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難怪這幾日來襲的人多了不少?!毙\皺著眉頭,手指在上面圈了幾處,“花前輩他們一行右軍走官道在后,是作為后援倚仗,約莫在明日寅時抵達此處;陸公子他們所率左軍是水路奇兵,該是比我們更快一些,怎么到這里還不見蹤影?” 玄素對著地圖看到眼睛發花,奈何他到底是下山不久,看不出其中有何門道,只能虛心請教恒遠,卻見年輕僧人正蹲坐在地怔怔出神,可那里別說開出一朵花,連棵草都沒有。 等等!玄素霍然起身,這附近荒草遍地,怎么偏就那處寸草不生? 附近其他人也意識到不對,沒急著驚動休憩的眾人,只示意羅梓亭跟著玄素過去看個分明。 恒遠問羅梓亭要了根銀針,插入泥土后迅速拔出,銀針下半截已經發黑,尖端甚至出現了腐蝕溶化的跡象! “化尸水!”羅梓亭出身華月山莊,自小見多識廣,見狀以石塊挑起一點泥土湊近,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 玄素曾聽葉浮生和其他出門歷練的同門提過這種毀尸滅跡的奇物,自己到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仔細觀察了這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大概有一丈見方,泥土還有些濕意,然而這里已有數日未曾降雨了。 這樣一片地方,曾經有多少尸體被化為水液? 他面色有些僵硬:“殺人不過頭點地……” “話雖是這個道理,但有的時候事無可避?!绷_梓亭示意他們湊近,然后用石塊將泥土刨開表層,下方別說骨骸,連草根蟲蟻都沒見到。 他放下石塊,道:“化尸水雖然厲害,但一般只能傷及血rou衣物,如這般碎骨不存、寸草不生的情況,江湖上只有一家能辦得到?!?/br> “誰?” “中都洞冥谷,百鬼門?!闭f話的是恒遠,他看著這片土地,“百鬼門與葬魂宮交惡已久,這次為除心腹大患,不僅楚門主身先士卒先行迷蹤嶺,少門主秦大小姐更是隨右軍同行。她帶著大批百鬼門下屬,那些人做慣了潛行暗殺之事,因此商定由他們開路,若是百鬼門的手筆,會有如此效力便不稀奇?!?/br> 玄素道:“他們毀尸滅跡,是怕打草驚蛇嗎?” 恒遠嘆氣道:“你都要去掀人老巢,還怕打了看門狗嗎?” 玄素:“……” 這和尚說話真不像個出家人。 羅梓亭皺著眉頭:“這樣動用化尸水,比起毀尸滅跡,更像是在‘清理’?!?/br> 那些尸體身上有什么東西不能留下?又為何一定要用化尸水? 他還在思量,玄素忽然起了身。 林中傳來突兀的女人笑聲。 那笑聲時而婉轉嬌俏嫵媚動聽,時而又似哭似嚎難聽得很,從最開始的一人聲到后來的千百人齊聲哭笑,卻只是在林子里盤旋,直竄人耳,半點也不漏出風聲。 功力高深者立刻穩住內息,功力稍淺者頓覺真氣紊亂頭疼耳鳴,恨不能閉耳塞聽,心生煩躁,更有甚者嘔出了血。 那笑聲已經聽不出是幾人所發,只曉得高嚎時震耳欲聾,低泣時纏繞窒息,攪得人內息翻滾。 玄素目光一寒,腰間銅簫在手,橫于唇邊。 他吹出了一聲斷音。 這斷音高亢得緊,仿佛狂鳥一鳴驚人,在笑聲高低轉折之際倏然插入,毫不留情地將之打斷,緊接著唱經聲起,恒遠嘴唇翕動,開合速度不快不慢,每一個字卻恰好能與那哭笑之聲合上音節。 羅梓亭終于緩過勁來,他看著恒遠的眼神驚疑不定,之前世人都說西佛后繼無人,至今方曉此人已藏拙數年。 他定了定神,拔出了長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屏息分辨聲音來向。 簫聲、經文、笑聲、哭聲,多重雜音重疊又分離,簡直叫人苦不堪言。