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柳行素雖然行事邪氣,沒有章法,但有一句話她說的一點不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荊州的大小官員貪了多少,那就要回收多少。 柳行素在府門與小春碰了頭。 小春還是那身不起眼的淡藍的短衫,挽著兩截袖口,裸出雪白的小臂,笑吟吟的露出兩顆小虎牙,柳行素拍了下她的肩膀,“走了?!?/br> 兩人要入府,適逢莫玉麒領著一對人馬發完米糧回李府,正巧在門口的石獅子前碰上了。 自打上回小春被莫玉麒兩度拎上馬背之后,見到這個男人便害怕,畏手畏腳地躲在了柳行素的后邊,莫玉麒禮節性地問道:“柳大人也出門了?” “出門,視察了一番?!绷兴刈ё∩砗笮〈旱氖?,微笑道,“施粥做完了?” 又看到身后的幾人抬著兩口大鍋,里頭還有清粥小菜,便有些詫異,“沒發完?” 莫玉麒道:“殿下吩咐,這些粥飯,只能熬多,不能熬少,如果發不完,就是我們兄弟夜里的口糧了?!?/br> 柳行素撇了撇眉,“你們殿下真小氣,勞力一整日,晚上就只有這點粥菜?” 莫玉麒反駁:“殿下對他自己,與我們是一視同仁的,殿下也吃這個?!?/br> 柳行素沒話說了。 人家堂堂太子竟然紆尊降貴吃這些粗茶淡飯,好像在逼著誰改這些陋習似的。太子殿下養尊處優,她不信他能堅持到底。 柳行素在賀蘭山生活,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沒有存糧,也打不到野味,粗糠剩飯她也湊合著吃,吃過苦頭,才知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她發誓她再也不要重復這樣的悲劇。至于莫玉麒和護衛抬著的這鍋沒有米的粥,她犯不著為了這些委屈自己,和正在長身體的小春。 “殿下真是慈悲心腸?!狈畛辛艘痪?,柳行素拉著小春入府了。 李博望見風使舵,得知那晚她與白慕熙同塌而眠之后,便對她畢恭畢敬,熱情地招待她和小春。 盯著一桌子菜,小春咽了咽口水,不知該往何處下手。 柳行素忽然笑問她,“小春,那位莫統領生得真是一表人才,武藝也超群,待人還和氣,不知道咱們小春為了什么,每一次見他就躲躲閃閃,連看一眼都不敢?” “大、大人……小春沒有……” 都結巴了還說沒有。 柳行素一筷子插入一盤清炒河蝦里,熟練地夾了一串白里透紅的蝦,“等我的事了了,一定為你找一個好人家嫁了,要是在那之前,你遇到了非君不可的良人,也盡管可以告訴我,我給你做主?!?/br> 越說小春的臉越紅,這會兒不像個男孩子里,臉龐染紅了左右兩朵緋紅的云霞。 朝廷撥的捐款已經送到了,依照律例,這些東西應該當面點數清白,交給郡公,但這日李府的正堂之上,李博望卻眼睜睜地看著欽差來使,將賬本遞給了白慕熙。原本扯了朵菊花在臉上的郡公沒繃住,臉色瞬息便垮了。 “殿下,這……” 白慕熙淡然道:“對不住李公,孤不日前寫了封書信入京,你現在是待查之人,無權經手錢款?!?/br> “這……”在場的州官個個臉色微變,生怕被太子殿下報上去的名單里有自己,惶恐要摘清自己,喁喁私語起來。 柳行素的眼光從每一個人的臉孔上掃過,這群人怕是在商量著怎么統一口徑,將禍事全推到李博望身上。 李博望自知惹下大禍,兩只膝蓋一軟,便撲騰倒在了地上。 “殿、殿下……” 連哀求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白慕熙問來使,“可以搜了,南閣的佛堂里頭有一處暗格,堆滿了這位大人搜刮的不義之財,張大人,還請將東西拖出來,給這幫荊州州官們一睹?!?/br> 張大人肅然領命,“諾?!?/br> 說罷便領著一對人馬去抄家了。 李博望又驚又俱,全沒想到太子對他的家這么熟悉,連他的寶貝藏在哪兒都知曉了。