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何況韓訣總覺得,他壓根就不想有人救。 白慕熙的手微微地顫了一下,這雙習慣了握筆拈花、釀酒投壺的被譽為大周最尊貴優雅的手,此刻遍布紅痕,還有一層零星的污泥攀附在上邊,鎖鏈晃蕩,發出清脆的響聲,“如果有人對柳行素不利,不論是誰,你都要護著她?!?/br> 白慕熙盯著韓訣的眼睛,這是第一次讓他感覺到震撼和無措,“我沒求過別人,你知道?!?/br> 還是那么清高傲物啊。 韓訣也不知道怎么了,這場景荒謬得就像是生死離別一樣令人惶恐,“好了好了,我答應你。你就這么一個心頭寶了是吧,我答應你就是了?!?/br> “多謝?!?/br> 門外換來牢卒開鎖的聲音,“韓大人,時辰不早了,再待下去我們真擔待不起了?!?/br> 韓訣不耐煩應道:“知道了?!?/br> 他從亂蓬蓬的草上起身,撣了撣衣上的灰,望著平素光風霽月此時淪為階下囚的太子殿下,撇唇道:“我是真想不明白這兒的生活你怎么過得下去的,又臟又亂,你趕緊想個法子脫身,免教我心里愧疚?!?/br> 韓訣沒有等到應答,就被獄卒催促著離開了地牢。 走在冰冷陰暗的長廊里,韓訣想了想,忽然歪著頭靠住獄卒,“這位小哥,你們給太子他加點棉被吧,畢竟是冬天,天氣怪冷的,凍壞了便不好了?!?/br> 獄卒正直地回應,“小的只是區區一個牢頭,哪里有那本事,太子殿下是貴人,可犯的也是通敵大罪,萬一皇上來視察,見我們額外照顧太子,豈不是要降下大罪?我們擔待不起。韓大人,今日讓你見太子一面,已經是破例了,也是我們張大人同您有幾分交情,賣您面子,若是常人,管他拿出什么連城之璧,張大人也是不動容的?!?/br> 韓訣默默一哼。 姓張的是什么人?見錢眼開,真有卞和之璧捧到他面前,姓張的能把自己祖宗都賣了。 韓訣出了大理寺,回中書省處理自己的案子,忽然想到柳行素,問了書童一句,“柳大人這幾日來過么?” “回大人話,柳大人好幾次沒來了?!睍G訥地研墨,有些忿忿不平。 “真是豈有此理?!表n訣投筆。 無緣無故竟然不來中書省報到,反了。 柳行素只是覺得有點乏累,總覺得昏昏欲睡,偶爾一整天都沒精神,她想了想,到書房里翻了翻書,沒想到竟然睡著了,醒來便忘了時辰。 臘月二十九,天降了一層雪花。 在大周的年歷上,這是不平凡的一天,當上京城的姑娘擦脂抹粉,在腰間系上福帶,都等待著與心上的郎君碰面時,突厥北患再起,河西極快失陷。 前河西節度使死在阿史那野的手上,這塊肥rou人人想爭,皇帝正考量著讓誰接任節度使,致使西北群龍無首,加之河西自古飽受戰亂,不但突厥,前有匈奴、鮮卑,大為肆虐,這一次突厥南下揮軍,雖最終被睿王打退,但也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失。社稷尚未穩固,突厥這么快便整頓了內廷,收拾兵馬南下了。 也是這一日,新上任的突厥可汗,丁零王揚鞭立馬,橫刀親征,突厥軍心大振。丁零王急于立功,一路快攻快打,搶關奪寨,消息抵達上京城,他們已經占據了六座城池。 天子震怒,皇帝捏著軍情急報,“太子負朕!” 枉他多年悉心教導,竟教出了這么一個不孝的敗類!丁零王和閼氏早就處于劣勢,猛然卷土重來,以不可估量之勢占據了王庭,并迅速揮軍南下,河西失陷,這一連串的事故,都是因太子通敵而起。 皇帝再沒有心思想著皇后,想著梅園里的笛聲,他想的全是那一日,火焚東宮時,白慕熙那一句話:“父皇,自幼我承你疼愛,名師教養,從不敢違逆一句。今日我還是大周的太子,可是,我從此不再是你托重江山的軀殼?!?/br> 那一日皇帝在他眼底看到了恨意。是的,恨意。 皇帝心驚地看著他。他想,是了,他怕是早就想起來一切,要和自己對著干,這種事白慕熙想了不是一日兩日了,不是沖動不是叛逆,他壓根就是恨自己。 這么一個兒子,這些年來他竟然只是用斷情蠱抹去他的記憶,仍將他養在身邊,實在是養虎為患,如果不是睿王太不爭氣,他何至于等到今日? 