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謝離攥著這顆雷火彈,被他用力推了一把,踉踉蹌蹌地跑進密林深處。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已經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甚至他都不知道對方叫什么名字,只是太上宮此行一個并不怎么起眼的弟子。 眼淚忽然就奪眶而出了。 一個人進了江湖,就像一條魚入了河海??v然有驚濤駭浪、翻云覆雨者,可是浪濤云雨,無不由眾生百態而成,不管身上加了多少附著,歸根究底,誰也不比誰更特殊。 手指攥緊雷火彈,眼淚都被風吹干,謝離將心一橫,瞥見前頭一處陡坡,翻身躍了下去。 第139章 散沙 無相寺后山上,不多時已聚集了上千人,虧得這山林夠大,否則還真塞不下這么一幫魚龍混雜之輩。 林中樹木茂密、山石陡峭,他們一大群人烏泱泱沖進來,就像往渾水里下了一缸魚苗,不說敵我不分,場面也混亂得很,從有些名望的大派到名不見經傳的小幫,都是各懷心思。 “群龍無首,一盤散沙”這八個字,玄誠在忘塵峰上聽師長說過多次,到現在親眼見了,才明其意。 他心頭一緊,面上沒露聲色,只向同行五位師兄弟打了個手勢,六個人分成三組插入人群,既能各自應變,又能在最短時間內重新集合照應。 一群人聲勢浩大地趕到這里,先看到了林中橫七豎八的死尸,有人割開尸體衣物,在其中一部分人身上發現了般若花刺青,剩下的則無瑕可尋。 這該是葬魂宮和另一股勢力在此發生了沖突,只是觀其死狀,大半都是被毒針刺中逼命。 有人眼尖,瞥見東邊一棵樹干上的劃痕,像是鐵鉤之類的武器所留。大家議論紛紛,關于去留的安排爭論不休,吵鬧聲一波高過一波,攪擾得人頭疼萬分。 單看此情形,與其說武林群雄,倒不如說是“武林群熊”了。 玄誠注意到,這么喧鬧的時候,偌大山林內竟然沒有鳥獸被驚動的聲響。 他們中有不少人提燈點火,點綴昏黑林間,就像一條火蛇吞吐著信子盤踞山中,首尾蜿蜒,悄無聲息地纏住所有自投羅網的獵物。 最終,林中眾人分成三路,一路留守此處接應后來者,一路往東去尋可能存有的活口,剩下一路還往渡厄洞趕去。 玄誠使了個眼色,另外兩組弟子一留一去,他帶著身邊那名師弟隨其他人向渡厄洞急趕。 “明日就要召開大會,這兩天卻接連出事,當真是晦氣!” 一個大漢將環首刀往地上一插,靠著樹干啐道,旁邊的人有不茍同者,也有附和者。 “葬魂宮如此猖獗,是欺我中原正道無人也!” “不知西佛可還安好,若是……” “……” 有話頭挑起,又有人不著痕跡引導話題,眾說紛紜,人們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放在了彼此身上,自然也就降低了對周遭的警惕。 無數個黑影悄無聲息地露出身形,或隱于山壁石縫間,或借草木掩映,密布又分散。他們從四面八方緩緩圍攏,夜色完美地為他們做了掩護,行動又謹慎到了極致,加上事先安插在人群里的暗樁吸引了眾人視聽,竟然讓他們接近到了眾人周遭三丈之內。 外圍一個短打男子忽然覺得眼睛被一點寒芒刺了一下,回頭看去還沒見個分明,就被身邊一人繞過肩膀勒住了脖子。 雙眼驟然睜大,他看到了背后隱約的人影,嘴巴張開卻因為咽喉要害被拿捏住,沒能發出任何聲音,片刻后便腦袋一歪,倒在了身邊人的肩膀上。 一個大活人,就這么變成了尸體,行兇者還憨然一笑,對旁側看來的人道:“兄弟喝多了,到現在有點困覺?!?/br> 那人看了一眼沒窺出馬腳,繼續扭頭擺談。 他們不知道,無相寺沿途的崗哨,都已經換了一番頭臉。 幽藍煙花炸開的剎那,就像嗜血的野獸終于被放出籠子,樹上還未現身的殺手屏息凝神,長弓拉起,箭矢在弦。 