他為官二十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對金銀珍寶不動心的,這荊州的官員上下同心,暗中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他不過是個領頭羊罷了,這群人哪個貪得比他少? “殿下,老臣認罪?!崩畈┩麥啙岬睦涎坂咧鴥砂褲釡I,將這群道貌岸然、企圖置身事外的人一指,“但這群人,王嵩王大人,去年貪了襄陽牧二十萬兩白銀,府庫小裝不下,他將銀子用牛車拖入我的府邸……” 王嵩臉色微白,拂了拂廣袖,咬牙道:“血口噴人!” 李博望又指著另一個中年官員,那人也是面如土色,李博望道,“去年河間王六十高壽,陰玄大人送了河間王妃南海的琉璃菩提樹,價值連城之物,陰大人區區七品小官,佃農出身,若是不貪財斂財,他哪里來的無價之寶?” “還有丘宏、段刻舟這群人,家中若是清白,此刻絕不會待在這里,等著我接手募捐的欠款,他們,他們也就是想分一杯羹!” 柳行素坦然微笑,“都招認了,一個不少?!?/br> 她側過目光,溫潤清雋的眸漾著幾許笑意。 白慕熙這招殺雞儆猴太好用了,猴才自亂陣腳,連雞都先坐不住先跳腳了。這群州官們誰都想分得更多,利益的聯盟并不穩固,何況人心自古以來,不患寡而患不均,寧可大家都沒有,也不可讓你有我沒有,我一個下水了,全部的人都別想好過。 不出片刻,張大人命人抬起東西折回來,滿堂的珠光一晃,那群州官們也不敢抬頭,一個個低著頭俯首認罪。 太子殿下連李府都能輕而易舉地抄了,何況是他們。 白慕熙神色如常地看了眼這箱子奇珍異寶,不動顏色,“張大人既是欽差,徹查荊州官員結黨營私上下其手之事,便委托給張大人了?!?/br> “下官分內之事?!睆埓笕烁┥硐掳?。 李博望癱坐在地上,老臉蠟黃,雙目無神地看著那一箱箱被抬出來積了灰的珍寶。 他半輩子用在這些東西上,汲汲營營,沒想到到老來竟遇上如此飛來橫禍,一朝傾頹,萬劫不復。當年他也是意氣風發走馬上任,可沒過多久啊,便在金錠子的光彩下被奪去了良知與魂魄。 今時今日的太子,卻不會成為今時今日的他了。 “殿下,我以為你會放過李博望?!绷兴卦诨▓@里撫了撫一朵嬌艷的芍藥,帶露香濃的碩大紅花,垂著繁復的花瓣兒,露水淌下來浸濕了她的下裳。 白慕熙皺眉,“為什么這么說?” “其實,殿下宅心仁厚,想放他一馬,可惜他不識好歹,硬要撞上來。殿下說不是有人非要與殿下下盤棋嗎?那個人說的可不是我,”柳行素用露水凈了手,轉過身,曦光打在她單薄的肩上,如籠煙霧,她搓著手笑瞇瞇的像只狐貍,“可惜李大人不太會下棋,沒懂殿下的心思,反倒變本加厲,最后‘賠了夫人又折兵’?!?/br> 白慕熙忽然走近了一步,“你知道?” 這回換柳行素皺眉頭了,“知道什么?” 他的臉色有些異狀,柳行素想仔細探究一番,但白慕熙已經轉身走了。 衛六抱著一個簸箕在回廊下喂著信鴿,他們自在地在房檐、芭蕉上跳腳,雪白的一對鴿子,模樣纖巧可愛,招人喜歡,柳行素一走近,只聽衛六道:“柳大人,你不是好奇殿下怎么知道李大人藏寶的地方的么?” 柳行素淡掃眉宇,“你能告訴我?” “自然,咱們殿下跟柳大人,可是睡一張床的人,不分彼此?!币痪湓捔盍兴啬樕⑶嗪?,衛六忍著笑,忍得手一抖,一把鴿食撒入了回廊底下,兩只身手矯健的鴿子立即跳入了廊下開始啄食。 衛六轉身,清了清喉嚨,“昨夜李大人的夫人來找過殿下,聲稱愿意主動招認所有罪狀?!?/br> 他補了一句,順帶強調:“對方深更半夜來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衛六是堅定的細柳黨。來來來,大旗搖起來! 衛六也是不管柳大人是男是女,只要殿下能開竅了,也是cao碎了心哈哈哈~ ☆、第21章 王子與庶民 李夫人柳行素有幸在后院遠遠地一瞥,妖艷的華裳險些晃暈了她的眼,這么一個美艷的中年婦人,忽然對太子殿下投誠,三更半夜前來私會—— 嗯,原來方才白慕熙是這個意思。 柳行素摸了摸下巴,“那位李夫人,殿下打算如何處置?她稟報有功,殿下總不會讓她太難堪了?!?/br> 衛六妥妥的是傻眼了,“柳大人,你這么淡定?” 柳行素乜斜著眼眸,輕佻地笑,“一個時辰而已,你在質疑你家殿下的什么?” “……”衛六將嘴里的話死死地咽回去了。 