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林校尉道:“赫連宮主此番將人交給屬下,還讓屬下向王爺帶一句話?!?/br> 楚琰正是心情愉悅之際,聞言便道:“他說了什么?” 林校尉猶豫片刻,才道:“赫連宮主說自己舊傷復發,葬魂宮內人心浮動急需整頓,兼之迷蹤嶺離天京山高路遠,此番事變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待王爺得償所愿之日,再親上天京向您敬酒祝賀?!?/br> 楚琰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鄭秋和唐芷陽齊齊皺眉,靜王府與葬魂宮的合作向來隱秘又至關重要,在這個緊要關頭,葬魂宮卻不進反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赫連御到底是什么意思? 半晌,楚琰意味不明地問道:“宮主舊傷復發,是什么傷?現在可有大礙?你,可是看準了?” 林校尉遲疑片刻,道:“屬下此番入迷蹤嶺,是被破例請到主峰禁地,看見赫連宮主正在冷泉中運氣練功,他的身上……確實有三道劍傷。 唐芷陽一怔:“劍傷?” “兩道分別在前胸后背,都離心口極近,還有一道在肩上,再偏兩分就能割頸封喉……以屬下眼力,能確認這是陳年舊傷,但是傷口難以愈合,近日又再度崩裂?!?/br> 楚琰終于面露驚色:“什么人能傷他至此?” 林校尉道:“一個死人?!?/br> 屋內其他三人終于定心,既然是死人,那么無論對方生前多么可怕,如今都不足為懼了。 楚琰緩緩落座,手指輕敲桌面:“既然宮主不是推辭,那便罷了,左右有了他這份大禮,本王能將顧瀟徹底綁上戰船,暗網之事也可暫且放心……林朝,北方貴客將至,你也要做好準備了?!?/br> 他說得隱晦,林校尉當即會意:“是!”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心腹通報:“王爺,顧副尉求見?!?/br> 說曹cao曹cao到,屋里四人對視一眼,鄭秋身份特殊先行從秘道離開,林校尉迅速將機括復原,楚琰這才道:“讓他進來?!?/br> 顧瀟攜著一身風塵踏入門內,不多看也不多話,直接探手入懷將一頁薄薄的紙呈上,道:“今夜屬下去了醉春樓蹲點,看到禮部侍郎違規嫖妓,便用些手段問出了些東西,請王爺過目?!?/br> 箋紙上不過寥寥幾句,楚琰的目光卻在上面停駐了很久,半晌才將其轉給鄭秋,緊緊盯著顧瀟:“此事當真?!” “陛下將于三日后當朝立皇太孫,詔書已經擬好?!鳖櫈t道,“旨意尚未正式下達,陛下已經密令禮部做好準備,可見決心已定?!?/br> 楚琰陰沉著臉,唐芷陽寒聲道:“雖說取嫡不取庶,可是這立孫不立子,陛下就不怕招致異議?” “他信不過我們?!背淅湟恍?,“二皇兄現在雖然沉寂,可是他余威猶在,又有司徒家作為后盾,再加上秦公案的積怨憤恨,父皇若是選了他,恐怕連閉眼都不安穩……至于本王的幾個弟弟,除了老五之外都是不堪大用,可惜他是個天生的九指,形體有缺如何做這人皇?” 顧瀟道:“既然如此,王爺才該是眾望所歸?!?/br> 楚琰的臉色更難看了,那是nongnong的不甘和怨恨,一閃即逝,轉眼就恢復常態。 唐芷陽適時道:“王爺,我們不如再試一次?!?/br> 靜王道:“試什么?” “試試百官對此事的看法,試試陛下對子孫的態度?!蓖nD片刻,唐芷陽沉聲道,“十皇子心直口快,若得悉此事,必然不肯沉默……如此一來,若成則是眾意難違,若不成也能讓端王難以獨善其身,水越渾對王爺才越有利?!?/br> 靜王一怔,繼而大笑:“好!” 顧瀟一言不發,和林校尉一同變成沉默的石像,做暗衛的寡言少語才是正道,該不說話的時候就一個字也別多言。 靜王看到他,忽然開口道:“林校尉,你去了西南月余,可有查到葬魂宮的消息?” 