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
若非忌憚后續的報復,他早就不顧一切,強行侵犯了她。 這時再想,他居然為此感到后悔。也許人將死之際,想法會更加肆無忌憚。反正,他后悔了,后悔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只困獸,困在由黃金與錦緞打造的牢籠里。 他長長嘆了口氣,面色陰晴不定,目光散漫地掠過吳夜,忽然之間,又掠了回來。 吳夜低頭站著,側臉正對旁邊燈光,一半臉異常明亮,一半臉布滿陰影。龍八太爺端詳這張臉,不知怎么回事,心頭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 他非常意外,同時非常警惕,好像在許多柳絮里,碰上了一條偽裝成柳絮的帶毒毛蟲。毛蟲不可怕,可怕的是意料之外的強烈驚嚇。 多指頭陀忽地睜開雙眼,詫異地望著他。他不太熟悉吳夜,所以看不出任何問題。龍八起身,他的眼神跟著霎動,飄過去,飄到吳夜的位置。 龍八走到吳夜身邊,抬起手中燈盞。兩重燈光打在吳夜鬢角,照的纖毫畢現。哪怕吳夜頭發里有只螨蟲,都能被照了出來。 他從未真正在乎他們,也從未特別認真地檢查他們的臉。他們長相如何,絕對不如忠誠重要,所以直到現在,他才體悟到吳夜的怪異。 身形、五官、體態,乃至說話時的聲音,都一模一樣,找不出異樣之處。然而,龍八仔細看,用力看,一處處細節挑剔過去,必能挑出破綻。 兩個身影定格了一小段時間。吳夜僵立不動,龍八表情卻有趣極了。 他忽然問:“吳夜,你的頭發……” 吳夜頭發長得很好,很濃密??捎心敲匆淮轭^發,沒有長進rou里,好像硬黏在皮膚上。這可能是因為吳夜正在脫發,為形象起見,瞞著人粘了假發,也可能有更糟糕的理由。 多指頭陀咳了一聲,慢慢站起,迷惑地看著這對主仆。他眼里依然有迷惘的光,有點聽不懂這段對話。他需要多想幾次,才能想出龍八太爺的意思。 吳夜不緊張,不驚訝,反倒露齒一笑。他連牙齒都精心畫過妝,以便盡可能地相似。唯有做出袒露牙齒的表情時,最熟悉他的朋友方能看到破綻。 他溫柔地說:“你再仔細看看,你看我是吳夜嗎?” 這輕輕柔柔的一句話,竟讓龍八太爺額上出汗,多指頭陀毛發聳立,如驚雷般炸開。話到中途,他手臂往前一送,迅如閃電,探向龍八腰肋。 一把薄如紙,黑如墨,鋒利到無與倫比的黑刀,倏地釘入龍八腰間。他鐵箍一樣的左手,疾拍在龍八肩頭,順勢緊緊抓住,將其摁在原地。 龍八腰間一涼,隨即感到一陣熾熱,最后才是劇痛。夜刀驟進驟出,拉出一條狹長的傷口。鮮血狂涌而出,浸透衣袍,沿著下垂的衣袂滾落。 吳夜,已經不再是吳夜。他一旦放棄偽裝,容貌便變的詭譎怪異,整張臉都在垮塌。他轉頭看向多指頭陀,像虎豹打量著獵物,一邊刀刺龍八太爺,一邊沖他微笑。 第三百四十六章 蘇夜神色嚴肅,雙手不斷搓揉臉頰。她每揉一下, 一塊肌rou就被推到特定位置, 多揉幾下, 那個部位給人的印象,會變的迥然相異。 她面前, 放著把擦得亮亮的銀酒壺,反射出一道扭曲影像。她絲毫不在意影像多么突兀,自顧自地打理自己, 讓面容恢復到“吳夜”的模樣。 她挑眉, 壺上的影也挑眉。兩者相映成趣, 使房間里多了些詭異氣氛,猶如恐怖片中的場景。 雪未落時, 真正的吳夜已經死了。她易容成他, 混入守衛森嚴的尋夢園。與其說混入, 不如說大搖大擺走進去。 由于她作了詳細準備, 預先觀察了兩天時間,這次易容相當成功。她所到之處, 不論上司下屬, 均未特別注意她, 問她今天為何長得不對勁。 她找到送給利明的飯菜, 掀開食盒蓋子, 下了一個時辰后發作的毒。龍八宴請賓客時,她避開吳夜部屬的耳目,潛入海棠樓附近, 藏身樓畔的參天古松。 葉博識離席,她緊綴在后,輕而易舉殺了他。他一死,將有人察覺不對。她繼續留在茅房那邊,直到司空殘廢氣勢洶洶闖進來,再取一條人命。 然后,她弄僵了負責看守院子的護衛,坐等第三個送死的倒霉鬼。 