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所以這算什么呢,以前相處起來也這么隨意,可眼下細品咂,又品出了不一樣的滋味兒。 他散亂著頭發,她低頭打量,替他捋了捋,“先前立政殿里的情形,真叫我捏了一把汗。左昭儀是得了失心瘋,當著眾人的面就敢直指是您干的,勒令控戎司拿人?!?/br> 他閉著眼睛一哂,“畢竟這樣的好機會不多,此時還隱而不發,豈不是對不起他們母子多年的謀劃?許是最后一擊吧,順勢而為,成事在天?!?/br> 星河還在嘟囔:“這件事究竟是誰做的?會不會是左昭儀?還是皇后?” 他抿唇不語,看他臉上神情,是不愿意再尋根究底了,只是悄聲抱怨著:“我昏死在那里,終究沒聽見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難道你從來不擔心么,萬一我這回在劫難逃,沒有什么心里話想告訴我么?” 她被他問得語塞,可是有些話,自己心里知道,到底不能說出口。 她解嘲一笑,“您都暈了,怎么還能聽見我說話?” 他嗯了聲,“每個人說的話我都能聽見,你在我跟前只說了一句,‘主子,您這是怎么了’……我以為你會嚎啕大哭,總算我們倆情分不淺,可是你一點都不慌,可能我真的死了,你也不會覺得難過?!?/br> 星河心頭忽然一片寒涼,他聽得見,但是他看不見。她說的確實不多,這樣的環境下,哭天搶地一點用都沒有。他愿意享受她六神無主的呼號,可她能做的,只是奔走在兩宮之間,找出那個試圖嫁禍他的人。 “您真的死了,我會很難過的?!彼嘀旖?,沒法和他描述她當時有多著急,說得太明白了,有做戲的嫌疑。既然他覺得她不在乎,那解釋也沒什么意思,就這樣也挺好,她沒有在別人面前示弱的習慣。她替他塞了塞頸后的被褥,“您的身子還沒緩過勁兒來呢,好好歇一歇,明天不見得天下太平了?!?/br> 太子沉沉睡過去,但因吸了過量的熏香,第二天并沒有立刻好轉。星河從殿里出來時,他還是昏昏的樣子,德全領著代皇帝前來問疾的御前總管太監進了內寢,滿帶哭腔道:“高諳達您瞧,一時清醒一時糊涂的。太醫那里開的方子也是湊合吃著,鼻子眼兒里進去的煙,早跑遍五臟六腑了,用幾味清熱的藥就是圖個心安,據說鬧得不好人還會傻呢……請諳達如實稟報萬歲爺,這可不是件小事兒,關乎社稷的?!?/br> 高無憂掖著兩手只顧嘆氣:“這是怎么話兒說的呢,好好的一位爺……”邊嘗試著喚他,“太子爺,太子爺……皇上打發奴才瞧您來了,您好點兒沒有?” 太子一向克孝,聽見呼喚勉強睜了睜眼,掙扎了一下,復又闔上,看得高無憂眼淚都下來了,“哎喲天爺,這可怎么好!皇上那頭記掛得厲害,怹老人家這會兒沒法子走動,信王爺寸步不離地伺候著呢。知道太子爺癥候重,自己也說不了話,不住給我比手勢,讓我上東宮來瞧瞧。如今太子爺這模樣兒,叫我怎么回稟,不得嚇著老爺子嗎?!?/br> 德全說沒法兒,“就是嚇著也得往上報,這是多大的事兒啊,能瞞著嗎?萬一出點兒紕漏,咱們草芥子一樣的人,誰也擔待不起?!币幻嬲f著,一面把人往前殿引,掃聽中朝的情況,問皇上現在怎么樣了。 高無憂說:“附子的癥候一里一里退了,太醫那頭也有明斷,明兒差不多就能下地走走了??商訝斶@兒……這可怎么辦呢?!?/br> 德全擦了擦眼淚,“盼著也能快些兒大安吧,主要是咱們太子爺毒走肌理,不像萬歲爺的癥候,排出來慢慢也就好了。咱們這會兒是叫天天不應呢,只求皇天菩薩保佑,讓我們爺順順當當過了這個坎兒,奴才就是折十年陽壽也愿意?!?/br> “唉,誰說不是呢?!备邿o憂拍了拍他的肩,“菩薩瞧著您的孝心,太子爺終會好起來的。我這就回去往上稟報,實在不成張榜廣招名醫唄,一定得治好太子爺的病?!?/br> 德全嘴里應著,把人送到了宮門上。高無憂回去之后如實把在東宮的見聞說了一遍,太監大多嘴皮子利索,一頓聲情并茂的渲染,把皇帝說得老淚縱橫。 恭皇后大行后的這些年,皇帝可說是又當爹又當媽,在這個兒子身上傾注了無數的心血。培養一位帝國儲君,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這些年看下來,四兄弟里也確實只有他,能負重,有委屈自己的度量,且深藏不露。大胤到現在,早不是當初金戈鐵馬,中原逐鹿的年代。王朝存在得越久,越需要守成,青主就是那個守得住祖宗基業,甚至能夠重現輝煌的人。儲君可以死社稷,但如果隕落在朝堂傾軋,或是內闈爭斗上,那就太冤枉了?;实坌睦锿吹玫督g一樣,卻苦于自己暫時不能走動,急出了滿頭的冷汗。 信王在一旁看著,小聲道:“皇父,兒子去東宮瞧瞧吧。二哥出了意外,我到這會兒還沒見過他,心里實在放不下?!?/br> 皇帝沖他點頭,比了個手勢,表示他可以留下照看,不必急著回來。 他辭出立政殿往東去,一腳邁進東宮時抬眼看,不知怎么,今天這連綿的殿宇,好像和往日不一樣了。 午后的宮掖,常給人一種寂靜美好的錯覺。