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不是這樣的!”低柔的嗓音忽而尖銳,顫抖卻又低啞,木舒捂著臉,忽而低聲地呢喃道,“我、我才是……名不副實啊……” 洶涌而來的負面情緒徹底沖垮了她懸于一線的理智,她近乎放逐自我一般,自暴自棄地說道: “我、我……只是一借尸還魂的孤鬼,不是……你們的meimei啊?!?/br> 話音剛落,木舒便像是被眨眼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一般,滿臉淚水,呼吸短促,哽咽抽噎得幾乎再說不出話來。 她用盡畢生的勇氣去撕破這個殘酷的事實,卻不想葉英微微沉默了片刻,卻又語氣平淡地道:“你是?!?/br> “我不是!”木舒幾乎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身軀,卻還是焦急地開口否認了他的話語,“請你聽我說,你meimei她在五歲的時候——” “你是?!闭l料,葉英卻近乎失禮地打斷了她的話語,斬釘截鐵地道,“草木之木,舍予之舒,這是你的名字?!?/br> 木舒微微愣住了,是“名字”,而非“字”。 ——是了是了,她原本是姓“木”的。 “我的七妹生而知之,聰慧、果敢、內向又溫柔……”向來情緒內斂的葉英,第一次與眉睫之間流露出這樣真實明顯的悲傷與哀慟,“她會將自己前世的所有寫在一本書上,從不肯將那書冊示與他人。書冊上寫到,葉家本是六子,她是多余的?!?/br> 葉英從隨身不離的輕容百花包中取出一本陳舊到書頁泛黃的藍皮書冊,輕輕擱在桌子上。 木舒看著那書冊上熟悉又稚嫩的字跡,一陣強烈的荒謬感席上心頭,甚至讓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葉英的語氣仍然如往常一般平淡,但是卻又從中橫生出幾分清淺的溫柔:“她愛笑,緊張時會揉搓自己的衣袖,摸她的頭她會下意識地回蹭,思考的時候會用筆或手輕輕叩擊桌子,喜歡清粥小菜,最討厭燕窩?!?/br> “她不是九陰絕脈之體,根骨天賦雖佳,卻非絕世,為人處世之道,已有君子藏鋒之德?!?/br> 說到此處,葉英微微一頓,似是拾撿好情緒一般回歸了淡然,話語卻微現鋒芒:“開元二四年,她遭遇了不測?!?/br> “枉我習劍一生,卻護不住自己幼妹,甚至連她的身軀為人所據,我亦無計可施?!?/br> “幸也不幸,開元二五年,吾妹歸來,失而復得是幸,卻苦她前塵盡忘,傷殘一身?!?/br> 木舒雙目放空,愣怔無言。 “這般長兄,豈非不是名不副實?” 室內一片死寂,是什么苦口腥澀的藥汁,傾倒在這泛著涼意的空氣里。 第七十八章 人非圣賢 沒有人知曉,幼妹當初出事, 最為心焦的不是情緒外露的葉暉, 而是那個向來不顯山露水的長兄。 子不語怪力亂神之說, 是以哪怕外人發現了幼妹的不對之處,也只會以為稚子不懂事, 知曉自己天賦卓絕便矜驕自傲了起來,或者是一場病痛導致性情大變,并不過多放在心上。但是葉英不同, 他眼中的世界本就有別于常人, 他看到的聽到的感知到的, 也總是比常人更多一些,故而承擔的東西也總是比別人更多。 對方并不是一個謹慎的人, 但是似乎有人背后時刻提醒她小心, 甚至成功將對方塑造成了一個一朝得勢便夜郎自大的幼童。 小妹突然喜歡上了燕窩, 突然變得傲慢少言, 突然性情變得尖銳,葉英心中憂慮, 卻無法從中理出個頭緒, 甚至思索小妹是否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經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于是葉英去尋她談話, 幾經斟酌, 言辭溫柔, 但是他看見對方一抬首投來的眼神,忽而心就冷了。 那時他心劍未成,尚未自閉雙目。他那個慣來溫順乖巧的幼妹, 那個總是用一種懷念的目光注視著他的女孩,何曾會用那種眼神看自己的長兄?那種——大膽的,肆意的,充滿了愛慕和欣賞的目光,葉英忽然就什么都懂了。 雖然不知曉發生了什么事,但是小妹定然已經不是小妹了。 那時他眉眼疏淡地看著女童向他撒嬌,言談自如,心卻飄在云海之上,浸著那樣空蕩而麻木的疼。