這一次場面浩大,龍八、多指頭陀、田七和杜仲全部來了。她遂退避三舍,回到吳夜應該待著的地方,等候龍八太爺的召集命令。 果然不出她所料,利明體內劇毒按時生效,行路中途突然斃命。田七、杜仲自告奮勇,出門報信。她馬上毛遂自薦,跟出去送客,以風雪為屏障,握雪化水,凝水成冰,從袖子里彈出兩枚冰刺,殺死了他們。 她站在鐘午后面,純靠指力和腕力發射暗器。暗器去如急電,半路轉彎,反而自死者前胸打入。多指頭陀審視尸體,只當兇手藏在前方,終究沒看出內里玄機。 其實,即使她不用巧勁,隨隨便便刺殺兩人,其他人也懷疑不到她頭上。吳夜武功說好不好,說差不差,與死者在伯仲之間,并無輕易捏出冰柱的內功。他能成功殺人的話,唐寶牛也能和關七一戰了。 風緊雪急,天色陰暗昏黑,室內人來人往,燭光晃動不休,外加命案頻發,眾人潛意識里均有巨大壓力。他們全副心神關注黑衣老人,根本不在乎吳夜的舉動。 她隨時準備東窗事發,暴起殺人,不想拖延了這么久。 敢死隊出師未捷身先死,龍八索性當了縮頭烏龜,老老實實窩在樓里。他這一窩,等同于自尋死路,再也沒能走出這座雕梁畫棟,外接抄手回廊的華美小樓。 吳夜的尸體被她藏在一間倉庫,以后衙門進行搜查,肯定會發現。至于鐘午和黃昏…… 她想到這兒,忽然雙眉一蹙,回身一望。 龍八太爺橫尸于太師椅上,已經完全斷了氣。多指頭陀維持端坐的姿勢,坐在龍八對面,雙手平放膝上,頭低垂胸前,困難地吸著氣。他一吸氣,便有血紅色的泡沫從鼻中涌出,讓下一次呼吸更加困難。 他施展多羅葉指時,挨了第一刀,施展拈花指時,挨了第二刀。他武功確實很高,甚至比傳聞中還高,卻不幸碰上了一個更高的敵人。 他沒死,離死僅有一步之遙。這個時候,他竭盡最后一絲力氣,緩緩抬頭,發現“吳夜”正在當窗理發髻,對壺貼花黃。 他氣若游絲地問:“為什么……為什么假扮身份……為什么偷襲?” 蘇夜托了托下巴,身體猛地挺直,彈指間,重新變成一條相貌堂堂的大漢。她仍然使用吳夜的聲音,悠然笑道:“大師想問,你與八太爺兩人加起來,當面硬拼,同樣不是我的對手。我何必多此一舉?” 多指頭陀的血涌入喉嚨,嗆得他說不出話。他擠了半天,只擠出了兩個字,“無……恥……” 同時,他努力睜開眼睛,用眼神表示,那就是他想問的問題。蘇夜一愣,笑道:“我本不想浪費口舌,不過……告訴你也無妨。我之所以這么做,共有三個原因?!?/br> 她擔心自己沒說完,多指頭陀就堅持不住,于是說得又快又清晰,“那時,任勞、任怨兩兄弟在天泉湖駕船圍攻顏鶴發,打算抓捕蘇夢枕。他們兩位平時做何營生,有何手段,相信大師你也很清楚?!?/br> “我看到他們的一瞬間,恨透了他們,也恨透了你們,不但恨,而且痛恨,”蘇夜微微一笑,順便抬起手,凌空畫了個圈,表示“你們”是虛指,“他們已死在我手里,可我仍然恨,一想到那一夜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就和大師一樣,心血直沖喉頭?!?/br> “我想報復,我選擇最可怕,最有威懾力的方式,向你們下手?!?/br> 她說到后來,語氣里笑意消失,充滿刺骨的恨意,好像寒風沖破窗紙,撞進多指頭陀的耳朵。 她略微一停頓,繼續說道:“此外,我想借此機會,練一練我的易容術,昔年的上官世家、如今的金字招牌方家,都精通易容。易容至難之處在于,如何才能騙過正主的親朋好友。要達到這個目標,音容笑貌、動作姿勢一樣不可或缺,甚至常人注意不到的細微關節,也得盡力留意?!?/br> “如果熟悉吳夜的人很難認出我,”她微笑道,“我就勉強可以出師了吧?這一次成功個七八分,下一次有可能是九分、十分。大師,你說我的下個目標,是誰家宅院呢?” 多指頭陀沒有回答,因為他不能回答。他咽喉無傷,肺葉卻遭刀氣摧毀,若非他長年修煉五臺山的“無法大法”,內功練到了極致,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 蘇夜緩步走近,低頭看他,眸中絕無憐憫,只有冰冷,“第三個原因嘛,你哪來那么多為什么?