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顧瀟見唐芷陽不說話,便看向楚珣,問道:“珣兒?” 楚珣對他規規矩矩地行了弟子禮:“許久不見師父和阿堯,甚是想念,又兼近日練武略有所得,今夜便借皇姑姑的馬車行個方便,師父可要不吝賜教才是?!?/br> 顧瀟失笑,楚堯已經迫不及待地拿起他那把木刀,牽著楚珣的手就往練武場跑,腳步如飛半點看不出笨重遲滯,約莫是想一雪上次被楚珣掃落梅花樁之恥。 顧瀟看著他們一高一矮兩道背影,飛花落葉都被急匆匆的腳步揚在身后,黃衫玉帶的貴公子面生暖意,墨發高束的小少年眉飛色舞,舉手抬足間輕快無憂,仿佛把萬丈紅塵煩惱都拋在九霄云外,歲月靜好如畫卷一般。 然而,也只是如畫卷一般。 他眼里似有流光閃過,無聲地嘆了口氣。 顧瀟走得很慢,當他來到演武場的時候,兄弟倆已經切磋了數個回合。他眼光毒辣,一瞥就知道楚珣功底扎實出招熟練,必定是下了苦功夫,相比之下楚堯就捉襟見肘,招式出一忘三,步法頻頻出錯,可見平日里把他布置的功課都賴了過去,連基本功都還只是過眼不過心,要不是楚珣手下留情顧著小堂弟的面子,怕是后者早就掉下梅花樁做個滾地丸子了。 三年相處,顧瀟并不是沒用心教,只是楚堯嬌氣吃不得苦,扎個馬步都要哭爹喊娘,把當初的雄心壯志統統喂了狗,每每堅持不到一個時辰就要撒嬌耍賴。他年紀小,又生得可愛,撒起嬌來無人能比,王妃又心疼兒子,顧瀟堅持了幾次也只好無奈放水,左右這小崽兒是生在王室,不用刀口舔血討生活,如此又何必強扭瓜藤? 饒是如此,當顧瀟看到他這慘不忍睹的走位和招式,哪怕占上風的人也是自己徒弟,依然覺得十分丟臉。 楚堯只是偷懶,并不是真傻,兩邊一交手便相形見絀,他費盡了力氣卻連楚珣的衣角都碰不到,很快憋紅了一張臉,不曉得是氣還是羞。 下一刻后頸一緊,他被顧瀟拎住衣領往后一丟,但覺耳邊風響,腳下便落了實處,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師父站在自己適才留足之地,輕飄飄像片葉子落于枝頭。 “阿堯,明日起每天多揮三千刀、加行兩萬步,為師看著你做?!鳖D了頓,顧瀟看向楚珣,“長進不錯,跟為師試試……游龍?!?/br> 楚堯到嘴的反抗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覺得眼前一花,顧瀟的影子突然在梅花樁上消失了。 楚珣本能地豎刀在前,恰好撞上一道勁力,緊接著傳來裂響,他臉色一變急急飛身退后,看見手中掌寬的木刀只剩下半截。 斷口平滑齊整,該是被利刃斬下,然而適才他看得清清楚楚,顧瀟手里根本沒有刀。 他心頭一驚,顧瀟的聲音已經在耳畔響起:“驚雷?!?/br> 這一次楚珣反應極快,斷刀逆勢斬出,正是那霸道的“白虹”。 “拈花?!?/br> 斷刀與rou掌相撞,原本剛勁的力道突然變柔,那只手在刀鋒下輕輕一捏,手勢一轉,楚珣只覺得腕力一松,手里便已經空空如也。 他被繳了械,倒是不慌,一腳在梅花樁上立定,身體順勢一轉,搓掌成刀斬向顧瀟,取的是“橫波”之道,雖然力與速都還不足,卻已經可見火候。 可惜他對上的是破胸而來一式“斷雁”,饒是顧瀟留力七分,斷刀在咫尺停下,改為將他震退,楚珣依然出了一身冷汗。 楚珣苦笑道:“師父這回可真是一點也不吝嗇?!?/br> 顧瀟笑了笑:“總不能讓你白跑一趟,注意來——盤風!” 