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宿大學士不能再聽他們說什么鋪板不鋪板了,實在沒臉。扭頭朝飯廳張望,這時候星海的側室上來蹲了個安,說早膳預備上了,這就給太子爺送過來。 太子為了彰顯融入的決心,堅持要同大家一塊兒用。于是一桌人在飯廳里圍桌坐下,從一個海碗里舀蕙仁米粥,一人手拿一個小窩頭,就著面前各色醬菜吃。因為姑娘初一早上沒能回來吃團圓飯,今天重新預備了甜湯,里頭擱了雙色的糯米丸子,撒上紅綠絲兒。姑娘一碗,給他這個半拉姑爺也來了一碗。 照以前的舊俗,初二得走親戚拜年。小時候星河就跟著星海一塊兒,乘著車挨家挨戶送拜帖。親戚太多,一般不進門,就在門外敬賀,這樣一天下來能走上百家。 星海換了衣裳預備出門了,即便現在做了高官,也還得遵舊禮。過兩年等他兒子長大了,就輪著他兒子代父拜年,不需要他親自出馬了。 星河很起勁,嘴里說著“我也去”,就想登車,被宿太太一把拽了回來。 “這么大的姑娘了,還拜什么年呢。家里有貴客,你給我老老實實呆著?!?/br> 結果星河是給拽下來了,暇齡公主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冒了出來,上前挽了星海的胳膊,“我陪你去吧?!?/br> 這下子大伙兒傻眼了,連太子都覺得有些意外,他站在檐下說:“你是帝王家的公主,人家走親戚,你湊的哪門子熱鬧?” 暇齡公主看見他,喲了一聲,“二哥也在呢,您能上人家蹭團圓飯,我就不能跟著星海一塊兒串門子?” 誰也別和一個有心迎接第二春的寡婦講道理,因為說破嘴皮都沒用。星海這陣子是被她纏怕了,看見她就沒好臉子。那些車轱轆話說了不知多少遍,橫豎是沒用。今天借著太子在,他鄭重向太子拱了拱手,“殿下替臣做個見證,臣有家有室,從未想過攀龍附鳳,對公主也不存半點非分之想。這一個月來錯受公主厚愛,臣實在愧不敢當。他日倘或皇上問起,還請殿下為我正名,宿星海一妻足矣,絕不再作他娶?!?/br> 太子點頭道好,心里也替這同父的meimei感到磕磣。牛不喝水強按頭,女人弄得這模樣,有什么意思! 暇齡的臉色倒是如常,照她說來烈女怕纏郎,反過來也一樣??墒切呛U辛怂悄懶∨率碌钠?,“鶴閑,孩子交給奶媽子就成了,你跟著一塊兒去?!?/br> 鶴閑怯怯哦了一聲,提裙下臺階來。到了車前也不邁腿上腳凳,眉眼彎彎望向丈夫,“海哥,我這裙門太窄了,上不去?!比缓蟊凰煞蛞话驯饋?,輕輕送進了車廂里。 嘖,星河暗嘆,別瞧人家不吭聲,緊要關頭也知道當著眾人面,給這個意圖搶奪她丈夫的女人下馬威。上車瞬間那一瞥,不知別人看見沒有,反正她是看見了。也許這又是一個有主見的女人,如果丈夫猶豫不決,有決心一刀兩斷;但只要丈夫立場不動搖,她拼死也會捍衛自己的地位。 響鞭一甩,馬車漸漸走遠了,星河提裙進門,走了兩步回頭看,她母親抹不開面子,還和暇齡公主寒暄:“殿下新禧呀,大正月里的,來了就進屋坐坐,喝杯蓮子茶吧?!?/br> 暇齡臉上露出了寒冷的笑意,對宿太太還算客氣,只說不了,“既然他忙,我就不進去了,改日再登門拜訪?!碑吘故枪?,倒驢不倒架子,說罷傲然轉身,登上車輦揚長去了。 宿太太進門又開始提心吊膽,“那畢竟是皇上的心頭rou,星海這么得罪她,回頭一狀告到御前,皇上問咱們的罪可怎么辦!” 宿大學士這回也掰不開鑷子了,只好向太子拱手,“宿家滿門絕沒有不恭的意思,可您也瞧見了,星海不動心,咱們也不好強迫。況且臣那媳婦兒,進門至今孝順公婆,和睦親友,沒有一樣不叫人稱道的。又是明媒正娶的太太,祠堂里叩拜過祖宗的,不犯錯兒,總不能為給公主讓位,無故把她發還娘家吧?!?/br> 太子壓了壓手,“二位不必憂心,我今兒在這里親眼瞧見的,要是皇父問起來,我自有說辭?!?/br> 既然如此,那還不算太壞。宿大學士忡忡點頭,宿太太心里卻完全放下了。有個位高權重的女婿就是好,今兒太子不在,恐怕星海想發作,也找不著機會。暇齡看見她哥哥,終究沒敢放肆,宿太太送走了瘟神,歡歡喜喜對太子爺道:“您中晌想吃什么呀?奴婢叫人預備砂鍋煨鹿筋,給您補補身子吧?!?/br> 星河紅了臉,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臉紅。她母親對太子的那份殷勤,真叫她看不過眼,昨兒才弄斷了鋪板,今兒就給補身子??纯刺?,他笑得含蓄,說“謝謝太太”。她暗中腹誹不已,太子忽然咦了一聲,“你的臉怎么了?認識你十來年,還沒見你臉紅過!” 于是大家像看西洋景兒似的盯著她的臉,那嫣紅的臉頰,便越發紅得不可遏制了。