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節
煙霧席卷大堂,程靈素纖瘦的身影立時朦朦朧朧,迅速被濃煙吞沒。唐非魚眼都不眨一下,一口氣射出三種不同的暗器。一手連發三種暗器,并非了不起的本事,僅是唐門子弟的基本功。但他的暗器與眾不同,竟像三十人、三百人一起射出去的。 這是一場致命的毒雨,極端美麗也極端危險??上熖珴?,使人無法領略它的美。雷媚覺得暗器破風聲猶如毒蛇吐信,其實并沒錯。有種像小鐵片的暗器之上,的確淬有唐家堡精心調配而成的蛇毒。另外一種暗器仿若黃蜂尾上針,淬的是生長在巴蜀竹林里的獨特草藥之毒。 他神情如此凝重,會讓人懷疑他吃壞了肚子,正在竭力忍耐尋找茅廁的欲望。他的眼睛卻在亂發掩蓋下發光,一種狂熱的,怪異的光。 他外號唐三少爺,不是唐三老爺,所以他也很年輕,就比雷無妄大一點點。年輕人懂年輕人,天才也懂天才。他曾對方應看鐵口直斷,說毒手藥王既然不去拋頭露面,必然把時間花在培育、研發、測試毒物上,武功絕不會太高。一個人的精力終究有限,何況是投身于博大如汪洋的用毒之術。 也就是說,如果大家齊心協力,把五湖龍王麾下這幾位重要人物分隔開來,一一擊破,至少有八分把握成功。 蘇夢枕說,一件事若有六分把握,便可以做了,但唐非魚不是蘇夢枕。對他,或方應看,或米公公而言,這件事的把握已無限接近于零。 雷媚想笑,卻笑不出來。唐非魚亦步其后塵,本來初露頭角的冷笑,忽然就縮頭烏龜般,迅快地縮回了殼子里。 暗器走到一半,他心中出現不祥預感。然后,煙霧當中傳來春蠶吃樹葉似的細細嚙咬聲,伴隨數聲嗤嗤輕響,最后是連續不斷的五聲悶響。他看不清楚,但他的耳朵比眼睛更好用。他的暗器竟悉數擊中桌椅,一枚也沒能打中人。 越是精于暗器之道的宗師級人物,越明白此時局面的可怖。煙霧緩緩消散之際,唐非魚的臉色已變的和死魚肚皮一樣白。 在場之人里面,一個笨蛋都沒有。有些人只有小聰明,但小聰明也是聰明,更不用說他們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多年,已養成形如本能的預感能力。如果他仍懵懂無知,看不出自己身陷險境,他便不配當唐門十怪物之一。 濃煙起初是黑灰色,被風一吹,逐漸淡化成濃灰、暗灰、淺灰。濃灰色尚未變淡,忽有一股斑斕的煙霧冉冉升起,宛如灰幕下的一朵毒蘑菇。 彩色的煙就像彩色的生靈,顏色愈鮮亮,毒性便愈強。雷無妄并未將煙送到程靈素那里,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專門針對武功不怎么樣、對施毒解毒一無所知的客人。程靈素但凡顧念十二連環塢幫眾,就很難抽身遠避,獨善其身。 雷無妄用的手法來自唐門,火藥來自霹靂堂,毒煙卻來自溫家,堪稱三大世家匯集而成的怪胎。今夜是他入京后第一場戰役,亦是最重要的戰役。哪怕他只是和唐非魚合力殺死程靈素,也是日后借以一飛沖天的本錢。 他們兩個志向均比較遠大,卻有明顯區別。幾個月前,唐非魚機緣巧合結識方應看。雙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他沒有闡明心志,因為他認為還不到時候。但他一直有個夢想:統領禁軍,加官進爵,光耀蜀中唐門的門楣,開啟唐門的萬世榮華之路。 雷無妄認得方應看,則純粹是通過雷損介紹。他的野心沒那么大,與朝廷的聯系也不甚緊密。他只是想:假如有朝一日,能把雷、唐兩家的絕學融合在一起,去蕪存菁,該有多么驚心動魄,舉世無雙?由于兩家素無來往,談不上有什么交情,他想這樣干,至少也得有五湖龍王的權勢和威名才行。 他倆各有野心,關系相當微妙,既相互欣賞,又存在隱約的敵意??傮w而言,他們仍信任對方能力,愿意與對方配合。 