林校尉聞言,立刻想起了適才合計,拿出早已想好的說辭:“回稟王爺,屬下奉命調查王室何人與葬魂宮勾結,冒險潛入迷蹤嶺,意外找到了昔日參與顧副尉之事的一名活口,已經押回王府密……” 林校尉的話沒有說完,因為他看向了顧瀟,聲音戛然而止。 未及弱冠的年輕男子容色淡淡,看起來平靜得過分,一只手落在驚鴻刀柄上,慢慢摩挲,聲音比這秋夜冷風更寒:“哦?” 他瞥見了顧瀟的眼睛。 刀鋒從那方寸之匣破出寒光。 第184章 宮變(四) 顧瀟走出地牢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他手里有一方巾帕,正一寸寸拭過刀刃,被血污染的刀重歸雪亮,白凈的帕子卻斑駁了殷紅。 林校尉走在他前面兩步,只覺得如有芒刺在背,大氣也不敢出。 地牢里的活口已經變成了死人。 林校尉自然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卻是頭一回真切意識到死是一種解脫。 三個時辰,顧瀟在那人身上落了三百刀,從皮到骨,挑筋斷脈,把一個高大男人活剖成皮包骨頭,這期間他一直重復一個問題,那人也只重復著一個答案。 “三年前,是他給我灌了瘋藥,把我丟進泣血窟,化成灰我都認得這個人……我問他奉誰的命誰的事,他說……‘奉宮主之命,行端王之事’?!鳖櫈t擦凈了驚鴻刀上最后一滴血,抬頭看向林校尉的背影,“林大人,您執掌刑訊多年,人已經被折磨到這個地步,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假話了吧?” 林校尉沒回頭,背后的寒意卻一股股地竄動,他勉強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是的?!?/br> “既然他沒說假話,那就是真的了……”顧瀟頓了頓,“端王楚煜,勾結葬魂宮,害死我師父……對不對?” “對、對!” 顧瀟嘴角動了動:“為什么呢?我們師徒跟他井水不犯河水,端王自秦公案后就不問朝政,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情?” 林校尉強笑一下:“端王本該前途無量,卻因為勾結秦鶴白意圖謀逆,從此前程盡毀,表面上沒有動作,正因為他暗中意難平?!?/br> 顧瀟定定地看著他,沉默片刻后還刀入鞘,竟然還微微笑了出來,贊同道:“好一個意難平……說得,對啊?!?/br> 林校尉心中一口大石終于落地,他放慢了腳步等顧瀟追上來并肩而行,直到一個岔路口,兩人才分道揚鑣。 顧瀟臉上的微笑,在他背影完全消失于轉角后,才慢慢消失在嘴角,喃喃道:“對極了?!?/br> 他在蕭瑟秋風中轉身,揚起飛塵。 日頭出云,楚堯用過了早飯,頭一次沒等師父抄著木棍來攆,乖巧自覺地上了梅花樁開始練功,搖搖晃晃地在高低錯落的樁子上起落來去,等到汗水將衣發都浸濕,他也沒有停下的意思,直到冷不丁被一根糖葫蘆戳下梅花樁。 “阿堯,下盤不穩,還得苦練呀?!鳖櫈t笑吟吟地把他接住,手里的糖葫蘆就塞到楚堯嘴里。小少年下意識舔了一口裹在外面的糖衣,甜滋滋的味道充斥口腔,他眨了眨眼睛,像只啃到rou骨頭的小狗。 顧瀟把他放下來,蹲在地上望了望天,嘖嘖嘆道:“稀奇,太陽沒從西邊出,丸子也會上樁??!” 楚堯一句“謝謝”被活生生憋了回去,憤憤咬了一口糖山楂,湊活著嚼吧嚼吧吃下肚去。 他咽下一口糖葫蘆,仰著小臉看顧瀟:“師父,你心情不好嗎?” 顧瀟挑了挑眉:“嗯?” “你看起來,像要哭了一樣?!背蛞皇中⌒囊硪淼孛难劢?,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安慰人,可惜他從小就被嬌養,終究不得其法,只好把咬了一口的糖葫蘆湊到顧瀟嘴邊,學著他平時哄自己的模樣,“師父你吃一口,甜的?!?/br> 顧瀟看了他片刻,就著楚堯那只手,張開嘴吭哧吭哧一路咬下去,眨眼間一根糖葫蘆只剩下光禿禿的竹簽子,而他吐出一口氣,十幾顆山楂籽在沙地上落得整整齊齊。 “嗯,可甜了?!?/br> “……” 楚堯舉著竹簽,又看看地上的山楂籽,一時間目瞪口呆,連哭都忘了。 顧瀟看著他的呆樣,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這么一笑,楚堯終于回過神,嘴巴扁了扁,倒是出乎意料地沒哭,反手將竹簽子擲了出去,正中一根梅花樁,雖然入木極淺搖搖晃晃,好歹是沒掉下去。 “準頭不錯?!鳖櫈t贊了一句,戳了戳他的包子臉,“我吃了你的糖葫蘆,怎么不哭?” “是我請你吃的?!背蛭宋亲?,又用手去摸他嘴角,“你笑了就好?!?/br> “……阿堯,你不愧是我親傳弟子?!?/br> “嗯?” “小小年紀就這么會油嘴滑舌,等長大了怎么得了?”顧瀟捏著他的臉,“還好你哄的是師父我,要是小姑娘,怕是媳婦都拐來了?!?/br> 楚堯被他耳提面命惡補了整整三年坊間小話本,白糖餡兒都換成了蛋黃芯子,聞言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要媳婦,她們管錢還兇!” 顧瀟打趣他:“不要媳婦?那你要什么?” 楚堯抱著他的脖子不撒手:“要師父!” 顧瀟一怔,繼而拍著腿大笑:“一根糖葫蘆就要我賣身,把師父看得太廉價了吧?” 楚堯被他活生生笑紅了一張小圓臉。 顧瀟這一天哪兒都沒去,用上了十足耐心陪著楚堯在演武場里練功,從心法、步法、刀法、武決四方面考較他的功底,一點點掰爛揉碎地給他講解糾正,言傳加上身教,不厭其煩,叫楚堯想偷懶都不好意思。 他只是在休息間隙里像條死狗般癱在地上,抬眼看顧瀟,有氣無力:“師父,我們就不能日后慢慢來嗎?” 顧瀟喝了一口水:“今日事今日畢,哪有那么多日后可提可等?” 楚堯繼續抗議:“我還小……” “你會長大的?!鳖D了頓,顧瀟道,“很快?!?/br> 楚堯趴在地上不肯起來:“那你先去教珣哥哥呀!他已經長大了!” “他……早已不用我教了?!?/br> 楚堯還小,聽不出他話里的用意深長,只是回想起昨夜那場毫無懸念的切磋,支起脖子道:“那就讓珣哥哥保護我好了!” 顧瀟想把他拽起來的動作頓了頓:“阿堯?!?/br> 楚堯聽到他聲音轉冷,愣了一下,再也不敢耍賴,一骨碌爬了起來,顧瀟的手掌落在他頭上,卻不是撫摸,而是靜靜停留。 他怔然道:“師……父?” “世上傷人傷己的事情太多,沒人能永遠保護你,除了你自己?!鳖櫈t的聲音很輕,“人心易變,所以別太相信別人,對人遇事都多想想,知道嗎?” 楚堯覺得他這話有些沒來由的悲意,卻不知道該怎么反駁,只能下意識地點頭,乖乖撿起木刀上樁子。 顧瀟看了眼黃昏天色,轉身正好瞧見長廊下默然佇立的人影,煙水色繡花斗篷上襯得一張臉更顯蒼白,就連胭脂還掩不住疲態。 “卑職見過王妃?!?/br> 靜王妃收回落在楚堯身上的目光,深深看了顧瀟一眼,道:“從來沒有人敢對阿堯說這些?!?/br> 顧瀟早知她來了,適才那些話自然也不只是說給楚堯聽,聞言微微一笑:“王妃視阿堯為心頭rou掌中寶,自然不愿意拿這些腌臜事污他耳目,只是如今事到臨頭,他也總不能做一輩子天真無邪的孩子?!?/br> 靜王妃搖了搖頭:“我不告訴他,不僅是因為這個?!?/br> 顧瀟抬眼,就聽見她繼續道:“無知者無罪,他只有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才有活路?!?/br> 演武場向來是顧瀟跟楚堯的私地,王妃愛子心切,早已下令除了自己和王爺,任何人不得擅闖此地,顧瀟也在周圍布下自己可信之人,如今算是有了個能好好談話的一畝三分地。 顧瀟將靜王妃這句話仔細品味了片刻,從中嘗出了一絲苦澀味道。 他斟酌了一下,道:“王妃多慮,王爺是成大事的人,阿堯更是福份深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