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柳行素強硬地拗過頭,“那不是你該cao心的事,你也沒有機會再管我了?!敝皇切目趨s一片澀然。 “嗯?!?/br> 白慕熙舉起了酒觴,指腹間有一縷溫熱纏繞上來。 “上京城是非之地,太子亡故,睿王余黨氣焰囂張,朝中但凡與我有關的人,都會受到打壓。仇也報了,或許你該離開上京?!彼f話的強調娓娓道來,仿佛在講述著一個溫和的故事,而這個故事,明明就要結尾了,卻絲毫沒有塵埃落定的感傷,他抬起頭,袖擺微微一拂,“好像,還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你?!?/br> 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復雜深邃。 柳行素姿態強勢,“看我做甚么?!彼w快地將眼睛眨了幾下。 “失敗者要善于從成功者身上尋找寶貴經驗,雖然我已經一腳踩到了黃泉地?!?/br> “你太相信我了?!绷兴孛鏌o表情地俯下目光,“突厥的亂子是我掀起來的。我從來就沒有幫過你。那天我對你說的那些話,只是為了騙取你的信任……”心里有個聲音匆忙地吶喊,不是的,不是的……柳行素哽了一聲,壓得極低地,把話繼續說下去,“可你信了。白慕熙,我從來沒覺得,你是個這么傻的人?!?/br> “我還是很好奇,你怎么問突厥閼氏,弄來的印璽蓋章?!?/br> “突厥太后也不過是個婦道人家,還不怎么聰明?!绷兴氐?,“我師從賀蘭山一脈,這些年與突厥人打過不少交道,我的師兄師伯們大部分都是草原人。草原人同中原人不一樣,可汗同大周的皇帝更不一樣,他們不住在高墻大院里,習慣牧馬放羊,穹廬為家。要見突厥的可汗和太后,比在中原要容易很多?!?/br> “我的一位師伯,曾經是突厥小王子的箭術師父,有他的引薦,更加事半功倍。只要談判的時候說,借用閼氏的印璽,給大周的太子殿下定個外通敵國的罪名,即便不能成事,也能讓皇帝對太子產生疑心,太后便欣然準允了?!?/br> 白慕熙唇角噙著一絲笑,“我是問,他們怎么從流放的北疆回到王廷的?!?/br> 酒還是溫的,氤氳出淡淡的霧色。 柳行素道:“這個與我無關??傆腥税抵型苿恿诉@件事。但不論怎樣,”她抬起頭,誠摯地看著白慕熙,“最后我還是成功了,雖然我沒想到你會束手就擒?!倍亲幽程庪[秘的部位,也熟悉地痛了起來,她幾乎無力地要坐倒過去。 “你也許是沒想到,我也是會良心不安的。白石不是死了么,當年,還是我的下的令,我拿的主意,柳家族人的死,是我的責任。我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難辭其咎,不過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下這道命令。柳行素,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永遠都不要讓自己后悔?就像我,永不后悔?!卑啄轿跷⑿?,眼波里有些釋然,他用如此頹唐的姿態握著這杯毒酒,讓柳行素咬住了下唇,她想把他的毒酒奪下來。 可是他說的沒錯,他是她的仇人,這么多年的夙愿都要得償了,這么多年……毒酒也不是她賜的,怪只怪皇帝太容易猜忌,怪只怪他們天家父子離心。 白慕熙將手中的銀樽搖晃了番,酒水瀲滟開一波漆黑的浪,他眉眼一彎,“這杯酒,應當很醇美?!?/br> 柳行素眨眼,將胸腔里不住涌出來的艱難酸澀逼回去,“不比太子的木樨清露醉人?!?/br> “可我覺得,它是世上最美的酒?!?/br> 柳行素惶恐地抬起頭,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白慕熙頷首,“它是你給我的?!?/br> 他舉起了酒觴,“這杯酒,我敬你?!?/br> 柳行素從未見過,一個人明知是死,明知他手中握著見血封喉的毒酒,卻還能如此談笑自若的。她幾乎是驚恐地坐直了身體,好像隨時要將他手里的酒觴奪下來。 可是晚了。 她眼睜睜看著,酒水沿著他的鼓動的喉嚨咽了下去。 “你……” 不! 有哪一處的吶喊,先是無聲的,繼而從身體的血脈之中蘇醒,無聲地叫囂肆虐起來。不,不是這樣的。她沒有用這一雙手,將致命的毒酒捧到了他的面前,不是這樣的。他明明有機會可以澄清的,在殿上他為什么要承認……這不是她認識的白慕熙。 “不——”柳行素痛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眼睜睜地看著酒樽掉落下來,未飲盡的酒滴落,濕潤的草刺啦騰起一股熱霧,繼而只剩下一團黑炭。 滴答,滴答—— 是鮮血掉在青石板的聲音。 刺目凄艷的紅從他的唇角無聲息地滑落。 “柳潺?!?/br> 他一開口,那淌下來的血落得更歡了。 地面上盛開了一朵凄紅的蓮。 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可她現在只想抱住他……柳行素滿臉淚痕地伸出袖子一抹,他抬起頭,唇邊仍然是淡淡的微笑,映著血跡,看起來有幾分令人畏怯的觸目驚心。 “柳潺?!?/br> “你知道了?!彼煅实匕褱I水擦掉,可止不住,原來他早知道她是柳潺了,原來她還是不夠堅強。 她說過,她永遠都不會習慣離別。她不喜歡用這種方式來了斷緣分。 “傻女人?!?/br> 血滴在血泊,砰一下砸出一道血色的花。如迸濺的珠子,落到掌心。他慘白的臉,笑容逐漸凝固,漆黑無光的眼睛一點點閉合,柳行素倉促地伸手去接,卻只拽到一雙手,他倒在了亂草上,再也沒有了聲息。 “你……你什么意思,你起來,你給我說清楚!白慕熙!”明明知道,那個人永遠不會起來了,他不會再那樣笑了,不會再那樣無奈而寵溺地看著她笑,不會再那樣把溫暖的手留給她,不會,永遠都不會抱她說一些令她心跳的話了…… “你起來……” 柳行素撲過去,伏在他的身上,艱難地閉上了眼睛顫抖,“為什么……”她嚎啕失聲,“你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 恍惚想到初重逢時,他臨著帝闕九重,長風逶迤,他們在荊州那雨中堵洪,那個燃滿篝火的晚上,他微微落寞的眉,清俊尤帶郁色,梅林里他給她暖手爐,凝翠樓給她絲帛,碧河分別那夜,他將青龍玉佩給她,摁住她搶酒的手,滿船清夢,孤枕星河,那晚她的夢里全是他…… 滿城的雪花,覆蓋之下繁華的上京城,在此時只剩下天地間一片茫?;野?。 今日正是年節。 她只知道,從今以后,她再也沒有除夕。 作者有話要說: 柳柳是個矛盾的人,她其實最想看到的局面,就是白慕熙當場否決,突厥人不是他勾結的,柳家的人也不是下令殺的,但偏偏他都沒有。但也許吧,失去過,才會更珍惜,所以一報還一報吧,還是很公平的。 上卷還有一章了。 下卷幾乎會重新洗牌,木樨當年做過的事,埋下的因果都會說明,還有新的人物解鎖,小春的下落也會浮出來的。感謝追文的天使,我個人感覺,甜甜的什么都在下卷吧(*^__^*) 你們相信我,這個,虐不起來的。 ☆、第64章 皚如山上雪 “咣——”皇帝手里一串檀木紫的佛珠,不慎落到了地上。 皇帝嘴里念著什么, 猛然間失聲, 他幾乎驚恐地拉開眼簾,傳喚人進來, 換了的這個內侍不比先前的,害怕皇帝又出劍殺人, 嚇得兩股戰戰, 皇帝失神地側過一張蒼老的臉,“什么時辰了?” 內侍把臉垂在衣袖里, 答道:“回皇上,已經未時了?!?/br> 未時了, 柳行素走了近一個時辰了,那也便是說, 他的長子…… 皇帝的瞳孔瞬間放大, 一把揪住宦官的衣襟,厲聲道:“太子呢?太子人在何處?” 新來的內侍也沒聽說大理寺的消息,哪敢妄言, 被皇帝勒得大氣不敢喘, 漲得臉和脖子通紅, “不,不知……” “回皇上……”一個人跌跌撞撞、急慌地跑進來, “太子,薨……了?!?/br> “太子?”昨夜的夢,太子幼時在自己的臂彎下寫字的場景, 在腦中疾速掠過,皇帝失神地松開了宦官,那人忙跪下磕頭,皇帝猛然頭疼欲裂,死了,他用一杯毒酒秘密處死了他的長子。 小時候,太子還是那么聰明內秀,四書五經的大義,他不用怎么講解他就能舉一反三,長子聽話懂事,從來不會忤逆他,是他心里的驕傲,他想就算皇后一輩子心里牽掛著旁人,但她給他生了這么好的兒子,他也就無憾了。到底,到底是什么不對,又是什么對…… 皇帝頹然起身,“朕去走走,誰也別跟著?!?/br> 那侍衛跪在門檻外,聞言,訥訥地問道:“皇上,太子死訊,該……如何……”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瞬間蒼老了許多,鬢邊雜入的白發縷縷鮮明,他嘆道:“太子不勝地牢濕寒,病逝了?!?/br> “諾?!?/br> 皇帝走入了內宮。 從皇后死后,他就極少涉足內宮了,也從不在嬪妃的宮中就寢。每當他望著那宮內的一層雪白的梅花,便會想到皇后的冰肌玉容。 