皇帝心道:太子果真是留不得了。留著對他而言,將是莫大的威脅,他年逼宮,讓他下詔退位也不是沒有可能之事?;实墼较朐绞悄戭?,越想越是后怕,可作為一個主宰天下的上位者,他不能讓自己露一點怯,更何況是對著自己的兒子,皇帝的手顫動了一下,“來、來人!” 近侍倉皇地跑入內殿,“陛下,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看了眼天色:“幾更了?” “回陛下,三更天過了,您該休息了。朝政大事不論艱難,都清明白再行定奪。何況,有睿王在,突厥之患,老奴認為不足為慮?!?/br> 睿王鎮守邊關多年,與突厥人的周旋不是一回兩回,彼此都熟門熟路,睿王更是屢戰屢勝,就連皇帝身邊心向太子的宦官都覺得睿王在領兵作戰上可堪重用。 大殿的門被推開,狂風卷入了一層層冰涼透骨的雪花。 冷意肆意蔓延。 皇帝連忙拽住宦官的一只手,“讓睿王待命,朕明日下旨?!?/br> “諾?!?/br> 皇帝這才留意到自己竟抓著一個近侍的手,忙一根根將手指掰開了,恢復凜然之色,“下去吧,朕就寢了,今夜不可讓任何人前來攪擾?!?/br> “諾?!?/br> 近侍走得時候,掩上了門,地龍緩緩燒起來,整間宮殿都溫暖如春。 但皇帝還是睡不著。 他做了一個夢。 夢里見到一身甲胄的太子,提著劍闖入宮門,身后是千軍萬馬,戰馬嘶鳴,天色晦暗得隨時可以落下一大波雨水,喊殺聲沖天,烽火繚亂,他穿著一身明黃的繡九龍吐珠的龍袍,眼底卻是一片驚懼,太子提著劍,目含冷光,冰涼地逼迫他不斷地后退。 身后猶如萬丈懸崖一般,每退一步,便與死更近一步。 “你、你要做什么?朕是你君父!” 太子冷冷地拔劍出鞘,“君父?你用三尺白綾勒死母后之時,我親眼目睹了的,你狠毒多疑,反復無常。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不,不,你怎么會知道?”皇帝瞳孔一縮,那件事,知道的早就死絕了,尤其白慕熙,他不可能知道,否則后來怎么會事必恭順? 白慕熙的劍提了起來,“我忍辱負重至今,就是為了今日?!?/br> 他的手往上緩慢地揚起,皇帝幾乎可以看見那劍刃上寒冷如星的一點碎光,猶如一道閃電轟然劈下來,劍鋒入rou的疼痛感讓皇帝一下從龍床上跌下來,窗外風雪凄緊,如怒如吼的風聲攪得窗子搖擺,雷聲大作,皇帝狼狽地匍匐在床榻上,臉上巨汗不止。 近侍聽到聲音,推門進來,皇帝恍惚之中看到一道雪白的影子,以為是太子,嚇了一跳,眼眶充血,厲聲道:“滾,都給朕滾!” 近侍愣了愣,心道陛下做噩夢了。正上前一步,要探查陛下是否摔傷了。 才走近,忽見皇帝發瘋一樣抽出了懸在明黃軟帳上的尚方寶劍,近侍驚嚇地哀呼一聲,來不及往后跑,長劍閃過,轉眼,人頭落地。 皇帝被濺了一臉血,熱血很快在臉上冰冷,他仿佛才清醒過來,自己方才殺了誰。一時棄了劍,生平第一次六神無主,“不……這不是朕殺的,不是朕動的手,不是……” 地上的尸首猶自汩汩地冒著鮮血,那刺目的一灘血流將出來,將整座宮殿都熏得全是血腥氣,沒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宦官死的時候,眼睜得有銅鈴大,仿佛到死都不能相信,皇帝竟提劍就把他殺了。 皇帝看著,心狠狠顫抖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估計有朋友不知道配角欄上白滄遠是誰的名字,其實就是皇帝,只不過,作者君發覺自己并沒有用到…… 這個也是灰常搞笑了。 ps:夙兒和宓兒的長子叫黎,木樨和柳柳的次子名煦。一定要和太陽有點關系才行,他們都是小太陽啊。 ☆、第63章 眾鳥高飛盡 上京城今年的雪格外綿密,厚重古樸的宮墻, 處處落了銀色的白, 猶如亙古地沐浴在霏霏雨雪里,永遠地凝成一抹起伏奔突的痕跡。 近侍的尸首被抬出殿外時, 所有目睹的禁軍都鴉雀無聲。 