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伴隨著疼痛蔓延上來的還有無可壓抑的悲傷與絕望,她知曉,自己這次是真的熬不過去了。 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該做的事情也都做了,但是為什么心里還是會這樣的難過,這樣的遺憾呢? 木舒不知曉,不知曉自己在遺憾著什么,也不知曉自己究竟在貪心著什么。眷戀與不舍不至于讓她這樣的難過,但是混沌中幾乎要滿溢而出的不甘,幾乎要將她的一顆心都焚燒成血水。有什么人,有什么牽掛,讓她走得并不安心啊。 唐無樂闖進屋中時,一眼就看見了躺在病床上消瘦單薄的人兒,他所愛的那個女孩,羸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空氣之中。 才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吶,分別時她還是那副綿軟溫柔的模樣,到底是經歷了怎樣的折磨,才會變成如今這般觸目驚心的樣子? 唐無樂覺得自己疼得已經麻木的心忽而被人一揪,前所未有的酸澀與尖銳的痛楚從心尖瞬間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一剎那間幾乎要逼出他的眼淚來。他恍惚間上前幾步,對上木舒偏首望來的視線,兩人四目相對,似乎在這一瞬間,有什么東西悄無聲息地變了。 木舒怔然地看著風塵仆仆的男子,看著看著,忽而眨了眨眼睛,笑了。 她笑容燦爛明媚恍若冬日的暖陽,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沁出眼角,劃過太陽xue沒入到她的鬢發中。 “少爺,你來了?” 花滿樓聽得她一聲呼喚,便頓時了悟了來者的身份,向來善解人意的他笑著起身告辭,臨走前仍不忘叮囑木舒喝藥。 直到屋中再度歸于平靜,唐無樂才從方才那讓大腦轉瞬間一片空白的悲意中回過了神來。他看著愛人跟只小兔子似的在被窩里探頭探腦,吃力地撐起身子,目光溫柔而又眷戀地盯著他,像是看不夠一般。唐無樂便忽而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碎了,化了,撕心裂肺地痛了。 他快步走到床沿坐下,動作輕柔地將人抱起,將她整個人攬在自己的懷里。 身體相觸,他握住她的手,只覺得自己仿佛抱住了一塊冰磚。那冰磚像是凍了千年的玄冰一般,就這么直刺刺地摁到了他guntang的心臟上,于是冷熱相觸,粘住了皮rou,就像懷中之人一樣,只要撕下來,那心臟定然血rou模糊,傷痕累累了。 木舒仍然乖乖巧巧地任由唐無樂抱在懷里,只覺得滿心的不甘似乎被撫平了,空洞的心也似乎被一點點地填滿了,又暖又燙。 ——原來,這就是她的心有不甘。 “最后還能見你一面,真好?!蹦臼婺芨杏X到自己強烈的求生欲望在漸漸淡去,她突然覺得能這樣死在所愛之人的懷里,其實也很好很好,“本來以為自己是再也看不到少爺的了,沒想到還有這份運氣,上蒼也算是最后眷顧了我一次吧?” 是啊,老天爺不曾善待過懷中的女子,給予她的永遠只有坎坷與不幸。是她一直在于天地斗爭,與命運斗爭,為自己爭奪那一線一絲的生機。只是世事如此,悲劇不可能因為努力就不發生了,拼了一輩子,最后可能還是得認命。 直到生命的盡頭,木舒才明白了這個道理。 木舒覺得在見到唐無樂的瞬間,身體內最后的一絲氣力也被抽空了。她躺在他的懷里不得動彈,唇角帶著安然地笑意,心平氣和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只是在這之前,她仍然有許多話想要對他說,也有一些話永遠不能說了。 “無樂……”她低低地念著他的名字,只覺得這二字是如此的不詳,以至于讓他的人生多了這么多本不該屬于他的不快樂,“見到你,我心中歡喜,但是我這些天醒來的時候總是想了很多……曲亭山上,你若不曾遇見我,該有多好???” 