唐非魚錯失雷無妄的動向,只知他和他一樣,出手處處針對程靈素。方才他暗器落空,頓時微微一愣,直至看見毒煙五色斑斕,炫人眼目,才想起事情遠未完結。不管他下個目標是誰,只要能殺傷一兩個,便是極大的成功。 他五指稍微張開,手指修長勁瘦,十分好看。這是一只殺人的手,也是一只翻云覆雨的手。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確實可以決定他人的命運,令人畏懼仰望。 這只手里,悄悄地多出了一團暗器。就算他紋絲不動,這團暗器也會突然獲得生命,彈跳而起,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奔襲敵人。但就在這時,他感到一陣鋪天蓋地的恐怖壓力。 從他的時代往后數,再過數百年,世上的大夫、郎中將完全明白輸血救人的機理。當病人被輸錯血型時,常會出現一種“末日感”。他們不明就里,卻明白自己大難臨頭。 這種末日感,正是唐非魚覺察到的異樣感覺。 剎那間,他毛骨悚然,同時看到一個圓圓的黑影穿透煙霧,向他電射而至。黑影每逼近一尺,大小就增加一點兒,到了最后,竟像墜落天際的流星,即將墜到他頭頂。 唐非魚滿手暗器,瞬間以驚人的高速、驚人的準度射出。一百五十三枚細針樣的暗器,全部插在黑影之上,把它變成一只肥胖的刺猬。 黑影力竭,墜下,滾落地板,骨碌碌滾向他。落地的一刻,他已看的一清二楚——這黑影雙眼大睜,死不瞑目,赫然是雷無妄的人頭。 第五百六十章 雷無妄死了。 死在他本應揚名的一戰里。 人死如燈滅。雷無妄一死,立即一文不值, 僅是龍王手底的另一個魂靈。他甚至不配被稱為“冤魂”, 因為他一點兒都不冤。他想殺龍王, 想殺龍王的總管,如果都殺不成, 就殺聽命于十二連環塢的其他賓客。他死,只好怨蔡京布置有誤,或者同伴不堪大用, 或者自己武功和對方有著至少一籌的差距。 但他并不會產生怨恨的心思。他已經死了。 唐非魚都不知道, 自己的臉色居然還可以更白一些, 從白里透出青色,青色當中又夾雜著一股死灰。雷無妄之死, 對他的打擊不算大。他倆可不是什么生死之交, 就算是, 朋友去死, 總好過他親自去死。他神色有異,不為雷無妄, 只為眼前的風云突變。 樓內場面仍然十分混亂, 卻是一種暗藏節奏的亂象。一彈指、一眨眼, 局勢均會變化一次, 所以這絕非適合分心的場合??墒? 面對此情此景,又有幾人能夠鎮定自若? 唐三少爺若能全神貫注,也許還有一線生機??上⒕治闯? 雷無妄已身首分離,令他驚訝到極點,自此失去最后的逃生機會。他都不曾低頭,只低了一低目光,再抬眼時,竟看到一片漫無邊際的黑。這片深黑宛如夜色,又像一團漆黑的烈火,瞬間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和蘇夜尚有一段距離,蘇夜的身影仍未完全脫離煙霧籠罩。一定要說的話,她還不如那具無頭尸身引人注目??梢还娠h渺浩蕩,莫可匹敵的驚天刀氣,已充斥了兩人之間的空間。唐非魚之所以目睹異象,只因蘇夜的精神氣勢鎖定了他。 黑光映入眼簾的一刻,那陣大難臨頭的末日感如燎原烈火,愈演愈烈,幾乎將他沒頂。方應看、米有橋、雷損、狄飛驚等人,居然都不是她下一個目標,他唐非魚才是。 這是怎樣的榮幸,又是怎樣的不幸? 蘇夜當然不會隨意選擇對手。唐、雷兩人都精于用毒,暗器功夫更屬江湖絕頂,一個眼錯不見,不知多少人將傷在暗器毒藥之下。簡而言之,他們必須先死。他們死后,才輪到她真正的大敵。唐非魚亦為當世頂尖人物,豈會不明白這么淺顯的道理?但他萬萬沒想到,這場厄運竟來得如此之快,如此兇狠猛烈。 雷火硝煙彈果真不同凡響,外有北風游蕩呼嘯,內有刀劍掀起的勁風連綿不絕,仍堅持著徘徊不去。