日光暖暖照著,照在絢麗繁復的和璽彩畫上,明黃的琉璃瓦面蹦出小小的金芒,像孩子玩兒的打水漂,一點跳躍,迅速擴散。麗正殿便籠罩在一片盛大的狂喜里,老神在在的,不問喜從何來。 宮門上的小太監例行上前請安引路,信王腳下踩著墁磚,視線向寢殿方向眺望,“宿大人今兒在宮里上值么?” 小太監說沒瞧見,“奴才是門上伺候的,不管里頭的差事。就看見五更那會兒,偏殿里有人出來,把上夜的太醫們都放出去了。后來人影往來,里頭大概有宿大人。她出宮不走麗正門,都是從崇仁殿往北入宜春/宮門的,所以奴才并不知道她眼下在不在東宮?!?/br> 信王聽了慢慢點頭,“太醫都被遣走了么?那太子的病怎么料理?” 小太監直搖頭,“王爺問這個,奴才實在答不上來?!?/br> 算了,信王調開了視線,一個看門的,哪里知道那些。 遠遠看見德全上來迎接,抱著拂塵向他長揖,“王爺您來啦?” 信王快步上前道:“高無憂向皇上回稟了二哥的情況,我聽在耳里,心急如焚。他這會兒怎么樣了?聽說一陣清醒一陣糊涂,太醫有什么說法沒有?” 德全也沒有具體回他,只是籠統說:“先前高大總管來時確實不大好,這會兒……您進去瞧瞧吧?!?/br> 進了內寢,穿過低垂的帷幔,見到他時他已經坐起來了,正靠著床架子喝粥。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把碗交給伺候的宮人,回手把跟前侍立的都屏退了。 信王見狀大大松了口氣,“您可太能嚇人了,我才剛真給唬得不輕呢,敢情您是在用計?” 太子淡然看了他一眼,“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兒,差點回不來,你瞧是假的么?” 信王臉上訕訕的,“我就是聽高無憂說得那么嚴重,以為您真不成了呢。過來一瞧您緩過來了,可不是好事兒么?!币槐谡f著,一壁靠過來仔細端詳他的臉,“二哥,您現在覺得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爽利的?我聽說是牛膝草和rou豆蔻,心里還在琢磨,沒聽說這兩種東西擱在一塊兒燒能把人毒倒的,果然的么,您現在不是好端……” 可是太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卻把他后面的話堵了回去。 “我也不相信,不相信世上人心是黑的,不相信這宮闈之中親情寡淡,有那么多的明槍暗箭??墒聦崝[在眼前,叫我不得不信,你自小長在御前,難道還沒有看明白么?牛膝草加rou豆蔻,量多能致命,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回去試試?!?/br> 信王被他說得愣住了,等回過神來忙擺手,“我可不干那傻事,萬一有個好歹,不知便宜了誰呢?!闭f著在他床邊的圈椅里坐下了,擰著眉自責道,“早知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昨兒不上外頭去倒好了?;矢傅乃庍@一向是我在看守,倘或有了閃失,也應該是我的責任?!?/br> 太子搖頭,“咱們應該慶幸,這做手腳的人太笨。事出在我侍疾之后,我還能想法子自證,可要是你那頭出了紕漏……就是你為助我登基,不惜弒父。到那時候咱們才有口難辯,真要叫人一網打盡了?!?/br> 信王臉上神色有些難堪,“這么說來是咱們運道高?” 太子調開視線,空空的目光移向外面碧清的長空,“也或者是母后在天有靈保佑咱們,畢竟這世上只有咱們兄弟相依為命了,你和我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是血濃于水的至親骨rou?!?/br> 信王聽后半晌未語,最后不過長嘆了一聲,“時也,運也……”也不知是在為誰感慨。 兄弟兩個默默坐著,看窗外鳥聲啾啾,年后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春天就這樣來了。 宮人進來伺候太子喝水,信王接了親自服侍他,這當口仍是追問,“依您看來,這回的黑手是誰下的?” 太子慢慢把杯里的水喝盡了,放下茶盞道:“左不過那幾個人。我不管是誰的手筆,有些人務必除之而后快。我厭煩了這樣貓捉耗子的游戲,也等不到將來了,現在就要立竿見影?!?/br> 信王遲遲問:“二哥的意思是……左昭儀?” 他涼涼一笑,“還有暇齡。這個黑鍋就由她們背吧,你原先的設想不就是這樣的么?” 信王竟被他說的噎住了,他這哥子太聰明,腦子轉起來飛快,若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常會被他繞進去。 他猶豫頷首,“倒也不是我的設想……是昨兒夜里,左昭儀拼盡全力要拉您下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