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當看到那個小小巧巧的身影時,他才微微喘了一口氣,極快的邁著步子走了過來。 喜兒和明月看到孟階過來,都連忙讓開了。 宋琬還低著頭,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地上,融成了一片。孟階蹲下身子,緊緊的握住宋琬冰涼的手。 “琬琬……” 孟階眉頭緊皺,他一手扶著宋琬的肩膀輕輕地晃道,“琬琬,你看著我?!?/br> 宋琬的雙眸才漸漸有了焦距,她看著孟階,突然出聲哭了起來。她哭的很痛苦,額頭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來。 孟階心里一陣絞痛,他輕輕撫著她的后腦勺,將她按到自己懷里。 “孟……孟階,舅……舅父……沒了?!彼午o緊的攥著孟階的衣襟,一抽一抽的道,“我沒能救他,我沒能救他?!?/br> 她一直在重復的念著這句話。孟階攬著他,揉著她的背小聲的安慰,“琬琬,不是你沒救他,是舅父甘赴一死?!?/br> 宋琬的淚掉的實在厲害,沒一會便將孟階的前襟打濕了。她哭了許久,到最后,眼淚都沒有了。 孟階怕她傷到身子,抱著她放到了羅漢床上。宋琬現在已經緩了過來,她眼睛紅通通的,眼皮腫的老高。 孟階斟了一杯茶水喂了她喝下去,才握著她的手道,“琬琬,有些事情不是憑你一己之力就能改變的。舅父既然選擇了這條道路,那就有他自己的原因。你可以不支持他,但你得試著理解他?!?/br> 他頓了一頓,又道,“如今,只怕是沒有比舅母和沈兄再傷心的了。我在路上聽說,皇上下了旨意,是要抄沈家的意思。衛圳已經帶著東廠的人去了,只怕現在就已經到了?!?/br> 宋琬想到前世,也是在抄了家后,趙氏無路可走,便剃了頭去了尼姑庵。她咬了咬嘴唇,看向孟階,“我想去懷柔一趟?!?/br> “不急,沈家與陸家一向交好,他們不會袖手旁觀的?!泵想A擔憂的是宋琬還懷著孕,這一趟不知道要經歷什么事,他放心不下,便說,“我過去一趟就是了,你好好待在家里?!?/br> 宋琬低頭看了看微微凸起的肚子,點了點頭,“哥哥怕是也要去的,你們兩個一起吧?!?/br> 她執意要將孟階送出門外,孟階拗不過她,只好讓她去了。目送著馬車消失在胡同里,宋琬才又回了松竹堂。 她心里擔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讓人叫了尤信過來。如今沈家被抄了家,正是需要銀兩打理的時候,她得好好籌備一番。 孟階和宋珩到了懷柔的時候,衛圳已經帶著人走了。他們翻箱倒柜的找來找去,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搜了四五箱細軟出來,還是趙氏的陪嫁。 衛圳覺得晦氣,走的時候臉色十分的陰沉。正四品的少詹事,竟快要窮到家徒四壁,他還從來沒有見到過。 他回去給謝光說的時候,謝光也很是震驚。謝嚴卻是沉默了許久,才出聲道,“你出來的時候可是許多人看著的,若是栽贓他只怕不容易?!?/br> 謝光看著謝嚴,說道,“我看陛下如今是越來越仁慈了,不就死了一個四品官員,他竟有些悔意了?!?/br> 謝嚴擔心的正是這個。雖說表面上看著皇上越來越信任他們父子,但他也是越來越忌憚了他們大權在握。要不然,永隆帝不會輕易就將另立太子的念頭打消。 太醫說,永隆帝的身子怕是撐不到明年了,若是不搞點風聲的話,只怕對他們大大不利。夏冕又不愿和他們站在統一戰線,如今也只有再靠著永隆帝弄些大動靜。 謝嚴想了想,又道,“陛下最厭惡的事情莫過于那一群迂腐之人了,若是‘大禮議’的事情再次提起的話,只怕又要有一幫老臣要遭殃了?!?/br> 謝嚴嘴角噙著一抹笑意,眼神里卻是一閃而過的陰狠。 他敲了敲高幾,端著茶水喝了一口,又和衛圳說,“勞煩衛大人找一些‘大禮議’的罪證,悄悄地放進去?!?/br> 衛圳和他對視一笑,點頭說,“還是公子想的周到,我這就讓人去辦?!?/br>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歇了一覺后, 永隆帝蒼白的臉上才恢復了一些血色, 柳氏扶著他坐了起來。這時衛圳從門外進來, 看到永隆帝醒來,他疾步走到床前跪下。 “陛下?!?/br> 永隆帝倚在靠枕上, 耷著眼皮看向他, “何事?” “小的不敢講……”衛圳支吾,他低著頭,不時的瞟永隆帝的神色, 眼神躲閃。 “有什么不能講的!”永隆帝多說了幾個字,就氣喘吁吁的。柳氏連忙拍他的后背, 又蹙眉看向衛圳,“陛下都發話了。衛公公, 你有什么話直說就是?!?/br> “陛下看了可千萬不要動怒, 若是傷著龍體,小的罪過就大了?!毙l圳猶豫著從衣袖里掏出一份折子,柳氏接過來遞給了永隆帝。 上面是一篇檄文,聲討的是永隆十四年眾大臣被杖斃在昭獄一事。永隆帝耐著性子看到最后,落款是沈謙。他怒氣沖沖的將折子扔到地上, 冷聲道, “真是反了他了!看來打他一百棍都是輕的, 立即給朕杖斃?!?/br> 衛圳低垂的眼眸里閃過一絲笑意,他又為難的拿出兩本折子,小聲的道,“這些都是?!?/br> 永隆帝氣的全身發抖, 他攥著床帳,憤怒的吼道,“杖斃!給朕杖斃!” 柳氏被嚇了一跳,緩了一緩,才又拍著永隆帝的后背勸慰,“陛下,您消消氣……” 永隆帝佝僂著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氣。他雙眼通紅,看著衛圳道,“去把謝光找來?!?/br> 夏冕聽說了沈謙被杖斃在昭獄的消息,他立即換了官服進宮,卻在太和門前碰到了正從家里趕過來的謝光。 “夏閣老,好巧啊?!敝x光笑盈盈的朝夏冕拱了拱手。 兩人一個首輔,一個次輔,能走到一塊,倒是難得一見。 夏冕捋了捋胸前的胡子,才一臉嚴肅的道,“可是你搗的鬼?”那一百杖雖重,但也不至于打死人,除非是有人下了狠手。 謝光疑惑的看了夏冕一眼,隨即才反應過來,笑說道,“夏閣老可是高看了謝某,我的胳膊伸不了那么長?!?/br> 夏冕卻是不相信,他冷冷的道,“就是江西你都了如指掌,何況一個小小的昭獄?” 謝光笑了起來,“沈詹事年紀大了,撐不過那一口氣倒也不算奇怪。我要是想動他早就動了,何必在他彈劾了我之后才動手,不是讓人懷疑嗎?” “你自己做的事,你心知肚明?!毕拿峥戳酥x光一眼,快走兩步,前他一腳進了乾清宮。 衛圳就等在門口,他看到夏冕進來,臉色微變,又笑著走上前來,“夏閣老,您怎么這時候過來了?可是有什么事嗎?” 衛圳是個難纏角色,他貼身服侍了永隆帝三十多年,夏冕自不敢看輕他。他笑了笑,和衛圳拱了拱手,“衛公公,皇上可在里面?” 衛圳點點頭,“陛下剛剛醒來,氣色還是不大好。閣老若是有事啟奏的話,我看不如明日再來?!?/br> 夏冕在朝里的地位舉足輕重,永隆帝一向是極重視他的。若是他給沈謙求情的話,只怕又另生事端?,F在謝光還沒有過來,他一時也不敢放夏冕進去。 “倒也沒什么大事,我就進去看看陛下?!毙l圳是謝光的人,夏冕是知道的。他正思忖著,就看到謝光也走了進來。 “夏閣老?!敝x光又朝夏冕拱了拱手,“怎么不進去?” 夏冕‘哼’了一聲,和謝光一并進了殿內。兩人一向勢同水火,同時覲見,倒叫永隆帝嚇了一跳。 柳氏剛剛喂了他喝了一盅藥膳,氣色看起來比剛才好了許多。他指了指一旁的太師椅,說道,“你們都坐吧?!?/br> 謝光笑著虛手一請,“夏閣老,您先坐?!?/br> 夏冕看了他一眼,在次座前坐下。不管怎么說,謝光都是首輔,他不可能坐在首座的。 “你們兩個倒客氣起來了?!庇缆〉坌α诵?,又說,“今兒你們來朕這里,是有什么要事嗎?” 謝光微微低著頭,并不接話。夏冕進宮就是為沈謙求情來的,他見永隆帝心情難得好一次,猶豫了一會,還是起身道,“陛下,沈詹事他……” 永隆帝聽到這里,臉色一冷,立即打斷了夏冕的話道,“夏老,咱們君臣今日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莫要再提前朝的煩心事?!?/br> 夏冕看著永隆帝的臉色,心中驟然一緊。他在宮中的探子來回,說永隆帝對沈謙的意外身亡有些后悔,可現在看起來完全沒有那回事。 謝光見夏冕不言語了,也起身道,“陛下,臣也認為沈詹事他……” “朕說了,誰都不準再提起他?!庇缆〉蹌倓傔€笑意盈盈的臉,一下子變得冷若冰霜,他怒氣沖天的道,“你們兩個要是再為他求情,就一同打入昭獄去?!?/br> 屋子里頓時陷入沉寂,只有永隆帝大口大口的喘氣聲。謝光在后面推了推夏冕,小聲的道,“皇上正在氣頭上,不如等以后再說吧?!?/br> 夏冕見永隆帝如此生氣,意識到事態有些不對勁,只好不再提求情的事。謝光臉色如初,倒沒有什么變化,夏冕望著他,竟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來。 尤信聽說了沈謙的事,早備了一小箱銀兩。宋琬又包了一些細軟,讓劉保善找人送去了。 