然而對方人多勢眾,玄素和恒遠氣息綿長,一時間難分高下,他們與羅梓亭對視了一眼,暗自點頭。 下一刻,經文取代簫聲,漸漸拔高做大,與哭笑聲焦灼角力,雙方拼起了內力誰也不敢先松了氣勁。眼看著恒遠額頭隱現汗珠,那邊哭笑也沒了原先中氣,原本沉寂下來的簫聲再度響起,這一次又是一聲斷音,在經文與哭笑聲轉合之際破風而起,仿佛九霄穹空怒下驚雷,震耳發聵,將那虛空裂如止水破鏡,于水波蕩漾時蕩漾開來,反震回去! 與此同時,羅梓亭聽準了方位,手中長劍揚空而出,但聞“撲”的一聲輕響,似是有人從高處栽倒下來,緊接著萬籟俱寂,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寧靜中。 “是魍魎門的人?!币晃恢心昴凶訖M劍將幾個受傷小輩護在身后,同時朗聲叮囑,“這些家伙最擅蠱惑偷襲的勾當,各位兩兩相護,萬不可落單?!?/br> 他話音剛落,已經被連番殺戰鍛煉出經驗默契的眾人已經拉開陣勢,林中肅殺之意倏然彌漫,好一派劍拔弩張。 自古困守不若攻。 玄素與恒遠對視一眼,年輕僧人雙掌一開,串聯佛珠的細繩崩斷,一百零八顆紫檀佛珠從四面八方暴射出去,其中幾顆竟然生生打進了碗口粗的樹木中,暗處頓時傳來數聲悶哼,血腥味隨風散了過來。 與此同時,無為劍青鋒離鞘,此劍只有尺許長,落下之時劍風卻如有實質,剎那間樹木摧折,躲藏在后的賊人喉現血痕,倒下之時雙目仍圓睜著。 這一下血染黃土,就像拉開了硝煙序幕,剎那間數道黑影自前左右三面閃現,約莫有百十來人,領頭的乃是一名美婦,身姿動人,衣著暴露,只可惜形容狼狽,一道血痕斜貫臉龐,將七分顏色減得三分也欠缺。 先前提醒他們的中年男子低聲道:“魍魎門副門主,狄幽容?!?/br> 眾人心頭一凜,玄素的目光在那道血痕上打了個轉,應是不久之前被利器劃過,觀其傷口,恐怕對方用的是槍戟類兵器直戳面門,狄幽容側身躲閃不及才被割開臉龐,故而深入淺出,在出鋒的額角處更撕裂了一片皮rou。 狄幽容輕輕一嘆,抬手將凌亂鬢發別到耳后,一雙眼如秋水映波盈盈看來,那道血淋淋的傷痕就似一道橫過雪膚的胭脂,妖嬈又可憐,動人心弦。 “各位大俠俱都端得男兒氣概,何必跟我這女流之輩過不去呢?”她哀怨地看過來,饒是知道此人乃魔道妖女,依然有人心神浮動,連呼吸都為這一聲似假還真的嗔怪紊亂。 恒遠頌了句“阿彌陀佛”,聲音不大,卻如暮鼓晨鐘,叫人渾身一震,立刻回過神來。 “又是和尚?!钡矣娜荼凰驍嗔恕镑纫簟?,眼中慍怒之色一閃而過。 玄素卻再不給她妖言惑眾的機會,眼見雙方已經開始交戰,無為劍在他手中一轉,人與劍幾乎化成了一道風馳電掣的虛影,驚得狄幽容后仰下腰,蓮足高抬恰恰踢在劍柄上,同時一掌撐地,身體翻轉,用那雙腿夾住了玄素持劍的手臂。 裙袂飛揚,露出一大截光潔白皙的肌膚,可憐玄素從小不識風月,手臂被這溫香軟玉一纏,當即閉了眼。 狄幽容曼聲一笑,眼中狠色流轉,一腿絞住玄素手肘,一腿重重踢在他胸膛上,隨即松開禁錮,借著反震力道騰身而起,水袖中一道寒芒吞吐,淬毒匕首化作冷光抹向玄素咽喉。 “?!必笆撞黄灰凶采蠠o為劍,玄素眼睛未睜,左手卻準確扣住了狄幽容右腕脈門,同時恒遠欺身而近,輕飄飄的一拳卻是落在玄素背上。 一股剛柔并濟的內勁透過玄素身體傳向狄幽容,前者無甚異常,后者頓時臉色一白,身軀被生生震開撞上了大樹,抬頭時面如金紙,張口嘔出了一灘鮮血。 《浮屠拳經》乃西佛色空成名武學,雖是至剛至陽的武典,招式卻十分注重剛勁與柔力相合,恒遠得其教導整整八載,其中要領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卻困于偏激心性始終不能勘破看通。 