梅花林里一縷凄惻的笛聲,幽幽轉轉地飄蕩起來。拂簾穿花,撣去紅塵歡喜,令聞者墮淚。 皇帝腳步一頓,渾濁的眼底浮出一道梅紅的身影,宛如明月炊煙般柔和,那女子的背影生得極是窈窕,在一樹樹梅花雪海之間襯得衣衫飄飛如舉。 “皇后!”皇帝忽然大呼一聲,沖上去緊緊抱住了自己的“發妻”。 那女人嚇了一跳,待聽到聲音,便曉得這是皇帝,忙放了玉笛,皺眉勸解:“皇上,奴婢不是皇后娘娘?!?/br> 聲音不是,她的聲音清脆,不比皇后的柔和似水?;实坫读算?,待看清眼前女子的音容,才恍覺自己真是眼盲,這是皇后身邊那個撫笛的婢女。 “你怎么會在……此處?”皇帝出聲才發覺自己聲音都哽咽了,得知長子薨逝,發覺皇后又錯認的失望,讓他一下子猶如抽干了精氣神似的。 婢女忙恭謹地退后了兩步,手里摁著笛子,頷首道:“蒙皇上準允,奴婢一直在此處?!?/br> 皇帝抬起頭,梅花已謝了大半,梅紅色的宮墻,椒實涂抹更顯得明媚溫暖的一座宮殿,這是皇后曾經住過的地方,皇帝已經數年沒有踏入了,他在這里用白綾勒死了他最愛的女人,皇帝老眼渾濁地走入這座典雅恢弘的宮殿。 這里,沒有人再會烹茶煮雪,沒有人再會用冷梅制他最愛的陳釀,太子愛酒是學的皇后,他總覺得太子的這番嗜好貽笑大方,卻不知道太子他……其實想他的母親,而他的母親,是死在自己手上,到死都沒有瞑目。 “皇上?!?/br> 婢女將內殿打掃得一塵不染,她走上來,卻有阻攔之意,“皇上,奴婢今日有幾句話,不吐不快?!?/br> 皇帝看了眼這熟悉的多年來從來不敢回想的陳設,不覺聲音哽咽,“你說?!?/br> “奴婢是娘娘的陪嫁丫鬟,隨娘娘嫁入王府的,娘娘嫁給您前確實心有所屬,但后來……后來便沒有了,皇上與娘娘,是帝后,也是夫妻,民間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不知道,您堂堂九五之尊,對娘娘那般和氣愛重,她怎么會不動心的?” 皇帝一愣,“可是人都說,皇后愛梅,是因為她……她心里念著那個短命的男人,朕還癡傻地栽種梅樹討她歡心,可她……她從來沒有顧忌朕的顏面?!?/br> 那時候全天下都在傳皇后另有心儀的人,是他這個皇帝強娶來的,皇后愛梅,是因為那個翩翩佳公子姓梅愛梅,皇帝堂堂一國之君,這番言語怎能不怒,加之皇后嫁給他時的確心有不愿,如同褒姒嫁給周幽王,就從來不曾笑過。而他所做的,就是討好她,寵愛她,給她他能給的所有疼愛與關懷。 那天當他得知她心里始終不能對那個男人忘懷的時候,他怒不可遏地沖入這間宮殿,見她手里的藥杵搗著梅花,眉眼浮著柔光和蜜色,是對他時全然沒有的少女之態,皇帝嫉妒沖頭,失去了理智。再后來便發生了沖突,將她推到了佛龕下,猛烈地沖入她的身體,狂放地要她。 皇后拼死推拒,她越是恨,他越是癲狂,他撒完氣,她躺在一地凌亂的衣物里,捧著衣衫痛哭,皇帝也有氣,便掐住她的脖子,罵她嚷她,讓她不許哭,后來…… 后來皇帝怎么也不愿想了。 婢女跪了下來,“皇上,皇后娘娘當年,絕不是有心忤逆你,她……她曾對奴婢說過,自從入了宮,她心里想的,全都是您。梅花本是娘娘家鄉的名景,她知道自己貴為國母,不能輕易歸鄉,只能看著梅花想想國丈老爺,想想夫人,您也說了愛喝梅花酒!皇上,奴婢以性命擔保,傳出謠言那時,她心里沒有別人!“ 一道雷轟然劈下來,皇帝幾乎立不住。 “什么?”皇帝錯愕地望著跪在腳下的女子。 婢女跪伏在地上,香肩顫抖,“娘娘就留了一個太子,皇上如果還有一分顧念夫妻情義……”婢女的兩只手顫抖地捧出了一條素凈的手絹,上面繡著疏影橫斜的紅梅,但只繡了一半,左下角用簪花小楷題著兩個字:子川。 子川是皇帝的字,白滄遠,字子川。 皇帝的都斗得更厲害,好半晌才終于接下了婢女遞上來的絲絹,眼直直地看著那兩個字,子川。是她清秀溫婉的筆跡,用朱砂一點點勾勒上去的。 “什么夫妻情義?!辨九汇?,只見皇帝頹然蒼老地笑了,“朕和皇后的兒子,他也,沒了……” 婢女跟了皇后這么久,皇后在宮中橫死,她懷疑過,對皇帝也有恨,她骨氣硬,如果這次不是為了太子殿下,她根本不屑于澄清??蛇€是晚了? 太子他也已經…… 婢女啞然地捧住了臉,無聲地放肆痛哭。 這宮里,再也不會有人為皇后娘娘和太子哭了。所有人都會忘記他們,只有她的笛聲,也許從今以后只有她的笛聲還會記得。 柳行素醒來時,天色微蒙,一睜開眼便撞入一對擔憂的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