用重新描了?!?/br> 宋琬見她執意,便只好放下了手中的畫筆。她正好想給孟階做一件里衣,便從庫房里找了一塊雙宮綢的布料,主仆二人就坐在燒的暖熱的炕上做針線。 夜漸漸的深了,宋琬熬的兩只眼皮直打架,她瞇著眼睛倚在引枕上歇了一會,聽到外面有輕微的響聲,便又坐了起來。 她一抬頭就看到了孟階,揉了揉眼睛,從炕上下來,“回來了?!?/br> 孟階解去鶴氅,隨手搭在一旁的屏風上面。他看到宋琬眼底下的青黑,不由蹙起了眉頭,“不是說不讓你等我,怎么還沒睡?” “我瞇了一會,還好了?!彼午娝荒槆烂C,便將話題轉移,“你吃飯了嗎?” 孟階原本想說吃過的,他一扭頭看到桌子上幾乎沒有動過的飯菜,轉了話音,“還沒有?!?/br> “幸虧沒讓她們撤了,那你坐下吃些?!彼午^去盛米飯,卻發現桌上的菜都已經冷了,她蹙了蹙眉,正要叫喜兒拿去廚房熱一熱,才察覺到她已經趴在小炕幾上睡著了,便放下手中的碗道,“我去廚房給你下一碗面來?!?/br> 都三更了,廚房的婆子丫頭定都睡了過去。這大冷的天若是再叫醒她們,實在是太不人道,宋琬便主動請纓。 孟階只吃過宋琬做的點心,倒不知道她還會下面,點點頭道,“好,我陪你去?!彼f著又拿起搭在屏風上的鶴氅給宋琬披上。 松竹堂后面有一個新辟的小廚房,宋琬時常做點心的時候就在那里,櫥柜里還備著面粉和各種作料。宋琬將鶴氅脫去,挽了一截袖子,孟階就站在她旁邊,一手拿了面粉,一手端著水瓢。 前世宋琬在冷宮里摸索著做了三十多年的飯菜,下面對她來說十分容易,就是這么長時間不摸了,有些手生。她和了面,在案板上揉了一會,才用面搟將面搟成薄薄的一塊,又在上面撒了一層面,折疊起來,拿刀切成細細的一條。 孟階見她幾乎是一氣呵成,詫異的道,“你何時學的這個?” 鍋里的水已經燒沸了,宋琬稍稍抖去面條上沾著的面粉,放到鍋里,又拿了筷子攪開,才笑看著孟階道,“不知道吧,我會的東西可多了?!?/br> 宋琬在青州宋家時雖說受了不少苦,但畢竟是大小姐,五指不沾陽春水,根本不會去廚房。那便只有前世了,孟階記得宋琬說過她在冷宮里住了三十多年,必是那時候學會的,他忍不住心里一疼。 宋琬將煮好的面條盛出來放在桌子上,卻看到孟階怔愣的看著她,“怎么了?”宋琬在孟階眼前揮了揮手,卻被他一把扯到了懷里。 “琬琬?!泵想A緊緊地抱住懷里的人兒,這么多日的疲憊一下子席卷全身,他勉強忍住話音里的顫意,低聲說,“老師沒了……” 宋琬還以為他不會提這件事,但說出來總比悶在心里強多了,她沉默了一會,輕拍著他的背道,“沒關系的,夏次輔他……應該走的很安詳?!?/br> 她其實早想好了勸慰孟階的話,現在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只拍著他的背道,“沒事的,沒事的……” 就是夏冕這次僥幸活了下來,其實也沒有多少年頭可活了。他是走了,可世人卻依然記得他,他還有什么遺憾的呢?他將重擔全都交付在你一個人身上,走也是輕輕松松的走的,這對他來說,也是個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