他幾乎想拔劍,質問這個占據了幼妹身軀的女人,問她——她是個什么東西?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奪取他人的軀體?她到底,把他的小妹藏到哪里去了? 后來,那些問題大多也不重要了。 精怪也好,孤鬼也罷,他只想知道,他的幼妹可還活著? 他的小妹最愛紙墨,那占據了她身體的女人卻不愛看書,他尋了個借書的由頭,取走了幼妹從不離身的書冊。那時他武功已臻化境,卻依然覺得這魚米之鄉的冬天是前所未有的冷。心口被塞了一團荒涼的雪,刺骨冰寒卻不及半分失去幼妹的哀慟。 知曉一切,卻束手無策,還有什么,比這個更讓人絕望? 他心中懷揣著那一絲微薄的希望,甚至沒有將這份秘密告知于他人。只是閉關苦修,心卻掛念,許久許久都無法靜心,甚至險些因此而走火入魔。內息絮亂卻遭到方宇謙的攻擊,他將對方擊退,卻驀然看見窗邊一閃而過的剪影。那時的心中是何等的驚懼,葉英也無法回想,只是強撐著沸騰的內息追上去,看見的卻是那具幼小的身軀被擊飛出去后轉眼染血的可怖模樣。 心突然就空了,他出手護住了那具驅殼的心脈,感覺到她的氣息漸漸微弱,可笑地發現連meimei最后存在的驅殼或許都留不住。 自顧不暇之際,擔憂自己走火入魔后會傷害到藏劍山莊內的弟子,葉英只能撐到葉暉趕來,才急忙離去。神智混沌地踩在西湖河畔略帶濕潤的泥土之上,那時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他在細雨朦朧的天幕之下抬起頭,三千青絲盡覆霜雪。 大悲大痛,自此希聲,何以言語?他的心劍之道逐漸通達明晰了起來——以心代目,從此便再無迷障與困惑,無法達到更高的境界,他連自己的本心都看不清楚,又談何而來的守護弟妹?守護藏劍?守護大唐的盛世山河? 因禍得福,幸也或許不幸,他的幼妹最終還是回到了他們的身邊——以這樣慘痛的方式,接手這已經被毀得面目全非的一生。 木舒愣怔無言地凝視著自己的兄長,眼眸里沉淀著迷茫與空洞,那一滴從眼角滑落的淚珠墜在臉頰上,風一吹,就刺得皮膚涼沁沁的疼,像是冬天的雪。她神情麻木,卻相當鎮定地伸出手翻開了桌上的書冊,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稚嫩筆跡就這樣映入了眼簾。 葉英的沉默無言之中,木舒冷靜地翻看了整本冊子,隨后她閉上眼,心中回蕩的話語辨不出喜怒。 “系統,你出來,告訴我真相,或者我替你選擇滅亡?!?/br> 【對不起,宿主,我并無探尋此事的權限?!磕峭绽锸职察o,唯有涉及任務之時才格外亢奮毒舌的系統此時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氣勢,顯得格外委屈以及茫然,【我是初生系統,從啟動程序的那一刻開始就綁定在宿主的身上,主系統的等級權限比我高很多,嚴格來說我的確是他們口中‘最低層次’的系統,宿主的過往、記憶以及思想,我都沒有權利查看?!?/br> 【但是宿主,我絕無害你之心,你是我的第一任宿主,你的成功和幸福與我的未來息息相關,我不可能自取滅亡?!?/br> 木舒眼睫輕顫,又問道:“那么現在,我問你問題,能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回答的,告訴我?!?/br> 系統委屈巴巴地應了,誰知道木舒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直搗黃龍:“你們系統的級別分類,晉級方式,告訴我?!?/br> 系統幾乎要哭了,支吾道:【對不起,宿主,您并無查詢此事的權限?!?/br> 木舒睜開眼,又緩緩閉上,那雙溫潤如西湖煙雨的眼眸,此時清澈明透幾可看穿一切:“那么,告訴我,積分是什么?” 系統幾乎要為自家宿主劍走偏鋒卻能緊抓重點的敏銳度震驚了,半晌的沉默之后,他還是慢吞吞地說出了答案:【一切虛無的意念形成的力量,都可作為系統之中的‘積分’,比如功德、氣運、念力、信仰,這些由人類本身而誕生的精神體系能量,都可以轉化為我們的積分。