倘若藏劍山莊不曾有一個七莊主,倘若她不曾來到這個世界,倘若她不曾遇見他——是不是他還是那個恣意瀟灑的唐門小霸王?傲慢任性,乖戾恣雎,活得瀟灑而又快活,而不會因為生命里多了一個她,就多了這么多的煩惱與悲戚。 “胡說八道些什么?!碧茻o樂環抱著她的手臂微微收緊,惱她胡言亂語,又兀自心酸著這份在他看來有些可笑的小心翼翼,“少爺我說好就是好,說不好就是不好,由不得你胡思亂想地猜我的心思,猜不對了還難過,簡直自討苦吃?!?/br> 木舒又是一笑,沒有多言,她知曉這世上本無一個她,唐無樂卻并不知曉,但這些事情,也沒有說給他聽的必要了。 因為她已經瀕臨油盡燈枯了。 “少爺?!彼χχ?,笑出了滿臉的淚水,也不知曉是在笑著不長一生的離合悲歡,還是笑自己那些掙扎不休的磨折歲月,“我不該猜的,也不該想的,但是曾經哪怕有一瞬的時間,我是真的奢望過與你一起白頭的?!?/br> ——但是奢望最終也只能成為奢望。 “于是我放手一搏,然后輸了……無樂,我輸了?!?/br> 她不曾傲慢過,卻也不曾低頭過,抬頭挺胸,堂堂正正地做人,這是她的一輩子。但是最后的最后,在自己所愛之人的懷里,在心中懷揣著這樣酸澀的滿足時,她低了頭,折了腰骨,她承認自己一生,的確是輸得徹徹底底的了。 她是應該怨的吧?她是應該恨的吧?怨那個奪走自己一切的人,恨那個毀了她一輩子的人。 但是說到頭來,她還是輸給了命運啊。 最后的一絲生機在體內流逝,她的眼淚沁濕了他的衣襟,有些涼冷。 感覺到懷中之人的呼吸變得輕不可聞,許久,唐無樂才抬起僵硬的手,撫上愛人憔悴的臉龐:“木舒?” “……嗯?”意識漸漸遠去的少女無意識地呢喃著,聲音輕得像是落在湖面的鳥羽。 “別睡——”他話語微微一哽,幾乎無法連接成句,他捧著她的臉頰,低聲地道,“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br> “你是不是從未說過你心慕于我?” 她答應嫁給她,笑說過自己是他的媳婦兒,玩鬧般地贊揚過他的容貌,卻從未對他言過心慕二字。 ——這是她唯一的堅持。 “木舒,說,你心慕于我?!?/br> “……無樂?!?/br> “說,你傾心于我,如我戀慕于你一樣?!碧茻o樂覺得心如刀割,他咄咄逼人,她步步退讓,唯一的堅持居然是不言愛字。 木舒只覺得自己沉疴日久的身體突然變得很輕很輕,輕得像是一朵云,一切光影與聲音,都在離她而去。 心臟忽而一疼,她最后的話語飄散而出,彌散在空氣里:“……無樂,我困了?!?/br> “對不起?!?/br> ——不敢言愛,不能言愛,她已經捆住他數年的光陰了,不能再以愛為枷鎖,成為駐扎在他心底的魔。 ——所以對不起。 唐無樂抱著她,靜坐良久,久到放在桌上的湯藥徹底冰涼,久到院子里隱約傳來了腳步聲。 “你還是不肯說嗎?” 唇角帶著笑意的少女,已經無法再回答他的問題了。 第一百三十章 結發之妻 今年杭州的冬季,格外的蕭條, 格外的寒冷。 北方的冬雪往往伴隨著狂風, 鵝毛般的雪花紛揚而下, 堆積了一層又一層。而江南之地的冬雪卻很溫柔,溫柔而又靜謐, 悄無聲息地凍住了湖面,凝住了畫卷,整個銀裝素裹的世界就像一名垂首微笑的嫻靜女子, 默默不語, 柔腸百結。西湖斷橋殘雪的美景向來被人掛在嘴邊津津樂道, 往年總是有不少藏劍弟子偕同情緣一道漫步西湖畔上,今年的冬天, 卻是少了他們的身影。 零碎的白色冥幣被風卷起, 發出刺啦刺啦磨耳的聲響, 同滿天飛雪混在一起, 悲傷便如這個靜謐的冬季,無處不在, 如影隨形。 沒有人知曉, 唐無樂其實很討厭雪。 以前他的meimei唐小婉總是對雪有著遠超常人的執念, 冬雪于她而言就像一個遙遠而又美麗的夢境, 但對唐無樂而言, 那卻是噩夢無疑。他以往對自己的meimei百依百順,但是卻從來不愿應承帶她去看一場冬雪的心愿。他不喜歡冬雪,甚至可以說是很討厭, 因為他依稀記得自己尚且年幼的時候,父親和娘親帶著他與兄長奔波在外,漫天飛雪美如仙境,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冬雪,也是最后一次看見娘親。 ——雪,有什么好看的呢?二十年前它埋葬了娘親,二十年之后它要埋葬了你。 木舒定親卻尚未成婚,是不能葬入祖墳的,在這個朝代的人們看來,墳地出現孤墳是極大的不詳,會導致日后世代家宅不寧。未婚男女不得葬入祖墳,若是男子少年早逝,則可以在父母死后同父母一起下葬,女子卻不行,只得另尋他處下葬。有些人家認為已有婚配的子女死后定然心有怨懟,若不為他完成婚配,只怕會累及子孫,于是便另尋一早逝的男女冥婚,雙方葬在男方的祖墳里。 木舒的遺言曾說要葬在長兄幼時居住的院子里,其實也是知曉習俗而不愿讓兄長為此為難,算是提前為自己另尋了墳地。但是向來疼寵幼妹的兄長們又如何忍心meimei葬在一處荒涼的院落里?甚至連日后葉家的香火都無法應受,那會令人何等的痛心? 雖然葉家幾位兄長認為幼妹這般乖巧良善定然不會禍及他人,葬入祖墳也未嘗不可。但是想到幼妹孤墳一座,甚是凄涼,便也認真地思考起了冥婚的可能性。若是不然,也可同貧困的農戶買一具男童的薄棺,族譜上寫作上門女婿,讓他隨幼妹一同葬入葉家的祖墳,總歸也算是將幼妹留在了身邊,不曾遠去。 這本是合乎情理的安排,但怎奈何,作為幼妹未婚夫的唐無樂并不同意。 “生前不得相守,死后不得相見,這是什么道理?”唐無樂冷笑連連,只要一想到自己所愛之人死后與別的男子合葬,心中的憤怒與惡意幾乎是壓抑不住地翻涌而來,“她是我的妻子,生則同衾,死則同xue,日后自然是與我一同并骨合葬,哪有再許別家的道理?” 話雖此理,葉暉也知曉訂了親的姑娘便算是別人家的媳婦兒了,但到底尚未過門,唐家未必情愿一個未過門的新婦子葬在自家祖墳里。再則唐無樂尚未娶親,倘若木舒葬入唐家祖墳,便可算是唐無樂的發妻了。日后唐無樂再娶妻生子,那也算是續弦填房而不是發妻,終究低人一等。唐無樂此舉雖是情深義重令人動容,但多有不妥,葉暉也擔憂唐無樂的后人會心生怨懟而對幼妹不敬。 幼妹早殤,葉家子女都感到驚痛不已,但是再怎么疼寵幼妹,葉家也不會當真逼迫唐無樂認下發妻。 唐無樂曾在求親時承諾過一生不再二色,葉家雖說感動于他的情意,但也并未完全當真。幼妹在世尚且另說,但幼妹早逝,便也沒人將唐無樂的這份誓言放在心上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即便是未婚夫婦,也不能讓對方因此蹉跎半生,孤孑一人。 葉暉是一腔好意,苦心規勸,但奈何唐無樂并不領情,只是執拗地打算帶走木舒的尸骨。說到后來幾乎是要動手了,唐無樂甩下狠話,道:“你敢給她冥婚,勞資就敢砸場子,藏劍山莊辦一場勞資就砸一場,勞資倒要看看那只孤魂野鬼敢跟勞資搶媳婦兒?!” 葉暉心中百般無奈,只覺得這人委實不講道理,但是看到唐無樂沉郁死寂的眼神,他又說不出半句指責的話來。雖說一開始他們作為兄長,對于幾次三番擄走幼妹的唐無樂并無好感,但是后來發生的種種他們都看在眼里,自然知曉對方對幼妹的感情不是作假,多少也是真心接受了這位妹夫的。作為兄長,失去幼妹固然心痛,但是對于妹夫的心情,也并非是無法體諒的。 親人與愛人,兩者之間懷揣的感情,終究是不一樣的啊。 停靈過了頭七便要下葬,唐無樂卻不肯在冥婚之上有所退讓,最終兩家還是在葉孟秋的干涉之下達成了和解。唐無樂必須征得家人的同意,才可帶走木舒的尸骨,而將來倘若唐無樂續弦再娶,其后人對幼妹有一絲半點的不敬,藏劍山莊都有資格帶她回家。 葉暉不知曉唐無樂用了什么方法才征得了家中長輩的同意,同意這件在他看來著實有點荒謬的事情。 木舒的逝去對于藏劍與葉家來說都是一個慘痛的打擊,莊中白幔未去,日子卻忽而變得味如嚼蠟,慘白透明。對于葉家五子而言,人生這樣多的悲喜,經歷過這么多的風雨,沒有什么傷痛能比親人的逝去來得更加銘心刻骨。他們曾經為葉婧衣的先天不足之癥傷透了腦筋,為她的失蹤絞碎了心腸,但是風霜雪雨過去,葉婧衣仍然回到了他們的身邊,那個一直不曾遠去的幼妹,卻從此只能埋葬在回憶里。 作為兄長,他們自認對這個命運坎坷的幼妹是百般疼寵,萬分珍惜的,但是直到她從生命里消逝而去,才驚覺仍然是不夠的。 