孟階黃昏的時候才從那里回來,宋琬便拉著他的衣袖問,“舅母如何了?表哥可還好?喪事上用的東西可都齊備了?” 沈謙的尸首還沒有送回來,孟階隱隱覺著有些不妙。沈家抄家只怕是個開端,后面才是真正的陰謀。 他害怕宋琬擔心,只說,“有陸家幫襯著,都還好?!?/br> 前世宋琬雖身在太子府,但也派了人去懷柔打聽,被抄了家,還能好到哪里去。她知道孟階是在安慰她,勉強笑著道,“你這樣幫著沈家,定會讓謝家父子起疑?!?/br> 孟階前世無所牽掛,倒是很容易就博得了謝家父子的信任。而現在卻為了她四處奔走,還摻和到了沈謙死諫的事件里來,以后定然影響不好。謝光又是極疑心的一個人,只怕以后不好辦了。 孟階摸了摸宋琬的頭發,笑道,“我以前既有本事讓他們相信我,現在也是一樣。你還不相信我?” 宋琬自然是相信孟階的,但她又害怕因為她的出現會讓事態脫離原有的軌道。沈謙前世的確是在昭獄里歿的,但并沒有這么早。她記得,沈謙去世的消息傳來時,太子府滿池的荷花都開了。而現在卻是初夏,竟提前了一個多月。 過去太久了,有許多事情她都想不起來了。更何況,當時她被拘在后院,外面的消息還是從丫頭嘴中聽來的。李崇庸又幾乎不去她的院子,更不用提和她說這些事了。 永隆帝當時極信任謝光,沈謙上折子死諫謝光,那是打他的臉,他大怒便罷了??上拿嶂皇菫樯蛑t求情,卻被他打進了昭獄,這就有些不對勁了。 要知道,當年支持永隆帝將他生父生母葬入皇陵的可不止謝光,還有夏冕。夏冕又與謝光不和,但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次輔的位置上,還做了睿王李崇疾的侍講老師,其中可少不了永隆帝的支持。 這也是謝光不敢輕易動夏冕的原因。 永隆帝雖看起來昏庸無道,但卻不傻。他留著夏冕,也是為了制約謝光,要不然他這么多年不管朝政,只怕早就亂成了一窩粥。夏冕和謝光一東一西,相互僵持,倒也相安無事。 可這一次,永隆帝可是親手將夏冕下了昭獄。 謝光一人獨大,做事更是肆無忌憚,在朝廷里、地方上都布滿了他的人。李崇庸上位四年,才憑著那本賬簿將他的人除去了大半,也是不容易。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讓永隆帝將夏冕下了獄?宋琬倒想不通了。 若論起來人人聞之色變的,只有永隆十四年的‘大禮議’事件。當時朝中每天都會拖出來一批死傷的官員,能活下來的大臣們,幾乎都是支持永隆帝的人。 當然,永隆帝也是最在意這件事的人。即使是過去了七年之久,他依舊不準人說上半句。 難道說,夏冕碰到了這個點。要不然永隆帝怎么會將他下獄,這與失去理智又有什么兩樣? 宋琬心中一緊。她蹙了蹙眉,和孟階說,“我總覺著這件事和當年脫不了干系,恐怕是謝家父子設的局?!?/br> 永隆帝不再提另立太子的事,他又是燈枯油盡,再熬也熬不了多長時間。李崇庸又一向不和他們為伍,等他登基后,那謝家父子還想在朝中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可得弄出點大動靜。 孟階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扭頭看了一眼窗外。夜暮降臨,黑漆漆的一片,又是一輪風波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論永隆帝是真的昏還是假昏: 他為什么發動大禮議,因為他以旁支小宗入繼大統,內心深處隱藏著難言的自卑感和不安。 他發動大禮議,其實是為自己正名。(這件事是他的雷區,絕對的一碰就炸。) 雖然他好色又向道,但他還是很聰明的。讓謝光和夏冕制衡(兩人雖然都支持永隆帝,但性質又不一樣。一個是諂媚,一個是衷心擁護,這就是永隆帝當年的魅力所在了。),盡管他不大管理朝政的事,但總的來說朝政還是相當穩定的。 但永隆帝還是更偏向謝光的,誰都喜歡拍馬屁的人。但他對夏冕更多的是敬重。 還有他為什么只將夏冕打入了昭獄,卻不動他。這又是他的聰明點了,他知道自己活不長,等到李崇庸繼位,一定會將夏冕拉出來,那這樣夏冕一定會對李崇庸心存感激,幫他打理朝政,與謝光對抗。 (這個參考了歷史,但部分又有改動。) 但還有一點,謝光對他來說太重要了,畢竟依賴了這么多年,不是輕易就能戒掉的。所以就是知道他貪污腐敗,永隆帝也不會輕易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