梅花樁上聚氣成風回旋身周,楚珣近不得前也退不得后,只好硬著頭皮狼狽應戰。他看得明白,顧瀟每每用勁點到即止,出招之前也刻意先報了招數名字,速度較之尋常不知放滿了多少,是再仔細不過的言傳身教。 楚堯坐在地上仰頭看得目不轉睛,除卻三年前那場遇襲,還是頭一回重燃了對武功的向往。 他緊緊盯著師父的動作,眼睛連眨一下都不敢,直到十六式演盡,兩人落地。 顧瀟氣定神閑,楚珣已經滿頭大汗,卻依舊謙恭:“多謝師父指教?!?/br> “你肯下功夫,基本功練得扎實,只是招式用得太死,不夠靈活機變,自然跟不上步法變化;內力也差了太多,每日多加一個時辰呼吸吐納,先養氣才好鍛體?!鳖櫈t把他的問題仔細說清,又招手把楚堯喚過來,瞇起眼睛調侃,“丸子,記住了嗎?” 楚堯有些羞愧,連這討厭的稱呼也不反駁,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聲如蚊吶:“就、就記住一半……” “總算是記住了一半,我教了你三年呀!”顧瀟以手撫胸長嘆一聲,“當年我被師父勒令在一個月內背熟招數形式,結果你三年還沒記住,挺聰明一孩子就是不用功,叫我怎么去見你師祖?” 楚堯想起三年前的“女土匪”,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 孩子的記性最淺薄也最深刻,在他小小的心里裝不下太多東西,奈何顧欺芳人如其名霸道得令人生畏,就像一把鋒利的刀扎在心里,叫楚堯想忘也難。自打入了顧瀟門下,楚堯每每偷懶時最擔心的不是師父罰他,而是回想起師祖那皮笑rou不笑的表情,生怕哪天這“女土匪”就來到天京城視察徒子徒孫,見他不爽就真把自己做成一盤紅燒rou丸子。 他對顧欺芳有那么多敬畏,卻根本不知道千日時光匆匆過,當初鮮衣怒馬的女子早已不知身葬何處。 顧瀟把他的表情收入眼底,手指慢慢攥緊,面上聲色不改,道:“去,上樁子站半個時辰?!?/br> 楚堯這次沒再找借口偷懶,麻溜地上了梅花樁,老老實實練下盤功夫,只一雙眼睛還盯著下面,可惜夜風大,他聽不清那兩人說了什么。 實際上,楚珣只對顧瀟說了一句話:“明晚子時三刻,城北永昌巷,阮大人欲與師父一晤?!?/br> 顧瀟瞳孔微縮。 朝廷上姓阮的官員不少,值得楚珣深夜前來帶話的人卻只有一個——戶部尚書,阮非譽。 第183章 宮變(三) 唐芷陽說完最后一個字,靜王楚琰便大發雷霆,一腳踢翻了書房里的檀木桌案,筆墨紙硯砸了滿地,誰也不敢在這當口吭聲。 “楚婉寧,楚婉寧,好一個楚婉寧!” 靜王妃剛一進門就有一只瓷杯砸在腳邊,她垂眼看出這是自己早年描出花樣的那副茶具,王爺向來喜歡,現在卻棄如敝履,不知道是氣急之下沒認出來,還是壓根沒有多想。 捏著巾帕的手指緊了緊,靜王妃心里松了口氣:幸好阿堯已經被他師父帶遠了。 楚琰余怒未消:“王妃不在瑤光閣伴客,莫非是楚婉寧說了什么?” “單看宸妃之面,以公主名義,王爺還該稱其皇姐,慎言才是?!膘o王妃小心避開碎瓷片,走到他身邊輕聲寬慰,很快壓下楚琰的火氣。 靜王脾性頗烈,只是會披溫和穩重的外殼,相比之下這位王妃就柔和太過,寧靜如庭院環繞假山的池水,就算凝眉動氣也是婉約似春風拂過水面。 無怪靜王哪怕唯有一子也未納側妃,一心一意對她好,大事小情均不避諱,除卻與唐家的關系,也不少對王妃的情義信任。 見楚琰壓下火氣,王妃這才道:“公主并未多言,只道‘血脈傳承不易,她與駙馬皆已非韶華,對子嗣當十分謹慎,何況陛下年事已高,更對孫輩多些看重’?!?