陛下派來廷尉府最耿直無私的張勃張大人親自前來審理荊州的一眾貪官污吏,的確是慧眼識人的一次壯舉。不出兩日,已經又有三個人招了。 但白慕熙罕見地不見蹤跡,柳行素一打聽,原來是到荊州城外督修堤壩去了,柳行素和小春沒閑著,也跟了過去。 陰郁的天,大朵大朵的黑云自江濤上低垂。 浩漫的水勢滔滔不絕地東流,大江激石,卷起千堆飛雪。兩岸被水連續沖刷了一個月,土地變成了濕地,踩一腳就要陷下去。 在柳行素險險地一腳停在濕土外邊時,她極目所望,那個一襲銀紫暗紋長袍的太子殿下,正撐著傘站在人堆里,腳下是松軟的泥沙,他幾乎陷入了整只腳踝,人來人往之中,卻鎮定從容得猶如一方鎮河石,沉穩、篤定、冷靜、堅毅。 柳行素抿了抿唇,目光多了幾分復雜。 “殿下,水位上漲得快,堆的砂石都不堅固,要是再有一場暴雨,恐怕還是會沖毀河堤?!蹦聍枰粡埬樁急挥晁驖窳?,鬢發貼著剛毅的下頜,滿身狼狽卻又如此固執。 他五指收緊,淡淡地回應:“只要荊州軍民一心,沒有什么辦不到的事,孤從來就相信,人定勝天?!?/br> 搬運石頭的一個老人力氣不逮,被濕軟的泥沙里突兀的一塊青石棱角絆住了腳,扔了石頭往后倒了下來,白慕熙將傘扔了,手從身后托住了老人的腰,穩健的一雙臂膀,老人愣了下,站起來時見是殿下,急著要跪,白慕熙止住了他的手,“老人家,去休息罷?!?/br> 老人愣愣地看著,扔了傘的白慕熙,低調華貴的紫裳很快被雨水打濕。 他修長而孱瘦的孤影,宛如上天以水墨拓的一筆,就這一筆,已如銀鉤錚錚,佩玉鏘鏘。 老人抹了一臉的雨水,抹得越多,那抹的水便成了淚水,他渾濁的老眼沁出了熱淚,“多謝殿下,體恤荊州百姓!” “孤做得不夠?!彼麚u頭否認,讓身后的一名護衛將老人攙了到外頭休憩。 被白慕熙扔入泥水里的油紙傘是再也不能用了,他緩慢地一聲嘆息,引得身后傳來一聲輕笑,“讓我一頓好找?!?/br> 白慕熙和莫玉麒一道回頭,只見笑吟吟的柳行素,一手撐著雨傘,一手拎著衣擺小心翼翼地走在濕泥里,清秀的面容飛了幾多促狹,他蹙眉道:“你來這里做甚么?” “想看看殿下?!彼故抢蠈嵅徽f謊了。 白慕熙衣袖一拂便轉過了身,神色有些不自在。 柳行素讓小春把多的雨傘送給他和莫玉麒,但他不接,小春只好咬著唇遞到一等護衛的面前,莫玉麒昭質朗朗的臉浮出一朵燦爛的笑容,將傘接到手里,“謝了!小兄弟!” 他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白牙,燦爛得好像春日里映在潭水里熏熏的暖陽。小春臉頰灼燙,不敢看他了,低頭走了回來。 白慕熙踩著一地的泥水走到了軍民來往之中,搬著大袋泥沙的軍士,還有城里自告奮勇出來填壩的百姓,如方才跌倒的老者的一樣的老人,還有很多,隔著重重疊疊的一袋袋沙,遠處高闊渺遠的江面起了茫茫的白霧。 霧色里,隱約起伏的江水如同蜿蜒的巨獸,吐納之間便是一場蓄勢待發。 而雨水還在綿密而隆重地下著。 紛紛往來的軍民沒有一個人理會這位高貴的太子殿下,他們都在出自己的一份力。 柳行素困惑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疾步走入人群,替兩名少年穩住了沙袋,少年愣愣地,白慕熙不覺沉了聲音:“起?!?/br> 三個人抬起來便穩當多了。 莫玉麒好容易收了傘,無可奈何地又還給了柳行素,“柳大人還是自己拿著吧,殿下這樣,我怕是站不住了?!?/br> 他們殿下看似冷漠,不近人情,其實比誰都心軟。 因為一直這樣,莫玉麒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已然習慣了,但柳行素沒有,她低下視線,手里一把丁香色的油紙傘墜著細密的一層水珠,輕輕抖開,便是又一場細雨。 “大人,我們要不要也跟過去?”小春看太子殿下和莫玉麒都去幫忙了,也想搭把手,在一旁干看著,她有點過意不去。 柳行素有些失神,半晌后,她將傘放下來,“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