一隊人匆匆忙忙從無相寺奔過來,守在林中的眾人立刻被驚動,紛紛刀兵相向,喝問:“來者何人?” 來人開口答道:“阿彌陀佛,小僧乃無相寺弟子恒守,奉命來查看渡厄洞?!?/br> 火把移了過去,果然映出的都是僧衣光頭,眾人先是松了口氣,緊接著突然驚覺不對——這些僧人手里拿的不是棍棒,而是戒刀! 僧人戒刀解衣不殺生,可是眼下大敵當前,他們為何要棄杖拿刀? 人群中一名青衫公子最先發覺不對,手中折扇一開,喝道:“眾人當心,有詐!” 話音未落,便有箭矢呼嘯而至,最外圍的一圈人猝不及防被射中,血花大朵大朵地在風中鋪灑開來。 事出突然,在場諸多人士鮮少有所防備,少數人最先反應過來,然而那些蟄伏已久的殺手已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手起刀落,跟砍瓜切菜一樣毫無花俏。 然而在場數百武林人士,到底不是任憑宰割的瓜菜,一驚之后迅速展開反擊,林中一時間陷入混亂的廝殺中。 可是他們很快發現,自己身邊也并非全是可以交托后背的“戰友”,不少人正奮力對抗殺手,突然就有刀劍自背后穿體而過。 留下的兩名太上宮弟子,一稱“玄通”,一稱“玄曉”,修的是兩儀劍法,陰陽和合、剛柔并濟,眼下一攻一守勉強還能招架。見得當前敵我不分、混亂無比,他們一時間也覺手足無措,除卻彼此之外竟不知誰還是能繼續信任的同盟。 他們都能發現,己方這么多人并非平庸無能之輩,其中不乏武功高強、手段出眾之人,然而門派之別到現在仍根深蒂固,又有了暗樁潛伏,更是誰也不相信誰。 看起來眾口一心的聯合抗敵,實際上還是各自為戰。 葬魂宮這次蓄謀已久,敢一口啃上這么大塊rou骨頭,吃準的就是他們沒能擰成一股繩,只需牙口好一些,估計就能吃得腦滿腸肥。 就連他們倆,也是有心殺敵,無力出言。 蒼蠅不叮無縫蛋,天底下所有的內憂外患,大抵也都不外如是了。 玄誠等人自然也看見了這朵藍色煙花。此時他們剛趕到斷崖不久,只見崖邊已塌落小半,地上還有幾條被火雷震出的裂縫。 唯恐地面二度塌陷,眾人不敢一擁而上,只能著四名輕功尚佳者近前細觀,玄誠就是其中之一。 四個人冒險下了斷崖,山風呼嘯,幾乎要把人當浮塵吹走。他們不得不彼此照應,一個勾連著一個,最終由玄誠一腳踩上半截凸石,看到了已經被堵死的洞口。 玄誠深吸一口氣,空出一只手抽出背后長劍,劍鋒插入石縫用力探入。再抽出時,劍刃雪亮依舊,然而玄素低頭一聞,敏銳地嗅到了一絲火藥味道。 何人膽敢用火藥炸毀渡厄洞?! 玄誠心頭一驚,抓住他的人卻忽然一抖,差點把他給甩了開去,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卻見頭頂有黑影砸了下來! 這一下猝不及防,四人中最上方者被砸了個正著,若非第二人及時閃避換手,怕是要把下面兩人都牽連。就這么一息不到的時間,玄誠勉強看出那黑影是個人,還是跟他們一起來到這里、應是在上頭等消息的人。 崖上出事了! 青山荒冢說: 這章有點短小,交代完畢不妙的一方情形,下一章反戈(楚楚出現?。?/br> 第140章 聚攏 煙花炸響,聚散流光,隨后響起的喧鬧聲伴隨鐘鼓響在夜幕下遠遠傳開,幾乎震醒山林眾生,狂風平地起,摧折草木折腰、火光搖擺,人也化成了一個個隨波逐流的影子。 葬魂宮就像在沼澤里蟄伏已久的水蛭,早就餓得狠了,此刻趙冰蛾煙花令出,他們就仿佛聞到了血腥味,幾乎是傾巢出動,向各自定準的獵物伸出爪牙。 無相寺中的里應外合,山林內的敵我難分,還有斷崖上的絕路逼殺……從山腳到山頂,自前山至后山,無不籠罩在腥風之中,場面頓時陷入混亂中。 玄誠三人好不容易爬上來,就見崖上已經展開殊死之戰,甚至來不及多問半句,便不得不提劍加入戰局。 