難道大師做得,我做不得?你到天衣居士身邊藏了那么多年,為的是伺機害死他,在蔡京面前爭功,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現在你是看破了呢?還是至死執迷不悟,不后悔自己心術不正,只后悔手段不夠高?” 多指頭陀失蹤很長時間,連方應看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認為他不是死了,就是云游四海,浪跡天涯。但他一直活得很好,去主持了一家叫作“老子廟”的寺廟。 他和天衣居士成了生死之交,凡事投其所好,并拿寺里的香火錢,幫忙支付一切花費。天衣居士一切起居飲食、愛好花銷,都由他出錢,被他照顧得無微不至。 有時候,天衣居士自覺不妥,多指頭陀便大說好話,把他形容成仙神一樣的絕世高人,與俗人不同。仙神用了老子廟的布施,不是損失,而是榮耀。 這種話說得多了,天衣居士便不再推辭,大大方方拿了錢。 然而,那并非香火錢,而是從太師府里得到的金銀,專門用于收買拉攏。多指頭陀本人亦是奉蔡京之命,到諸葛神侯二師兄身邊監視的。 不幸的是,天衣居士早已看破這個陰謀,這才拿錢拿的心安理得,一次也不拒絕。 頭陀花了錢,費了力氣,好話說盡,像拍蔡京馬屁一樣拍天衣居士,用彈琴、養魚、下棋等手藝攏住對方,結果自己才是那個被騙了的傻瓜。蘇夜從王小石口中得悉此事,輕描淡寫說出,用來諷刺他機關算盡太聰明。 多指頭陀剛才不回答,這次仍不答。他喉里發出一陣格格的輕響,吐出最后一口氣,頭一側,就此死去。他永遠聽不到任何問題,也給不出任何答案了。 蘇夜一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龍八,轉身走出這間花廳。 她繼續頂著吳夜的皮囊,出門尋找鐘午,口稱龍八太爺有事。鐘午不疑有他,抬腳就走,一進廳門,身后驟然挨了一掌,哼都沒哼一聲,氣絕當場。 蘇夜從三具尸體身邊搜出令牌、令旗,不管有用無用,均塞在自己腰間。做完這些事之后,她找出樓外防守較為稀疏的方向,開啟窗戶,在濃暗夜色、呼嘯冬風的掩護下,如同一只長著隱形翅膀的大鳥,掠向深記洞窟。 “落日杵”黃昏正躺在深記洞窟旁邊的一排房屋里。 事發至今,龍八起初心慌意亂,然后慌不擇路,最后嗚呼哀哉?;艁y期間,他好歹沒徹底忘記黃昏,派一隊人到洞窟這里,把怪事囫圇吞棗似地告訴了他。尋夢園一干人馬調動,他也都在事后收到消息。 他心情極度矛盾,既覺得這里不安全,想和龍八等人待在一起,又怕真去了,遭受池魚之殃,成為下一個受害者。人躺在床上,神志卻極其清醒,看到房梁生出的深色印記,都能把印記想象成一張人臉。 他對龍八固然忠心,但一遇上致命危機,忠心兩字就得退到性命后面??上У氖?,他退無可退,只好睜眼躺著,聽著窗外風聲,試圖排遣這個無盡長夜。 忽然,門上響起響亮的敲擊聲,竟把他驚得跳了起來。門外人大聲通報道:“旗主,吳爺來了!” 黃昏見到吳夜時,吳夜手持龍八隨身攜帶的令牌,滿面焦灼,心緒顯然壞到了極點。他沒來得及問,吳夜已急急道:“快,快去把石窟里的人犯提出來,交給八爺?!?/br> 黃昏知道,在緊急關頭,龍八和多指頭陀絕對不會甘冒大險,親自過來提人。他不懷疑吳夜,只好奇原因,便問道:“怎么啦?” 吳夜的話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能怎么啦?八爺不是人家對手,想用人犯息事寧人?!?/br> 第三百四十七章 蘇夜殺龍八太爺的這一天,王小石約見白愁飛。 諸葛先生一力促成這次“和談”。談話在神侯府附近進行, 全程處于四大名捕的監視下。白愁飛膽子再大, 亦不敢于此地肆意妄為, 王小石等人的安全便有了保障。 王小石已見到了蘇夢枕,與這位大哥推心置腹地長談。他發現蘇夢枕病情已經無可挽回, 登時淚灑衣襟,發誓以后永遠留在他身邊,兄弟并肩為戰。 