直到如今,八年心牢一朝破碎,前塵往事俱歸黃土。 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道。 狄幽容猝不及防下挨了這一拳,若非及時用內力護住肺腑,怕是能被這拳勁生生震斷心脈,她本是帶傷之身,現在又連番受創,眼見林中戰事不占上風,當即屈指吹了聲口哨,讓心腹不要戀戰,速速退離。 就在這時,弓弦之聲倏然響起,玄素耳力極好,本欲追趕的步法生生一頓,返身持劍落回白道眾人身前,大喝道:“趴下!” 眾人不疑有他,反應慢的也被身邊人用力按下,幾乎就在下一刻,數道箭矢從狄幽容等人先前來路后方飛射而出,前后三波銜接,時間相差幾在須臾,角度奇詭,迅疾強勁,好幾個魍魎門弟子剛剛飛身而起,就成了自找死路的靶子,尤其如此大面積的放箭卻沒有誤傷白道眾人所在區域,時機拿捏之準、方位掐算之精,可見下令者算計之高。 狄幽容仗著輕功險險逃出箭雨,甫入叢林尚未站穩,臉色便是一變,水袖一掃恰好蕩開迎面而來的兵器,然而那人力道雖不足,應變卻是極快,身體順勢一轉,兵刃卻于反手后舞剎那自腋下殺回,這一下用了八成力道,穿骨入rou! 染血的寒鐵槍尖從狄幽容腹部穿入、后腰貫出,她劇痛之下仍不死心,袖中匕首離手而出,直射持槍人面門,那年紀輕輕的姑娘竟是眼睛也未眨,只是面色一寒,自顧自加上兩分余力。 一顆石子破空而至,在間不容發之際將匕首打偏,同時長槍已隨主人腳步奮進上揚,將狄幽容生生挑了起來,如插上一面人樣的戰旗。 秦蘭裳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血,對著玄素他們笑成一只古靈精怪的貓兒,然而那笑意一閃即逝,只見她一掃場內魍魎門余孽,尚存青澀的聲音冷如金戈:“除我等袍澤之外,一個不留!” 第207章 風云(下) 管家婆不好做,掌事人也不好當。 短短數日,陸鳴淵不僅憋出了好幾根白頭發,眉間連皺紋都快要冒出來。 左路軍作為先鋒,內中除了大隊百鬼門下屬,還有各大門派中精心挑選的善戰善隱之人,這樣的人有本事也懂分寸,但俱都有些傲氣,偏偏最能勝任左軍統領的那兩人先一步去了迷蹤嶺探風,掌事大任就只能矮個里頭拔矬子,趕了陸鳴淵這只喋喋不休的鴨子上架。 陸鳴淵接到委任時恨不能捂臉就跑表示自己無能擔此重任,結果先后挨了曲謹和秦蘭裳一掌三棍,委屈巴巴地跪在屋子里懺悔。 曲謹問道:“鳴淵,你已是及冠之年,再不是能逃且避的孩童,緣何不肯擔下重責?” 陸鳴淵苦笑道:“曲師伯,此番行動群雄俱在,無論武功手段還是資歷輩分,都輪不到鳴淵來做主呀!” 曲謹瞇了瞇眼睛:“正因為他們皆非泛泛之輩,才不能讓他們做左軍領頭人,否則爭強好勝心一起,怕是不等對敵就要先窩里斗了?!?/br> 若是換了陸鳴淵,情況則不一樣。 他乃南儒阮非譽關門弟子,武功高強,智計機變,年少時已隨曲謹等院師行走江湖,再加上背后家族作為倚仗,在武林里就算不是人人都看重他,也都得給他幾分面子,而此時最缺的不是運籌帷幄的決策者,而是左右逢源的平衡者。 一念及此,他望著陸鳴淵:“左軍之中聲名最盛者,乃是九霄派的趙彤華,若是此人掌事,等隊伍中有人對行動生出異議,你認為他會如何?” 陸鳴淵略一思索:“九霄派在白道中威望頗高,趙前輩武功高強性情桀驁,若有人生出分歧,必以強力壓下反駁,保證令出則命行?!?/br> “倘若換了你呢?” 陸鳴淵一怔,道:“以弟子看來,人事分歧大在兩處,一為利益、二為觀念。若是前者,則以利動念,著其心之所系善誘引導,將利益分化換取所需,則得進退取舍,若是后者,則以事明情,凡行大事者當明私情大局之分,于異議邊緣巧行機鋒,曉事急從權,守心中底線?!?/br> 曲謹面色肅然:“倘若他們依舊不服呢?” 