人類利用積分同我們進行交易,我們給予物品,他們付出能量,平等的交易之后我們可以籍由能量而獲得成長?!?/br> “你對我的情況,當真一無所知嗎?” 系統一陣冗長的沉默,才低低地道:【并非一無所知,但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更何況我也是一知半解?!?/br> “很好,下一個問題,那個主系統曾經說過,你是我的‘補償’,那么,你的身價是多少?”木舒再次一針見血地道。 系統快要被欺負哭了,只能嚶嚶地道:【……如果是在現代,我的身價很高,但如果在古代……】 “原來如此?!笔诸^沒有紙筆,木舒只能啟動文字輸入儀,將自己所思所想的一切記錄進去,“那么,從這本冊子上的內容上來看,我原本的記憶應當是‘現代’和‘劍三’兩方共存的,但是如今我失去了四歲以前的記憶也失去了關于劍三的一切。如果這樣推理下來,應當是那位‘前主’偷換了概念,她取代了我的人生,但是擔心遭罪上身,是以將一年之內的所有積分都兌換成了你?!?/br> “寫文系統在古代并不能很好的發揮作用,是以廉價,她保管著我的靈魂是為了用一個廉價的寫文系統洗干凈她的罪孽之后再送我離開。但是沒想到在一年之內便發生了這樣的禍事,她離開了這具身體,將寫文系統留給我。因為我曾經是一個‘現代人’,所以在程序的默認之中我是得到了一個不錯的補償,于是前塵一筆勾銷,她坦然離開,而我得到了一個被偷換了概念的‘廉價’系統?!?/br> 但是主系統和那位穿越女恐怕沒想過,一個在古代處處受到掣肘的寫文系統居然能發揮出這樣的作用。這也是系統偷偷給木舒留下的一線生機,倘若她能完成那三個在他人看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么她能改變這個時代,獲得一線的生機。 只是系統不能告訴她,前兩個任務目標明確,最后一個任務,卻只是整個線路中泄露出來的一絲線索。 系統有些低落,道:【宿主……】 “……我并沒有嫌棄你的意思?!蹦臼娴穆曇粑⑽⒑途徚讼聛?,幾乎是心平氣和地說道,“沒有無用的系統,只有不懂使用的人類。我如今能走到這個高度,離不開你的幫助,我一直知曉,也很感激。我并沒有遷怒,也并不是抱怨你,我只是……” “我只是……”她雙手緊緊地抓著那本藍皮書冊,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滑落,在下巴處匯聚,一點一點地打濕了衣襟。 “……我只是——意難平啊?!?/br> 我又做錯了什么?要被人這樣的對待呢? 木舒微微偏首,難過到了極點,哭泣都是無聲的。她用力地抿直唇角,想要盡量讓自己莫要太過狼狽,但是她曾經忍過那樣非人的折磨,曾經熬過那樣的苦痛,此時卻止不住自己的淚水。這幾年的時光歲月如水,磨難與坎坷幾乎將她雕琢成了一個無暇的圣人,將曾經那個活在溫室里的她變成如今的模樣,她原以為,自己此生能無愧無悔,唯有大愛存心,溫情入骨,思念長存。 可是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原來她還是個人,她也還是會怨恨的。 淚眼模糊的視野中忽而出現了一只手,輕輕地拭去了她眼角的淚。 寬大的袖擺拂過鬢側,輕輕地將她納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感覺到后背溫柔的拍撫,她才勉強喚回了自己的理智,沒放任自己就這么崩潰下去。她伸手回抱了自己的兄長,仰頭看著船艙上方那從木板的間隙之中流露出來的一線光亮,哽咽地道: “哥哥,他們說,我活不過雙十年華?!?/br> “……”葉英的動作微微一頓。 “我就是扶蘇,那個世人口中的扶蘇先生?!?/br> “嗯?!?/br> “我有一個叫‘系統’的東西,一直在幫助我隱瞞身份?!?/br> “嗯?!?/br> “哥哥,我還喜歡無樂,很喜歡很喜歡,但是,我不敢說?!?/br> 葉英沒有回答,只是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女抱得更緊了些。 “哥哥……”她像一個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孩子一般,在兄長的懷里痛哭失聲,“我真的不想離開你們?!?