他身為三樓主, 自然再清楚不過, 白愁飛乃是垂涎金風細雨樓基業, 遲遲等不來原主人的死亡,才主動投靠蔡京, 得到太師府高手、蔡黨官員協助, 逐步架空了蘇夢枕, 并發動冬至驚變。 他結識白愁飛在先, 偶遇蘇夢枕在后。按理說,他和白愁飛交情更深, 加入風雨樓時, 也是兩人同進同退, 一起擔任二樓主、三樓主??上煲馀? 偏是那個交情深的人, 作出了不義之舉。 數年之前,他戴罪逃亡天涯,逃亡期間, 時時掛念京城的親朋好友。時光轉瞬即逝,京中形勢卻毫無緩和跡象,派系斗爭、幫派沖突一度達到十幾年來的巔峰。甚至他師父天衣居士,亦被迫退出隱居生活,嘗試解決師叔們的積怨。 他殺死了傅宗書,成為天下俠士心目中的大英雄,但他錯過了為數眾多的關鍵變故。 他曾像鴕鳥般,把頭往沙子里一扎,認為遠離爭端,爭端便不會找上他。直到甜山同門相殘,玉塔轟然倒塌,他才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但他心中,始終懷有一線希望。他希望白愁飛和蘇夢枕之間,僅是因為理念不同,做事方法有差別,又無人居中調解,才讓矛盾激化到如今的地步。 白愁飛想成名,想做人上之人,想一飛沖天。他的想飛之心,一生也不會死去。王小石理解并尊重這個目標,亦認為這是人之常情。兒須成名酒須醉,成名的為何不能是他的白二哥? 何況,“功成名就”與“行俠仗義”并不沖突。大俠蕭秋水名動天下,憑借的可不是欺善怕惡。 他思索許久,準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白愁飛放棄蔡京,以便抹平兄弟情誼中的裂隙。他是天衣居士的高足,武功堪稱年輕一代翹楚,卻不認為武功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他知道這很難,但他決定盡力一試。 然后,在這場絕不愉快的短暫談話里,他赫然發現,過去發生的事可不是誤會,也不是什么理念上的差別,而是由白愁飛一手造成的事實,深謀遠慮后的決策。 白愁飛先用交情軟化他,見他態度堅決,頓時由軟轉硬,指控蘇夢枕因中毒而心性大變,不再擁有過去的人望。他取而代之,既順應天理人情,又可以借機與朝廷親近,使風雨樓如虎添翼,一舉打垮六分半堂,一躍而成京城唯一霸主。 換而言之,他坦承自己投靠jian黨,背叛了蘇夢枕,不得不拉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試圖混淆王小石,打消其敵意。 王小石不吃這一套,對他極其失望,也極其痛心,不再奢求三兄弟和平共處。至此,兩人算是徹底撕破臉皮,差一點打了起來,幸好被無情用琴聲化解戾氣,才未釀成神侯府巷口的沖突。 他剛剛開始痛心,白愁飛馬上又扔出一個重磅炸彈。 他那曾經開鏢局,后來洗手不干,做布匹生意的父親王天六,和一母同胞的jiejie王紫萍,已經落在白愁飛手中,作為威脅他的人質。白愁飛見無情等人在旁,遂隱晦地點出這一事實,然后張狂大笑,瀟灑離去,留他一個人且驚且怒,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他仗義出頭,助蘇夢枕奪回風雨樓,那么他的父姊便要死于非命。即使唐寶牛、方恨少等人出面,白愁飛也可以故技重施,逼他們別管閑事。 三人結義之初,白愁飛便從白樓資料庫里,看見了他的籍貫、出身及家人。誰能想到,這也成了用來拿捏結義兄弟的籌碼? 所幸,四大名捕自認義不容辭,愿意幫他救人。蘇、白之爭波及了無關的平民百姓,便屬于六扇門捕快的管轄范圍。白愁飛未把他們放在眼里,他們亦不會袖手旁觀。 四大名捕背后,尚有六扇門地位至高無上的諸葛先生。諸葛先生以外,天衣居士還在洛陽等候消息,必要時可以幫徒弟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