從開窗至今,廳中濃煙至多散去一半,硝火氣息還是一如既往的濃烈。眾人視線中慢慢多出若干模糊不清的身影,卻因身影縱躍飛騰,瞬息萬變,一時竟辨不清是真是幻。 此時夜刀一揮,掠向唐非魚,剩余火煙終于遇到克星,無可奈何地退場。 唐非魚肩頭背負著相當沉重的擔子。他成功,不僅他本人揚眉吐氣,亦可為蜀中唐門鋪開一條通天大路,讓唐門諸多高手乘隙而入,在京城里布下不世棋局。他失敗,唐門就得繼續蟄伏,守住巴蜀一帶,靜候下一場人事更迭。 唐門子弟大多很有耐性,可等得久了,也會漸漸不耐煩。他們潛龍在淵,是為了日后飛龍在天,如果總藏在淵中,說不定會從龍變蛇,從蛇變蟲。于是,他們等到現在,不想再等,決定自行創造機會。唐非魚結交方應看,而唐能、唐熊等人,已于日前離開唐家堡,前往江南一帶。 這等“化龍”的心思,人人都有,倒也不是不自量力。但八字還沒一撇,他還在等其他子弟的消息,就在做足準備的同時,被扔到了化身為龍的夜刀正前方。 這一刀之威,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黑光筆直前行,所向披靡,沖散唐非魚視線中的所有障礙,使他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浩渺無際的刀光。 刀光毫無破綻。 唐三少爺身邊的暗器亦似無窮無盡。在這間不容發的時候,他一甩手,右袖登時舒開,發出五種迅奇詭怪的暗器——唐花、唐瓜、寒蟬、螳螂、游雀。 前兩種撒出袖口,后三種發自掌心。這些暗器表面上各自為戰,實際相互呼應。唐花謝后,會生出一枚小小的、灰色的鐵瓜,與另一枚較大的唐瓜同氣連枝。蟬、螂、雀三者此起披伏,無懈可擊,雖有先后之分,卻渾然一體,共同構成一間死亡牢籠。當敵人欣賞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奇景后,將發現自己就是那只蟬,再也無路可逃。 唐非魚不求傷敵,只求破陣。事出突然,他辨不清蘇夜的人在哪里,索性根本不去分辨。他只想沖破這道光,沖出生與死的分界。 五種暗器悉數擊中黑光,五聲之間絕無停頓,連成一記稍長的聲響。隨著這記聲音,幕布般的刀光連抖數下,抖出形如漣漪的紋路。 忽然之間,唐非魚意識到他是被罩在容器下的蜘蛛。憑他在里面怎么折騰,容器始終紋絲不動。最諷刺的是,他甚至不該期待容器移開,因為障礙盡去的時候,就是他的死期。 花也好,瓜也罷,沒來得及建功立業,便被黑光吞沒。與此同時,刀光驀地收斂,連成一條細線。細線濃黑至極,有種不該存在的怪誕感,不像人間的正常事物。 蘇夜消失已久的身影,又一次在唐非魚面前浮現。那道細線好像從她手中射出,又像憑空生成。她就浮在細線末尾的半空中,急速逼向前方。和她一起出現的,還有那些模糊了短短一段時間,重新變的清晰的人影。 唐非魚想看清時看不清,不想看清時,諸多身影接二連三跳入他眼簾。刀氣如冰刺、如針扎,將他眼皮扎的陣陣刺痛。他下意識往旁邊一瞥,立即看到了兩個值得注意的人。 其一是王小石。 王小石拔出了劍柄……不對,拔出了他的相思刀。這柄彎彎的小刀仿佛具有魔力,看上去是那么婉約,那么秀致,卻穩穩架著另一柄劍。劍光極似血光,是一抹跳動不停的赤紅血色,乍一看,似乎有人往相思刀前潑了一泓鮮血,盡顯不祥之意。 血河紅袖,不應挽留。如今血河出鞘,迎上的卻不是挽留奇劍,而是這柄小彎刀。王小石清澈的眼睛里,也被這柄劍映出了紅光。 其二是程靈素。 雷無妄根本沒能碰到這位毒手藥王。他剛出手,便被夜刀攔住,然后從一個人變成兩塊人。從頭到尾,他都沒弄清楚程靈素人在何方。 他弄不清楚,唐非魚倒是很清楚。他發現,程靈素正站在那個巨大的、金鼎般的炭爐旁邊。她應該是剛往爐中灑了一些東西,正在緩緩收回右手,收到一半,這只手猛然下擊,轟的一聲,拍在爐身之上。 