陸鳴淵道:“能教會做人的,只有世故。就算他們不服,只要我是對的,吃了虧就會學會聽話?!?/br> 曲謹追問:“為了證明你的對錯,所以付出代價是必要的嗎?” “無挫折不成長,但是單憑我一個人不成大事,所以我會在代價付出之前做好應對挫折的準備,保證更多人的利益不受損失?!标戻Q淵認認真真地道,“世說‘攘敵先安內’,可是強敵在前便是刀鋒所指,不管我們內部多少分歧,都有共同的利益,只要把握好了這個點,就能在對敵的時候保持一致?!?/br> 話音未落,曲謹就一巴掌拍在他頭上:“既然如此,還不快去!” 陸鳴淵:“……” 在外偷聽的秦蘭裳笑成了一團球。 這的確不是一件好差事,然而陸鳴淵答應了去做,就會盡職盡責將其做好。從伽藍城至此,沿途水路奔襲,縱然有“水鬼”與“泗水幫”之助,這樣一大支隊伍依然是藏頭露尾,一入西川腹地便是一日三頓般遭到伏擊,光是推敲地勢考量路線這一件事就足夠讓人頭疼,好在陸鳴淵心思機敏,由善詢好問,把綜合起來的線索取精棄糟。 除此之外,近日的數番襲擊也讓陸鳴淵不得不放在心上,秦蘭裳早早把百鬼門手下從尸體上找到的情報都整理出來交給他,發現這些人是來自西川各地的魔道門派,算不得散亂無序的烏合之眾,卻前仆后繼般朝他們逼來,如果不是陸鳴淵機警連換三次路線,設下疑兵引走部分伏擊,怕是早就被包了餃子。 “這可就怪了,咱們又不是香飄十里的唐僧rou,怎么就被這些家伙緊咬著不放?”秦蘭裳臉上疲態已現,她畢竟是年紀不大的女兒家,哪怕經歷了連番事故磋磨出一身筋骨雛形,到底比不得久經風霜的老江湖扛得打擊。 陸鳴淵把手里的饅頭掰開,撕下最柔軟的內里遞給她,自己一邊啃著干巴巴的饅頭皮,一邊擰眉思索。 此番白道聯軍攻打迷蹤嶺,風聲早已放出去,現在被魔道中人阻截攔殺的確在情理之中,然而短時間內數波勢力從四方前后銜接而來,若說這背后沒人搞鬼,陸鳴淵是半點也不信的。 他性子溫潤不代表手段綿軟,隊伍里面的幾塊硬骨頭都被他挾情以理、動之以利的牽制著,剩下可能疏漏的地方也早早設下可信之人看顧,何況這些天路線三轉都是據以實情臨時變換,就算有走漏風聲的暗樁鼠輩也難預料。 如果消息不是從隊伍里泄露出去,就代表除了那些魔道,還有第三雙眼睛藏在暗處盯著他們兩方的一舉一動。 若是如此,陸鳴淵就更加疑惑,因為這連番惡戰雖然艱苦,卻也幫助他磨合了隊伍眾人的觀念力量,從最開始的各懷心思到現在的大局同步,不可不謂一件好事。 對方像是有意挑起他們與魔道的沖突,迫使雙方不得不偏移最初急往迷蹤嶺的路線,在這山水環繞的天然迷陣里僵持角力。 陸鳴淵吃不準暗處之人的立場,與隊伍里幾個心思敏銳之輩心照不宣,各自做好警戒,心下盤旋衡量。 秦蘭裳吃完了饅頭,看著他皺成疙瘩的眉間,原本沒滋沒味的嘴里驀地有些發苦。 臭書生還是笑瞇瞇地絮叨時好看,這樣皺著眉頭一言不發,活像個心事重重的小老頭。她這樣想道,卻又不知自己能幫上什么忙,就在此時,一個“水鬼”從水里冒出頭來,濕淋淋地站在她面前,道:“大小姐,前方路不通?!?/br> “什么?!”秦蘭裳霍然起身,小船頓時一晃,驚得陸鳴淵回了神。 “說清楚?!?/br> “水鬼”道:“屬下奉命探路,發現前往‘秋水塢’的主干河道已經被鐵索封住,就連水下也設了網子,看起來是水路幫派的手筆?!?/br> 陸鳴淵皺眉:“能在此地布下如此手筆的水路關卡,除卻‘泗水幫’別無二者。然而我們能一路行至此處,也多虧他們大力相助,到底為什么臨陣變卦?” 秦蘭裳只恨隊伍中沒有泗水幫的人,不然現在好歹有個問處,她憋著火氣,問道:“你們能否破壞關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