/br> 此言一出,駙馬唐芷陽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靜王妃瞥了他一眼,道:“大通寺的計劃,還是從長計議吧,為此事傷了子嗣又跟公主鬧大,無論對唐家還是宸妃都不是好事?!?/br> 她說話點到即止,一語畢便放下親手調制的參茶,令婢女快速收拾了滿地狼藉,便干脆地帶人走了,半點也不拖沓。 楚琰目送她離開之后,才示意唐芷音關上門,書房里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兩人,一個是高大英武的年輕男子,一個是白面長須的中年男人。 王府暗衛長林校尉,兵部侍郎鄭秋。 明軍暗衛,悉數在此,可見靜王已經有些按捺不住了。 鄭秋在四人之中輩分最高,便對唐芷陽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道:“公主好大威風,芷陽你娶了好夫人!” 自今日一早楚珣自請祈福,楚琰就回府召集部署,打算借這機會動點手腳,就算要不了命也會讓其脫層皮,不管殘疾還是毀容都將失去登寶機會,還能設法將臟水潑到其他皇子身上,一箭雙雕。 然而,玉寧公主去御前請愿隨行,卻讓這個計劃不得不擱置。 她是唐宸妃的獨女,又是唐芷陽的妻子,如今還身懷有孕,若是因為他們的行動出了半點差錯,此后都不好交代。 縱使近年來唐宸妃不止一次說過玉寧公主與她離心,到底還是舍不得這個唯一的親生骨rou,何況她的存在也是為唐宸妃固寵的一大籌碼,在崇昭帝駕崩之前都不可得罪狠了。 “她這么做,是在給楚珣當護身符,為此拿自己和孩子威脅舅兄,今晚親至王府,也是把我們擺在了父皇面前,倘若出了事,王府逃不了干系?!背袂殛幚?,“因此,這一回我們不僅不能下手,還要保人?!?/br> 鄭秋皺眉道:“玉寧公主怎么會知道我們要動手?” 楚琰看向林校尉,聲音轉寒:“顧瀟,今日去了哪里?” 身為楚珣的師父,又在靜王府中資歷最淺,他的確是最值得懷疑的人。當初楚琰愿意松口讓他收下楚珣,不過也是動了將其作為眼線安插在楚珣身邊的意思,然而對方終究不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心腹,永遠不可疏于防范。 “回稟王爺,屬下不知?!绷中N净炭值皖^,“他輕功卓絕,又有麾下暗衛遍布天京城,屬下的人不敢跟得太緊,只曉得他今日并未進宮?!?/br> 楚琰冷聲道:“七年前我便將暗衛勢力交到你手里,可他只用了三年就讓你變成了睜眼瞎子?!?/br> 林校尉背后生出一股寒意,當初是他先行起意殺顧欺芳留顧瀟,是因為比起老練狠辣的顧欺芳,一個初出江湖的小輩顯然更好掌控利用。然而這三年磋磨過去,當顧瀟將靜王府中暗衛擴充一倍不止,在帝王眼皮子底下把暗網鋪滿天京城,那些曾有的輕視早已化成了懼意。 如果說那位遠居迷蹤嶺的葬魂宮主是披著人皮的惡鬼,顧瀟便是一棵長于光明卻扎根黑暗的妖樹,靠著血rou飛快成長,無論武功眼界還是心機手段,到如今都令屋內無人不忌憚。 他們用三年的時光,把一只狼崽變成了餓狼。 林校尉不止一次想要過河拆橋,然而諸般手腳都有顧慮,稍不留意就會露底,到時候麻煩更甚,只能這樣提心吊膽地拿顧欺芳之事勾著他,如履薄冰。 既然暫時不能殺人奪權,就只能暫且穩住,好在那時手腳利索,少有線索留下,顧瀟又被看在靜王眼皮底下,難以獲得對此事確切有用的情報。 