她內功竟也相當出色。一擊之下,爐蓋沖天而起,爐中熾紅的火炭亦被震向半空?;鹛恳挥鰻t外空氣,頓時更紅更亮,然后散成千萬點紛紛揚揚的火星?;鹦且彩橇鲃拥?,轉眼便是一條凌空蜿蜒的小小火河。 火河撲向五色濃煙。雙方甫一接觸,高下立分。濃煙霎時偃旗息鼓,色彩也褪的一干二凈。雷無妄臨死前打出的毒煙,剛剛發揮了一點作用,就與主人共赴黃泉。 事已至此,唐三少爺心里一片雪亮。他本就是個明白人,此時已明白的無以復加。 王小石未像計劃中那樣,拼死纏住五湖龍王,反而迎上了方應看。這表示,從一開始起,他就在演一場醞釀許久的戲,而他這么做,只可能有兩個原因——要么他已經投誠蘇夜,要么那對師兄妹狼狽為jian,與他事先約好,將蔡京籠絡的高手一網打盡…… 無論哪一種,他們都注定萬劫不復。 一瞬間,唐非魚對王小石的恨意遠遠超過了對蘇夜的。但他的恨意如曇花一現,飛快沒入再度升騰的黑光。 黑光彌漫,血光也重新綻放,大朵大朵的血花在刀光織成的畫紙上潑灑。蘇夜的聲音亦從紅與黑的光芒中傳出,“唐門若想殺我,就該傾巢出動,像這樣東來一個人,西來一個人,是什么意思呢?他們蟄伏太久,已忘了如何拼命嗎?” 她語氣帶著笑意,態度卻十分嚴肅,像是真心誠意地詢問。她問的人是方應看和米蒼穹,在她發問之前,唐非魚已成為唐非活魚。 方應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也不需要回答。他聽到“唐門”兩字時,蘇夜已鎖定了他。唐非魚氣息尚未完全斷絕,夜刀刀勢一轉,如同被蘇夜cao控的滔天洪水,涌向他和王小石。 王小石棄他而走,縱身飛退,退向大門方向,胸前門戶大開,露出無法忽略的破綻。但刀光近在眼前,使方應看無力抓住這個破綻,只能眼睜睜看著王小石退后、轉身、急匆匆掠向那扇雕龍縷鳳的門。 他無法抽身,尚有米公公。米公公袖子里也藏著東西:套在一起的空心長棍。方應看拔劍,米公公抽棍。長棍掀起旋風,當空舞出棍花,每舞一圈,就發出尖利嘯聲,聲勢竟比夜刀更駭人。 王小石想要離開,立時被他察覺。他其實不知王小石的目的,但對方想做的事,他最好是出手阻止。因此,他也放棄了眼下的對手。長棍最后蕩了一圈,忽然從倚天劍前抽開,一棍就砸向飛掠中的王小石。 這一棍發自遠處,掄到與王小石最近的那一點時,竟突如其來逼近數丈,棍上銳風愈發沉重。米蒼穹藍瑩瑩的雙眼,泛出黃色的長須,也已到了王小石身后。王小石可以不管方應看,卻不能不管這驚人的棍招。他正要回身,忽聽另一聲銳響,后發先至,不管不顧地撞進棍風。 蘇夜袖中射出一道白光,紙條化成的白光。神鷹送來的消息,被她臨時拈起當作暗器,替王小石解決這驚天殺招。 棍嘯聲倏然中止。勁風仍在,力道卻由實轉虛。紙條仿佛射進了水中,空蕩蕩的毫無著力之處,反被勁風一激,在風中舒張開來。 米蒼穹并不關心紙上內容,只不過距離太近,不關心也會順便看一眼。他一眼瞥去,只見上面寫著:“溫柔前往不動飛瀑會見雷純?!?/br> 第五百六十一章 溫柔有兩個夢。 一個是溫婉嫻靜,端莊貴重的閨秀夢;一個是英姿颯爽, 縱橫江湖的俠女夢。她小時候, 總幻想著自己在第一個夢中的娉婷身影, 長大之后,卻覺得第二個夢更有意思, 更符合她的性格。 她運氣非常好。她爹爹既是武林大豪,也是朝廷高官,能夠滿足女兒的任何夢想。事實上, 這兩個夢也是他的希望。他一直望女成鳳, 成閨秀還是成女俠, 對他來說都沒有區別,都可以接受。他為此費了數不清心思, 發現無法狠下心腸教導她時, 甚至不惜把她送去小寒山, 托付給紅袖神尼, 以為遠離了人人對她恭敬順從的溫府,她就會變得更出色。 然而, 他的苦心終于白費。若干年后, 溫柔自覺“藝成”, 有能力獨闖江湖, 卻還是一只高不成低不就的三腳貓。 