他一邊打一邊心驚,從山林到此處只有一條路,這些殺手能追到這里,恐怕林中留守的同道也遭了埋伏。眼下算是腹背受敵,玄誠縱然還有對敵之力,也無破局之能,一時間心急火燎,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正作難間,他眼光一瞥,不經意間瞅見了一個小小的影子——黑風高,山林幽暗,那人又身量矮小,像個黑不溜秋的影子,若非玄誠所站的位置恰到好處,還真發現不了他。 整個問禪山除了寺內收養修行的小沙彌,就只有謝離一個孩子。玄誠本疑心是這人小鬼大的孩兒跑來送死,卻瞅見了一道隱約的寒光。 那是…… 玄誠一怔,卻見那矮小的黑影微微抬手,腕部以下竟是條鋒利的鉤子,朝他輕輕勾了勾。 情勢危急,容不得太多考量,玄誠一咬牙,率先帶著身邊的人殺向來路,同時大喝一聲:“前路斷絕,當回援才是!” 走跳江湖的人除了功夫要過得去,還得會察言觀色辨明局勢,何況跟他同路來到斷崖的大多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輩。最初的猝不及防過后,他們很快開始了反擊,單以武學之能穩壓這批殺手不止一頭,奈何對方身備暗器毒刃,彼此合作無間,叫眾人投鼠忌器,不得不在混亂中僵持。 有了玄誠這一聲呼喝,哪怕平日自視再高的人也沒心思端前輩架子,一個山羊胡子的老頭將雙掌一掄,穩穩蕩開一刀一劍,大聲呼喚起來。原本各自為戰的眾人立刻向他聚攏,這下很快殺出一條血路來,緊隨玄誠腳步沖向林中。 玄誠第一個沖進去,就見到那對他比劃的黑影幾個起落跳得遠了,林中暗影幢幢,顯然還有人埋伏。他心中猶豫,腳下沒守住勁,忽覺前方又是冷光一閃,有無形的寒意透骨而來,下意識地抽劍一擋,架住了一根極細的軟鋼絲。 下一刻,劍上阻力一卸,鋼絲松垮落地,從旁邊樹后又露出一只手,沖他做了個手勢。 身后殺聲和奔跑聲已近,玄誠再不遲疑,帶著眾人沖向前路。這么短短的距離間,背后忽然傳來數聲古怪連響,大部分人忍不住回頭顧望,卻見當先數名殺手的人頭忽然飛起,無頭之軀竟然還向前追趕了幾步才撲倒在地,人頭滾落砸出悶聲,仿佛只是秋天樹上落下的瓜果。 流淌的血色暴露了冷光,他們這才發現林中有無數柔韌鋼絲縱橫密布,或纏繞于樹木石塊,或持于暗中埋伏之人的手中,當葬魂宮殺手一如其中,便齊齊動手,展開了一場猝不及防的絞殺。 落后的幾名殺手被這情形驚駭,不等他們吹哨示警,隱藏在此的黑影已然出動,轉眼間戰成一團,兵刃帶血而過,短短幾息后地上便又多了幾具尸體,個個封喉絕命,沒來得及發出半點聲響。 這些黑影共計二十余人,殺人之后將腕一抖,還沾著血的軟鋼絲被他們收回手中,飛快盤在了箭袖上,仿佛只是束袖的細絲繩。 山羊胡老者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目光在這些黑影身上一掃:“閻王線、森羅裳,各位是從洞冥谷來的?” 黑影無人應答,反而是分作兩邊讓開了一條路來,眾人同時目光一凝,只見從斷崖方向又走來三人,步伐似慢實快,上一刻還很遠,下一霎已到近前。 當先一人灰頭土臉,僧袍破爛,光禿禿的腦袋上還殘留血跡,一雙眼緊閉著,手里倘若捧個缽盂,簡直能把化緣當成要飯。這叫花子似的老僧目不能視,卻準確地朝他們這邊側了側頭,輕聲問道:“各位施主,無恙否?” 此言一出,玄誠眾人臉色齊變,一人更是驚道:“色、色空禪師!” 見到色空,眾人就像找到一根主心骨,想要靠近細說危情,卻又被黑影所阻不得近前。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將折扇一合,豎臂就想逼開路來,他手法奇詭,折扇自那名黑影抬手縫隙間探入,手腕一抖,扇面“嘩”地鋪展開來,立刻掃向對方面門。