十八年的歲月如水,看似漫長,但陪伴在她身邊的時間卻又好似少得可憐。 參加完木舒的葬禮,朱七七和花滿樓等人也應當告辭離去。木舒與三位摯友之間的往來向來是飛鳥傳信,雖然因為山高路遠而導致見面的次數寥寥無幾,但是都可以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了。雖說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看著昔日的玩伴轉眼間便躺在棺材里安然地沉眠,那種不真實的感覺以及難以置信的悲傷沉甸甸地壓在心上,讓那人的音容笑貌都在記憶里醞釀出苦澀的氣息。 而當葉英喚他們過去,并將木舒留給他們的禮物轉交給他們時,這份酸澀幾乎壓抑不住地翻涌了上來。 木舒留給朱七七的是紅線偶人,留給花滿樓的是能治愈雙目的藥物,而留給西門吹雪的,卻是這個這個綜武俠世界里所有頂尖劍客的故事。朱七七也好,花滿樓也好,西門吹雪也罷,他們都是人生十分完滿的人,幾乎沒有什么求而不得的東西。是以木舒只能給他們一些自己能給的,這些東西對于三人而言并非雪中火炭,而是錦上添花一般的圓滿。 唯一不同的或許只有花滿樓,重見光明本已是他今生無望的追求,但他的摯友卻輕描淡寫地將之送到了他的手中。相識的時日已是不短,但他們并沒有為木舒做過什么,反倒是最需要照顧的友人在最后的時光里仍然念著他們的好。 朱七七幾乎是嚎啕大哭了起來,她向來刁蠻任性,肆意妄為,曾經做過很多錯事,也險些害了旁人。一直這樣懵懂而天真地活著,她不知曉要到什么時候才能醒悟,是她的好友一直在旁邊敲打她幫助她,才不至于讓她犯下后悔終身的錯事。 ——是她太沒用了,竟然讓她到生命的盡頭都還為她cao心著。 昔年桃花春愈舊,故人難留,一朝回首萬事休。 “以后我要見她,是不是得去蜀地了?”朱七七抱著木舒贈送的紅線偶人,坐在馬車里默默地流淚,“她是塵世間最不該死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但是她卻偏偏死了。你說,老天爺怎么就見不得人好呢?”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 他其實有很多未解的疑惑,有很多事情想要弄個清楚分明,但是那人死了,帶著所有的秘密一起,長眠在另一個世界里。 ——那便沒有深究的必要了。 他一直不曾告訴她,他雖然算不上過目不忘,但也記性極好。更重要的是能讓他在乎或者記住的事情實在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少得可憐。而不湊巧的是,她七歲那年講述的故事,是他為數不多能記住的事情之一。 朱七七說得對,她的確是塵世間最不該死的那一類人。 短暫的一生活得那樣的疲累,最終帶著一身的秘密永遠沉睡在棺材里。 今年的冬天,真的冷極了。 西門吹雪轉頭看向車窗之外,碎雪如絮的天幕,遠遠便能看見西湖水面上斷橋殘雪的美景。冬日的太陽有些微的暖意,卻終究抵不過嚴寒,灑在身上只是微微的暖。陽光透過枝葉扶蘇潑灑下點點斑駁的光,依稀像是那人笑起來時的模樣。 是了,那人沒有最美的容貌,卻一直有著最溫暖的笑。 她的一生或許并不漫長,但一直在傾盡全力,為他人的回憶增添哪怕僅有分寸但也彌足珍貴的暖意。 ——就如這冬日曦光一般模樣。 第七卷 生如驕陽,熠熠煌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林家平之 恒山如行,泰山如坐, 華山如立, 嵩山如臥, 唯有南岳獨如飛——此為衡山,天下五岳之一, 其壯麗秀逸之處言語難盡矣。雖不及泰山之雄,不及崇山之峻,卻是五岳最秀, 山水奇麗。更有一分“滿窗明月天風靜, 玉磬時聞一兩聲”的幽靜, 令人心曠神怡。 衡山之上有五岳劍派之一的衡山派,掌門莫大, 可為如今大理國內正派十大高手之一, 其治下的村莊民鎮亦可算是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