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窗口的光照在那雪白的rou皮兒上,昨兒一晚上的將養,紅腫是褪了,但隱約的淤痕還在。他拿指尖輕輕摩挲,“這叫好了么?你的心有多大?年世寬這個狗奴才,真有膽兒下這樣的黑手。再等兩天,等冬至過了,咱們新仇舊恨一塊兒算?!?/br> 她倚著他的膝頭,說不急,“收拾他太容易了,打我的是昭儀娘娘?,F如今什么叫她最難受,你猜猜?” 她仰著臉看他,溫和的日光下,眼中金芒無邊。 這么簡單的答案,哪兒用得著猜呢??商訁s搖頭,“猜不出來?!?/br>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笑著領受了,“就是叫她當不成皇后??伤@些年昭儀做慣了,就算不登后位,她也還是禁中妃嬪之首。公主失德,至多讓她在封后路上止步,以皇上的性情,斷不會降她的位分……什么才能真正讓她痛不欲生?”她眨了眨眼,“是有個她忌憚的人,爬到她頭頂上,徹底斷了她當皇后的念想?!?/br> 太子聽后長嘆:“你真是蔫兒壞?!?/br> 她有點不好意思,“承讓、承讓??吹靡娒恢臇|西,最是熬人。宮廷之中女人間勾心斗角,那種生死較量,不亞于朝堂。左昭儀橫行后宮這些年,多少人恨她恨得牙根兒癢癢呢。把她摁下去,最高興的不是咱們,是后宮那些不得揚眉吐氣的嬪妃們?!?/br> 這話說得很是,看得見摸不著,確實能叫人熬禿了頭。太子真是太了解她了,用不著她言明,她在打什么壞主意,一目了然。 他喟然長嘆,“依你看,后宮之中,誰最適合當這個皇后?” 朝野上下關于立后的呼聲,已經大到不能忽視?;矢负退麘┱勥^后,第二天御門聽政時就應準了,冬至過后頒布詔書。君無戲言,不能因為立不成左昭儀就又擱置了,這時候哪怕隨便拉個人,也得把這個窟窿填上。 她眉眼彎彎看著他,“主子有沒有心儀的人選?” 有啊,當然有,不過他心儀的,暫時還不能封后罷了。 他隨意挑了一個,“右昭儀如何?一字之差,位分又高,還沒兒子?!?/br> 沒兒子當然是最首要的條件,星河琢磨了一下,“她和主子平時相處如何?” 太子一手捋她的頭發,夷然笑道:“相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右昭儀娘家勢弱。到了這個位置上無依無靠,沒人撐腰坐不踏實,這時候就得找個靠山。她無子,我沒了娘,只要我這頭示好,她必定順桿兒爬,你信么?” 星河點頭說信,她心里的人選也是她。一左一右兩位昭儀原本平起平坐,可是鳳雛宮那位太會攬權,八年來右昭儀在這宮廷中地位尷尬。誰的心里不憋著一口氣呢,力量懸殊時不得不忍著,一旦地位反超,那就有說頭了。當然太子看中的是無子這點,她稱意的是惠氏娘家凋敝。就如太子所說,一位沒有倚仗的皇后,基本不能形成威脅,除非她有朝一日能生出一位皇子來。不過以右昭儀的年紀,希望很渺茫,她雖比左昭儀年輕兩歲,但過了三十五,再想有孕實在太難了。 兩人相視一笑,又達成一項共識,太子覺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只是她臉上的傷痕啊,還是叫他意難平。他纏綿地撫撫,仿佛多蹭兩下,就能把它抹平似的。 他給她吃了一劑定心丸,“先沉住氣,把公主府的案子了結了,我再示意內閣催促皇上立后。到時候人選定不下來,皇上為難,我就能趁機諫言,沒有十成把握,七八成還是有的?!?/br> 什么是狼狽為jian,說的大概就是他們這樣的。目標一致時不分你我,那種同仇敵愾一條壕溝里的友誼,真讓人感覺溫暖。如果能一直這么下去多好,太子暗暗想,宿家別有那么大的野心,將來仗著宿皇后的排頭,當個富貴外戚??上Я?,有些事開了頭,想往回走很難。譬如上駟院養的獒犬,嘗過了生rou的味道,就對熟食兒不屑一顧了。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冬至前一天,那么好的大太陽,太子說:“大年初一怕是要下雨了?!?/br> 她懶懶坐在腳踏上,倚著他轉頭看輕啟的檻窗,風吹簾動,那金絲的簾子扣著頂上窗框嗒嗒作響。老人兒有這個說法,說冬至這天晴天,正月初一就沒個好天氣。換過來呢,冬至下雨,那必然有個響晴的大正月。 “明兒吃餃子?!彼⒆铀频?,滿懷過節的喜悅感。冬至大如年,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心緒啦。過去都是繃著的,宮外合家團圓,宮里當差的了不起聚在一塊兒吃鍋子,不似和家里人在一起,說話還是得處處留神。這回也是托了左昭儀的福,那幾巴掌打掉了她冒進的心,她靜下來思量,先前的確過于外露了,有些事還是得放緩。一緩呢,由不得就犯懶,就想好好過節了。 “我們家做的十錦餃子最好吃,什么口味的都有?!彼割^算,“素三鮮的、韭菜豬rou的、芹菜牛rou的……哦,還有茴香餡兒的,你猜我最愛吃哪種?” 太子覺得兩個人好像猛小了十歲,撇開那些陰謀算計,世上找不著第二個能陪著說無聊話題的人了。