本以為這下手到擒來,卻不料對手內功雖不及他,卻難纏得緊,仰頭避開這一扇的同時,雙手一格,眼看就要奪下他的扇來。 兩人交手毫無預兆,山羊胡老者眉頭一皺,就要出手阻止,卻不想還有人比他更快。 一把連鞘長刀自下而上插入兩人之間,一拍一震,同時將他二人逼開,隨即手臂一動,刀也隨之一轉,恰好壓住中年文士將出的一扇,勁力透過扇面壓在他胸膛上,直教人氣血翻滾,當即便臉色一白。 清朗之聲在色空身后響起,戲謔中隱含微諷:“前輩火氣可大,不如留著勁力共抗外敵,先別急著打殺自己人?!?/br> 勁力一吐,文士連退三步,心頭火氣,咬牙道:“來歷不明、藏頭露尾之輩,也敢說是自己人?” “羅家主,慎言!”山羊胡老者開口喝止,他的眉頭已經皺成“川”字,顯然對眼下的情況十分憂慮。 中原武林這些年來勢微,并非江湖之大俱是無能之輩,除卻葬魂宮統帥魔門入侵中土的外力原因,更多還是這些世家門派都各懷心思,大事也好,小情也罷,必先安內才肯攘外。平時風平浪靜的時候尚且明爭暗斗,現在遇到大事,更各自打算,簡直如一盤散沙。 他活了這把年紀,知道私心是人欲之本萬難根除,但倘若人人都只曉得打算自己一畝三分地,早晚有一天被各個擊破。 心里嘆了口氣,老者抬起頭,看到適才出刀止戰之人從色空身后走了出來。 楚惜微頂著葉浮生那張眉眼風流的面容,嘴角笑意也是如出一轍的玩世不恭,他將長刀倒提負于身后,看似輕浮的目光飛快掃過在場每一張臉,在腦子里飛快將它們與情報信息對上號,先對那山羊胡老者抬手施了一禮,正色道:“晚輩葉浮生,見過曲前輩?!?/br> 這看起來像個山羊成精的老者,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能人,武學雖算不得絕頂,也能躋身一流之輩;才華未富五車,卻有奇思妙策。他姓曲名謹,是已故南儒阮非譽的友人,無托心深交,卻有意氣相投,早年阮非譽受命剿殺綠林悍匪之時曾慨然相助,后來在三昧書院里做了一名院師,為人豪爽通透,雖不似八大高手在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之名,也算得上一號人物。 他聽到楚惜微自報家門,又打量一番,笑道:“老朽還道是楚門主慨然相助,未料想是葉公子。秦姑娘隨我那陸師侄遠在南地,事務纏身,不知公子此番前來,否則定是要跟上的?!?/br> 百鬼門素來情報通達,何況此時關乎大小姐秦蘭裳。楚惜微當然知道陸鳴淵忙于整頓三昧書院抽不開身,秦蘭裳也隱藏身份暗中相助,眼下不可能到問禪山來,只能請曲謹帶人出面參會,以表三昧書院在武林白道的立場,卻沒想到會遇上這樣的事變。 色空適時開口道:“阿彌陀佛。此番無相寺遭劫,武林白道皆面臨葬魂宮逼殺之難,老衲身為伽藍中人,自當回寺率領我佛門子弟渡厄脫險。至于各位千般顧慮,皆應此番大難過后從長計議,切莫因小失大,損人傷己?!?/br> 他雙目已盲,抬頭對著眾人的時候,卻叫人生出一種被看穿的錯覺。不等他們遲疑,又是一道目光冷冷掃來,全身血塵斑駁的道長站在色空身后看向他們,緩緩開口:“唇亡則齒寒,覆巢無完卵?!?/br>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平淡無起伏,此時恰到好處地應和了色空的話,便似雷霆落于心頭。就連楚惜微都慢慢松開緊握的拳,抬起眼,開口道:“葬魂宮此番蓄謀已久,早早安插了大量暗樁,如今一聲令下,里應外合。無相寺內已成修羅場,問禪山上下俱是刀山火海,我等局中之人都進退兩難,諸位是想此夜之后黃土蓋臉,還是明朝之前殺出重圍,聯合同道眾人反戈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