他們的陛下,不說為政如何, 至少以德教化, 他自己也從來是心懷眾生的,可是冷冰冰一具尸首讓他們清醒了, 在沒有聽到絲毫動靜的時候,一個活生生血液溫熱的人, 就這么橫著被抬了出來。 血水被雪水沖洗,留下臺階, 很快凍成固態。 皇帝的宮殿里, 宮燈閃爍了整夜,所有人都無眠。 今夜是年節的前一日,所有人都在街道上放煙火慶祝, 找到如意郎君的姑娘, 羞澀地摘下她們的帷面, 成雙成對的夜晚,似乎沒有人察覺到危機。 宮外數丈高的焰花一朵一朵地炸開。 嗜睡的柳行素從被褥間翻身下榻, 身體的沉重和昏昏欲睡,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這具身體遭遇過太多重創,她也不敢確定。 突厥可汗, 前丁零王已經反叛了,每一個暗樁都在被漸漸拔起浮出水面,明日之后太子睿王會是如何格局,待黎明后,風不會停,雪不會止,一切都會有定論。 朝堂上宣讀圣旨的換了一個人,但昨日那個死在皇帝劍下的人,已經成了永遠的秘密。 柳行素發覺不但人換了,連皇帝今日,也一臉肅殺之相,沉悶壓抑。 睿王出列,慨然受旨,“兒臣定不負圣恩,擊退突厥,揚我天威?!?/br> 皇帝甚至承諾,“睿王得勝歸來,便是我大周太子,無人再敢有異議!” “諾!” 百官俯首。 這天變得太快了。 陰冷干燥的天,搖下大朵大朵絮團般的碎瓊。柳行素在散朝后,被單獨叫入了無極殿。 大理寺的地牢照例陰冷潮濕,外面的干燥、大雪、寒風,與這里沒有絲毫相關。 柳行素還是用了崔主簿的法子,用一個白色的絲囊裝了上百只綠尾飛蛾,螢火幽淡,冬天的綠尾飛蛾已經大部分絕跡了,唯獨崔主簿家里養了上千只蟲繭,用帕子蘸著溫水敷一敷,便能鉆出不少的飛蛾。只是大部分尾巴都不怎么亮了。 “柳大人既然是攜帶圣旨前來,我等自然放行,但地牢底下潮濕陰寒,柳大人切莫待太長時間,以免傷身?!?/br> 柳行素點頭,“我知道了,有勞提醒?!?/br> 地牢里亮著的火眼色都不是鮮亮的黃,帶著淡淡的綠光。 柳行素抿著唇,在牢獄外,隔著一道金剛鐵質的圍欄,靜靜地凝視著里面。 一個消瘦的人影,手腳上全是冰冷沉重的鐐銬。他沉默孑然地坐在一團亂草間,似乎察覺到有人來了,他抬起頭,露出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表情。 這個從來都是居于上位,翻手云覆手雨,無論遇到什么都不會損于他的從容不迫的太子,此時,他淪為階下囚徒,穿著一身灰藍儉樸的囚服,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以最狼狽的面目,出現在她面前。 柳行素覺得胸口有個東西被人用力地拽住了,細密壓迫的疼痛讓她一瞬間險些喪失了理智。 牢門被打開,柳行素端著漆金的托盤,上放了一盞銀器酒樽,她走到他身前,不知道這幾步是如何艱難,但她還是穩穩當當地將這盤東西放到了他的腳下。 他的視線下移,“來送我,最后一程?” 酒還是熱的,從酒壺里倒出來,落入銀質的酒杯,還冒著縷縷的熱霧,但也正因為銀器的襯托,酒底微微發黑,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杯不折不扣的毒酒。 柳行素皺眉,“白慕熙,你動手的那一日,就該想到會有今天,因果循環,天理報應,總會輪到你?!?/br> “嗯?!彼D了一下,沒說什么話,只挑了薄唇,有些笑意。 “你笑什么?”他不是失憶了么,什么都不記得了么?柳行素的心猛烈地一跳,有些驚詫。 白慕熙點頭,“你說得,很對。犯過的錯,造過的孽,該誰償還,都要償還?!彼痤^,“不過我總覺得,你活得很累。柳家的事,到我這兒該了結了?!?/br> 了結不了。除了幫兇,還有主兇。 主兇是突厥人。 柳行素低頭道:“人和人之間的活法不一樣,我不覺得累?!?/br> “明日之后,你會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