/br> 朝花夕拾,既暖且嘆;暮拾昔雪,徒留蒼涼。 第七十九章 桃源樂曲 桃花島的名氣并非空xue來風,子虛烏有, 船只還尚未靠岸, 便已經嗅到了風中裹挾吹來的花香。此時正是花開正好的時間, 在甲板上遠眺而望,風一吹, 那一片婆娑的粉色花影帶著春風醉人的甜意,在空中盤旋著卷向天際,像那七秀坊中水袖綾羅的劍舞一曲。 滿樹和嬌爛漫紅, 萬枝丹彩灼春融。何當結作千年實, 將示人間造化工。 “這就是桃花島了?”木舒撫著夾板, 近乎嘆息般的呢喃,聲音輕柔得幾乎要被那咸腥的海風扯落成天邊的一場花雨, “真美吶?!?/br> 葉知秋站在他身后, 忍不住看了一眼她挺拔的脊梁和越發清癯的身形, 心中暗自埋怨船上的伙食不好, 這一番碾轉波折,可不是讓小莊主受累了?這樣想著, 又不免有些疑惑, 總覺得小莊主變了些許, 卻又不知道究竟哪里發生了改變。 從明國的海域重回金國, 這一耽擱, 又是好些時日過去了。哪怕是他們這些生于江南水鄉之地的兒女,也少有這般漫長的在海上漂泊的經歷。此時眼見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想到終于能再次腳踏實地地站立在沃土之上, 心中期待之余,又難免暗自松了口氣。 船只在岸邊拋錨???,木舒看著另外兩艘船只,暗自思忖自己一行人耽擱了太久,黃藥師可能已經帶著女兒回來了。 木舒牽著葉英的手,踩著夾板走下了船,雖然知曉自家大哥修習心劍之道,目盲心明,行走坐臥皆與常人無異,但是平日里也忍不住多少照顧些許。往日里心有愧疚,行止拘謹,如今知曉了一切,自然與過去大相庭徑。 下了船,看著面前繁花錦繡的桃林,木舒隱約記得這些桃花是按照五行八卦的陣法來排列的,若是不通陣法的人進去了,定然會迷失方向,甚至慘死其中,心中不免猶疑。正暗自思索著接下來該如何作為,葉英卻牽著她的手,腳步不停,從容地走進了桃樹林里。 木舒對自家大哥的能力十足信任,但是又忍不住問道:“大哥,你懂這五行八卦陣?” “嗯?非也?!比~英闔目偏首,神情恬淡,語氣溫越地道,“若是劍陣,尚且略通一二,但這奇門遁甲之術,卻實在非我所長。不過這以桃林作為基點的陣法,多是迷惑他人眼鼻之識,以此瞞天過海。既然如此,于我而言,便同劍冢一般無二了?!?/br> 木舒一直覺得武俠世界中的瞎子都是掛逼,簡直渾身上下開滿了金手指,花滿樓如此,葉英也是如此。 看著身后緊跟的藏劍弟子一副“大莊主天下無敵”的理所當然臉,突然覺得有些無語凝噎。 #社會,社會。# 因為遷就著木舒這個不會武功的小短腿,一行人走得極慢,但是一路欣賞了桃花之美,倒也不算辜負春光。映入眼簾的是碧玉少女般嬌甜可人的桃花朵朵,空氣中氤氳叆叇著植物和花蕾交織而彌漫的清新暖香。這樣美好的事物,這樣怡人的風景,讓木舒那先前因為情緒大起大落而略感窒悶的胸腔都變得開闊了起來,眉眼稍溫,唇角的弧度便是那樣的柔軟悠揚。 木舒輕笑出聲,輕輕蹲下拾了一朵掉落在地上的桃花,輕輕吹掉塵埃,隨手挽起鬢邊的青絲,就這么簪在自己的發上。 女弟子們也愛這漫天紛飛的落英,但礙于禮節終究不曾伸手去攀折一支半朵,此時見她歡喜的模樣,忍不住笑道:“小莊主若喜歡,不妨一會兒跟主人家討一枝梅花枝椏,帶回藏劍山莊,何必去拾撿地上的落花呢?” 木舒搖了搖頭,眉眼含笑,輕聲道:“就為我一時歡喜而損它一枝,不是可惜了?這樣美麗的春景,看一次也便了無遺憾了?!?/br> 金尊玉貴養大的藏劍七莊主,這一生說是金莼玉粒噎滿喉也不為過,一枝梅花又算得了什么?女弟子只道她心腸柔軟,容易滿足,便也笑著替她拾撿了幾朵落英,吹拂干凈,編在發髻里。她發如潑墨,桃花明麗,風一吹,亭亭玉立,風姿綽約,當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紅。 幾個女弟子怔怔地看著少女姣好清美的容顏,忽然意識到,那個小小孩童,如今也已經是及笄之年的女子了。 及笄之年,便可出嫁。終有一天,這個被眾人捧在手心中的小莊主,也會離開藏劍山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