他以前偷著喜歡她,琢磨她的想法,研究她行事的章程,卻從來不知道她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磥砣诉€是得多處,處久了能發現很多以前忽略的東西。 他篤定地猜測:“茴香的!” “不是,”她搖頭,“西瓜皮餡兒的?!?/br> 太子覺得很奇怪,“拿西瓜皮做餃子?咬上去嘎嘣脆?” 一聽就知道他沒吃過,她笑著說:“我們老家夏天吃西瓜,吃完了把瓜瓤刮干凈,瓜皮削了外面那層,把白的留下。然后拿鹽打,擱在甕里壓實了,壓上半個月剩下薄薄的一層,可以當咸菜。瓜皮餃子就是拿那個做,冬天能吃出夏天的味道,我最喜歡的?!?/br> 養尊處優的太子爺,向來只知道桌上擺的那些現成的東西,連雞鴨是怎么收拾的都沒見過。那些民間的小食上不來臺面,根本沒人敢往主子跟前端。 “你們江南,還有什么過節的習慣?” 星河說:“喝冬陽酒,桂花開時釀造,冬至那天挖出來大家共飲?!碑斎唤线^節并不只有喝酒這一項,不過她愛喝,印象就特別深而已。 太子爺一聽有門兒,“你會喝酒?” 星河說當然,不過沒忘記謙虛一下,“就是不能多喝,我母親不讓,說姑娘家喝多了不成樣?!?/br> 太子會心笑起來,“倒也是,女孩兒不像男孩兒,喝多了不雅觀。不過那是在家的規矩,到了宮里不一樣。明兒過節,沒這些忌諱,我請你喝酒好么?桂花釀,讓他們趕早預備上,是在東宮還是上角樓,你說了算?!?/br> 星河忽然想起來,近兩年滴酒不沾,幾乎忘了酒的味道了。她一時饞蟲作祟,靦腆地頷首說好,“我少喝一點兒,怕喝了鬧頭,第二天起不來?!?/br> 太子爺笑得那么無害,“不怕的,起不來就睡,我自己收拾上朝,不要你送?!?/br> 這么好的主子,真是世間難尋。喝酒怕誤事么,現在沒什么差事等著要辦,可以喝個盡興。 于是星河惦記她的酒,太子爺惦記明晚佳人有約。夜里的大宴得少喝兩盅,回頭好拿出本事來灌醉她…… 什么樣的姿勢舉杯最好看呢,太子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研究過這個。他和星河之間,目前只能保持這樣的關系,因為自己沒法和她談將來,談了只會讓她刻意疏遠。但是關系淺表,不妨礙他釋放自己的魅力,如果讓她迷戀上,甚至再出一點小小的紕漏……他自顧自想著,簡直要笑出聲來了。 德全進門的時候,看見的是這樣一幅溫馨美好的畫卷。書房里檻窗半開,窗屜子里泄進數尺陽光,把南炕照得一片透亮。杏黃色萬字不到頭的引枕和鎖子錦靠墊,烘托出熏灼的氣象。珠玉似的貴胄,蘭花兒樣的女官,一個坐著,一個柔順半倚在腿旁,當那雞貓子鬼叫式的二胡曲兒戛然而止時,東宮還原出祥和鼎盛的輝煌。這樣的情境兒,這樣的歲月無波,在里頭當差,都透著舒稱和圓滿。 德全腳步輕快,停在落地罩外,心里涌動著溫情,聲兒也顯得和軟。他說:“主子爺,宿大人,北門上接了個名牌,是樞密院宿星海大人的。他陳奏主子,想見一見宿大人?!?/br> 太子聽見是宿家人,倒也沒什么特別的表示,只問:“是宿大人單獨遞的牌子?還有沒有別人,比如樓將軍什么的?” 星河頓時要翻白眼,又來了,他對樓越亭的反感簡直是情不知所起。要說樓越亭,他一直在星海手下當差,為人沉穩,也不愛拔尖冒頭,所以讓太子注意到的機會并不多。歸根結底,壞就壞在了“發小”這個名頭上。太子爺的霸道實在讓人嘆為觀止,他不能容忍她還有他以外的朋友??墒侨说碾H遇不可能停在入宮后的幾年,她總有兒時的記憶,伴隨一生,甚至會帶到黃土里去。 德全看星河臉色,也不明白太子爺究竟是什么用意。他據實回答:“禁軍就收著樞密副使一個人的牙牌,料想宿大人是單獨來的?!?/br> 星河站起身,整了整衣衫道:“主子準我去見見我哥子吧!想是昨天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來,家里不放心了。我去報個平安,讓他帶話給我娘,免得她擔心?!?/br> 太子說好,“正巧我也有話交代?!?/br> 這人有時候就是這么不招人待見,上回見了她娘,這回又要跟著見星海??墒撬荒芫芙^,反正他不去,眼線也無處不在。與其通過別人學舌,還不如干脆讓他在場。 出了麗正殿,一路向北。穿過宜春宮門,繞過八風殿,宮城的每一所宮門都設兩道門禁,北門在玄德門外,宮眷或是宮人的家里頭來人,都要在那里遞牌子,再一級一級向上請示。 宿家兄妹的身份雖不一般,但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的。他們打南邊過來,遠遠看見一個卸了兵甲,只著絳袍的人在宮門上徘徊。宿寓今平平常常的人,倒是生了一對人中龍鳳的兒女,造化。太子正感慨,身邊的星河腳下加緊,最后跑動起來。他輕輕噯了一聲,本想跟上去的,最后礙于身份還是作罷了。心里嘟囔,就算她見的是她哥哥,他還是忍不住有些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