她兩手一捂,轉身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進了月洞門,見星海的側室正指派人搬那塊斷了的床板,她站在一旁看了良久,心頭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做慣了下人的,即便被扶上了妾的位置,在那些奴才面前也還是沒有主子的譜兒。她像往常一樣cao持家里的瑣事,廚上有她、擺飯有她、這里要拆床架子,依然有她。 府上內外一切的細節都在她心里,辦起事來駕輕就熟。星河欣賞她那股麻利勁兒,也不因她是妾而看低她。她回身一顧看見了星河,笑著叫了聲姑娘。 星河點點頭,往邊上讓開些,容那鋪板搬出堂室,她搓著手道:“回頭讓人再送厚實些的來,這板子本來預備給丫頭用的,沒想到……”說著一頓,尷尬笑了笑,“是我的疏忽?!?/br> 星河隨意打了馬虎眼兒,再說下去,又是太子的豐功偉績。她細瞧了她兩眼,“小嫂原是嫂子家里的?這些粗活兒,不該你料理?!?/br> 星海的妾室笑道:“我自小賣到松府,不知自己的爹娘在哪里。后來一直伺候小姐,小姐出閣我也跟著過來了,她怕我將來沒依傍,就讓我跟了姑爺。主子們待我都極好,但凡我能幫得上忙的,一應還是我來料理。雖說如今在姑爺房里,又有了孩子,我還是拿自己當奴才看,盡心竭力地伺候主子們?!?/br> 這樣的人,不因位置更換改變初心,真是很難得。星河問:“這程子暇齡公主在府上這么鬧,你是什么想頭?” 她說:“我沒什么想頭兒,橫豎我們小姐在這兒,我也在這兒。我們小姐要是回松府,我當然也不會留下?!?/br> 所以她是瞧著鶴閑才跟星海的,看了那么多妻妾爭風吃醋的例子,遇上這樣的,便覺得格外稀有溫情。 她微微欠了身子,下臺階往門上去了,星河目送了她,又見太子爺踱著方步進來,眼前頓時一黑。這三天的春假,實在放得太長了,今兒才第二天呢,接下去怎么熬,她已經覺得自己沒什么活路了。 天兒好像要變,忽晴忽陰的。他走到她面前時,正逢云散的一瞬,萬千輝煌照耀著他,人像飛了金似的。他個兒高,背著手彎下一點腰,臉上帶著儒雅的微笑,親親熱熱叫了聲“星啊”,“你害什么臊?!?/br> 星河忍不住扶額,“我沒害臊,就是有點兒頭疼?!?/br> 他恍若未聞,調轉視線朝臥房看了一眼,“昨兒晚上地方不對,要是在里間,咱們就成事了?!?/br> 她被他說得心慌氣短,不住朝他拱手,“我的主子,您這會兒在宿家也算揚眉吐氣了。瞧您多驍勇,鋪板都叫您折騰斷了,您的面子算是賺足了,就饒了臣吧?!?/br> 太子面色一沉,“這話我不愛聽?!?/br> 他到處想轍坑她,還想聽好聽話,世上哪兒有那樣的好事!反正星河心灰意冷,她說:“咱們回宮吧,家里不要我給親戚朋友拜年,留下也沒多大意思?!?/br> 太子琢磨了一下,“要不咱們上霍焰府上去?你不是說要去看曹瞻的兒子么,正好今兒有空?!?/br> 他分明沒存好心,要是見了霍焰胡言亂語,那她掃臉可就掃到國公府了。 星河擺手不迭,“其實年前才送到霍府上的,這里頭不過兩三天而已,現在去也急了些,等再過程子吧?!?/br> 太子很納罕的樣子,“去是你說的,如今不去又是你說的……” 她喏喏點頭,“對對,都是我說的,我一會兒一個樣,女人心海底針嘛?!?/br> 話都叫她一個人說完了,太子覺得就不和她爭了吧。反正昨晚上雖沒成事,進步還是有的,他喜歡的人已經讓他壓在身下了,他還壯膽兒凌空一擊,等動真格兒的時候,肯定比現在有經驗。 他滿懷柔情,看了她一眼,她目光呆滯,仿佛昨晚和他一起地動山搖壓塌床的人不是她。太子有些憋屈,好在今晚上還有機會,這回是斷不能讓她有機會睡外面的了,就是連哄帶騙,也得把她弄上拔步床去。 他心里打著小算盤,面上不動聲色,轉頭望天,“恐怕要下雨,上回冬至大好晴天,昨兒忍住了沒發作,已經是天公作美了?!碧Я颂?,“上屋里去吧?!?/br> 剛要轉身,門上善銀進來回話,說暇齡公主進宮奔御前去了。 太子和星河面面相覷,看這陣仗,怕是要和皇上挑明了吧。先頭吃了虧,以暇齡的脾氣斷不能忍的,星河忙拽太子,“回宮瞧瞧去吧,我怕她一哭二鬧的,皇上經不住,答應賜婚可就完了?!?/br> 這會兒煨鹿筋是吃不成了,他們從宿府辭出來,直奔玄德門?;噬先嗽诹⒄?,暇齡先他們一步入了北宮,也沒有上鳳雛宮見她母親,一口氣過神龍門,闖進了皇帝的寢宮。 信王正陪著皇父下棋,看見哭紅了眼的公主進門來,一時有些回不過神,站起身惶惶叫了聲“皇姐”。 暇齡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我有話同皇父說,你出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