一念及此,他趕緊道:“王爺,雖然顧瀟與楚珣有師徒之名,但他與世子更多師徒之情,何況大通寺之事咱們是臨時起意,他不該事先得知,自然也來不及泄露情報?!?/br> “如果不是他,消息是如何走漏?”說話間,鄭秋一眼落在唐芷陽身上,未盡之意昭然若揭。 唐芷陽握緊了五指:“鄭大人以為是本將軍賊喊捉賊?” 不待鄭秋反諷,楚琰便開了口:“還有一個可能……王妃?!?/br> 此言一出,三人臉上都現出驚色,鄭秋喃喃道:“王妃怎么會……” “今日后晌,她派人去給母妃送了新制調香,婢女回稟說當時公主也在場。此香名為‘通寧’,木盒上有手繪的‘守宮’紋路?!鳖D了頓,楚琰拿起參茶,摩挲著光滑杯壁,“我本沒多想,直到這茶……” 林校尉駭然道:“茶中莫非有毒?” “王妃不會如此,然而她心細謹慎,不會不記得本王最厭惡這味道?!背鼘⒉璞瓟S于桌面潑灑了半面宣紙,模糊上面未成的書信,“人參如人生,縱有苦后回甘,終究歸為白水一盞……她在警告本王,收手?!?/br> 鄭秋想得更多:“這是王妃自己的意思,還是唐大人的意思?” 唐芷陽搖了搖頭:“家父跟王爺早已同盟共舟,豈有在這緊要關頭反水的道理?” “女人總是容易心軟,尤其她有了阿堯?!背?,“阿堯已經十一歲了,若是本王不起事,一生榮華富貴總是穩當的,王妃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大的出息,僅此便已足以,倘若本王失敗,反而連這樣的生活也會一去不返,她愿意與本王同生共死,卻舍不得阿堯跟我們同甘共苦?!?/br> 唐芷陽身為靜王妃親兄,當即冷聲道:“婦人之見,大事未起便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王妃的擔心不無道理,本王并不怪她,但是……本王最討厭輸,自然也不會輸?!背[起眼看向林校尉,“三年了,依你之見,覺得顧瀟如今還可信嗎?” 林校尉道:“只要他一天不知道真相,就是可信的?!?/br> 楚琰輕按額角:“然而這天底下哪有包得住火的紙?” 他為難猶疑,便是舍不得顧瀟帶來的利益,畢竟自己身為皇子,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看在眼里,暗中籌謀便至關重要,幾乎代表耳目左右決策。 林校尉掌管暗衛七年,也只能勉強與其他勢力分庭抗禮,直到顧瀟前來,用三年時間重組昔日掠影的部分后人,又將暗衛部署重新安排訓練,現在整個天京城的音容都被放在楚琰面前,被顧瀟托在兩掌之間。 正因如此,他才會生出忌憚。 顧瀟能成長如斯,顧欺芳的事情還能瞞他多久? 自斷臂膀以絕后患,還是設法拖延再行欺瞞? 鄭秋道:“顧欺芳的事,知情者除了我們四人,還有幾個?” 林校尉道:“當時隨屬下前往葬魂宮的死士,已經全部成了封口死人,事后屬下也親自帶人去燒了飛云峰,滿山活物絕命如今寸草不生,這世上知道真相還能活著的,也就只剩下赫連宮主了,不過……” 楚堯皺了皺眉:“不過什么?” “此番屬下前往迷蹤嶺與葬魂宮接洽,赫連宮主送了一個人,說王爺也許用得上?!?/br> 唐芷陽追問:“什么人?” “他的一個手下,據說在三年前曾領命看守泣血窟,并對顧瀟用過刑?!?/br> 楚琰先是一怔,繼而大笑:“好!替本王多謝赫連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