她的本事有限, 眼光也不太高明。別人看在溫晚、沈虎禪、神尼、蘇夢枕等人的面子上,待她客客氣氣,她卻把原因歸結于自身, 刀法最多只得神尼的一分火候,信心倒是名列師門第一。 直到她認識了蘇夜。 蘇夜無需動手,只需自報家門,敵人就立即變了臉色,轉身離開。她那一刻的威風,溫柔至今未忘。蘇夜并不自吹自擂,告訴她“是大師兄太有威風了”,但她心知不只這一個原因。不知不覺間,她發現過往夢想其實并未成真。俠女夢重新泛起漣漪,然后寄托到了蘇夜身上。她也想要那種威望,那種煞氣,那種從容,或者說……那種武功。 武功總是可以練的??上?,她不具備苦練下去的毅力與動力,因為她的江湖路太順暢,自她出生起,就與陰謀詭計、血腥殺戮絕緣,受盡眾人寵愛,既如此,何必去吃這份苦頭? 若非她背景深厚,她這樣的女子,原本不適宜在武林中打拼。 不適宜打拼,不代表不能打拼。她天生喜動不喜靜?,F在要她回洛陽溫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死也不愿。她的確不肯付出努力,但心底終有無法熄滅的夢想。 如果說蘇夜已經取代她本人,成為她夢中那威震八方的倩影。那被她遺忘已久的另一個夢,便牽絆著坐在她對面的人。 那人是六分半堂總堂主的獨生愛女,雷純。 溫柔對蘇夜敬畏、懼怕、惱怒、硬著頭皮迎難而上,對雷純則艷羨、仰慕、喜愛、有一點點自慚形穢。她一結識雷純,就折服于那無可比擬的風度和氣質。 她忽然發覺,原來自己仍想做個千金大小姐,像雷純一樣風裳水佩,風情萬種。僅看家世的話,她當然不輸別人??墒呛屠准円槐?,她馬上就俗氣了,粗疏了,整天舞槍弄刀,上躥下跳,真不像個大姑娘。雷純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侍女環繞,婢仆隨行,一見便知出身不凡,而她呢,她天天和唐寶牛方恨少等人混在一起,比都不用比,就落了下乘。 別說她比不過人家,連蘇夜都比不過。蘇夜畢竟出身寒微,從沒享受過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富貴生涯,論高貴、論優雅,均輸給雷純一籌。溫柔口頭不說,卻悄悄認為“江湖第一美人”的稱謂,應該送給雷純才對,而“溫柔”二字,也應當是雷純的名字。 她遇見雷純,如同遇見另一個世界的她自己,一經相遇,剎那間恍然大悟,既有遺憾、失落、嫉妒,又感到說不出的親切。 最難得的是,雷純生性謙和,毫無傲氣或驕縱之氣,每句話都令人聽的熨帖,高高興興聽進耳朵里。溫柔原有些不服,想和她較勁,稍微一相處,立刻喜歡上了她,心甘情愿和她結交,稱她為“純姊”。 雷純是純姊,她自然是柔妹。自從蘇夜殺死白愁飛,在溫柔眼里,就多了一股子面目猙獰、蠻橫不講理的味道。她認定的好姊姊,也從二師姊變成了雷純。 十二連環塢、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的關系,她一直所知甚詳。她還知道,雷純進京是為了照顧雷損,也是為了統領風雨飄搖的總堂,注定是十二連環塢的敵人。 她不愿理會這些事情,可她的心已偏向其中一方,尤其是當她得悉雷純不會武功,幾乎手無縛雞之力的時候。她覺得蘇夜應當讓著雷純。雷損已重傷難愈,何必趕盡殺絕?對付不懂武功的人,可算不上江湖俠女的行徑。 事到如今,她之所以還沒泄露那個大秘密,只因蘇夢枕的吩咐,以及王小石的殷切叮囑。這個遠不如白愁飛惹人心動的年輕人,居然十分關心她和蘇夜的關系,多次勸她別再得罪師姊。他還認真告訴她,她萬一說了出去,倒霉的人將會是他。她不想王小石倒霉。于是,她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