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他不敢落地,生怕發出聲響驚動外面的人,便仗著輕功和臂力攀附上壁潛行,朝琴音傳來的方向循聲而去,可謂是舉步維艱。好在玄素著力極穩,性子又沉著冷靜,并沒有因為情況緊急失卻方寸,在最初的艱難之后就很快適應過來,加快了動作。 此處黑燈瞎火,《問水》琴曲成了唯一的引路者,玄素耳力過人,確定它是從前方門洞傳來,便挪動身體,用雙腿夾住一塊尖銳長石,猛然翻身倒掛,雙手落在了那扇石門上。 他在心里謹慎計算了自己行過的距離,石門開動的聲響應不會驚動外面守衛,便橫下心來,雙手發力,將石門向兩邊推去。 灰塵落下撲騰了一臉,叫玄素好不難受,石門發出輕響,但不足以引人注意,玄素忍住了打噴嚏的沖動,再度加力,將石門緩緩推開,露出了足夠自己翻進去的縫隙。 他就像個上躥下跳的猴子,從門縫里擠了進去,剛一撤掌,石門就再度關閉。玄素落地,還未站穩,就覺勁風鋪面,下意識地一側頭,就是一只發青的手擦過臉頰,重重打在了石門上,竟然出現了一道淺淺拳印。 玄素一驚,借著洞內昏暗燈火看向襲擊自己的人。 這是個僧人,身穿灰色僧袍,只是血跡斑駁、襤褸破爛,臉色鐵青,雙眼空洞麻木,唯有在看到活人時有了些神光。 就像餓瘋的野狼,看到了一只鮮活的獵物。 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撲面而來,玄素有些惡心,長袖掩面,露出的一雙眼褪去柔色,仿佛春水浮冰,凝起了料峭寒意。 這個洞窟很大,但里面塞了很多人,因此仍顯得擁擠。 玄素粗略一看,約莫有四十來人,過半都是僧人,剩下的打扮各異,但無一例外都是江湖人士。 他看清了這些人的臉,瞳孔瞬間緊縮—— 四十多個人,都身上染血、衣不蔽體,不少人還殘缺了肢體,傷口處皮rou翻卷,甚至已經化膿。 可他們好像都不知道痛,只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玄素,然后從那枯井般空洞的眼里流露出了瘋狂和惡意。 其中一些人對著玄素咧開嘴,像是在笑,但玄素只看到了他們帶血的唇齒和沒有舌頭的口腔。 他們的舌頭都被人連根拔掉,恐怕是為了不讓哀嚎和慘叫透出這面山壁,引來外人注意。 佛曰地獄有六道,其中便有饑虛難耐、丑惡瘋狂的餓鬼道。 玄素是年少出家的道士,因著佛道經義有殊,他對佛家的說法也大抵浮于表面,直到現在親眼看到了“地獄”。 袖中雙手慢慢緊握成拳,手背青筋畢露,他不受控制地吸入一口帶著腥味的空氣,落入肺腑的剎那,胸中也升起一把怒火。 “咯咯——” 襲擊玄素的僧人喉間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響,他屈指成爪向玄素面門抓去,似乎是要活生生抓下一塊rou來。 玄素不想對這些可憐人動粗,只得狼狽地避開這一抓,卻覺得腿上一緊,有人死死抱住了他的左腳。 那是個女子,血跡斑駁的臉上還能依稀辨出清秀眉目,曾經該是個凈水芙蓉般清麗的姑娘,現在卻匍匐在地抱著他的腿不管不顧地啃咬,而她自己的雙腿膝蓋以下卻已經潰爛了。 牙齒隔著褲腿撕咬皮rou,哪怕還沒咬破,也讓玄素驚出一身冷汗。他彎腰一指點在女子手上,施了巧力掙出自己的腿,但是這四十多個發瘋的人都朝他涌過來,玄素反手握住腰間銅蕭,手指逡巡片刻,到底是沒有解下來。 玄素身負兩套功法,一個是太上宮至高內功心法“無極功,”另一套外功卻是他帶藝入山所具。這套功法與他性子不同,走的是殺伐果斷的狠絕之道,一旦動用就是殺招。因此他曾答應過師父,一生非罪者不殺,不對無辜之人動手。 眼下這些人雖狀似癲狂、招招逼命,但也都是為人所害的不幸者,玄素之前在伽藍街頭對傷人罪者有多狠辣,現在面對他們就有多么猶豫不決。 他且擋且避,不動殺也不使重手,很快就捉襟見肘,步步后退,直到背后抵上石門,退無可退。 發瘋的人們還或撲或爬地逼近,口里滴著涎水,指甲摳過洞壁和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 人間進退兩難,有時候一味后退,就真能海闊天空嗎? 玄素在這一刻大腦空白,眼里只剩下這些瘋狂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手再度搭上了腰間銅蕭。 殺人或殺己,你選哪一個? 手指抽搐,緊了又松,玄素一把扯下銅蕭,在掌中一轉,順勢擲出,穩穩釘在了上方一處山石縫隙間。 與此同時,玄素在被人抓住胳膊的前一刻,抬手抓住一人用力掄出,迫出兩尺空隙,人也趁機躍起,抓住了那支銅蕭,險險吊在半空。 他不敢輕慢,雙腿順勢后抬,勾住了懸在洞xue正上方的長明燈,用力一拽,長明燈砸向地面,火光熄滅,洞xue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中。 就在此刻,《問水》琴曲突然高了一調,玄素正在猶疑,奈何眼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只能聽出琴聲是從這里傳來,卻找不到具體的位置。 琴聲轉入高調,錚然清鳴不絕于耳,忽然間,一道簫聲突起,巧妙插入琴曲空隙。一疊三轉,節節拔高,仿佛流水行至盡頭飛瀑而下,湍急喧豗,恰似落石滾入深潭,乍然砸出巨大聲響,水花四濺,激得人耳目心肝俱都震顫! 玄素猝不及防,差點一口血就吐了出來,趕緊提起內息壓下喉間血流,卻覺得下方突然寂靜,那些瘋狂的人竟然都不動了。 簫聲一閃而逝,琴曲也漸漸終了,兩者近乎完美地融為一道,若非心細如發,絕聽不出這一次突起異響。 撫琴之人以掌止住琴弦余音,弄蕭之人卻仿佛從未存在,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像是完美與黑暗融為一體。 彈琴者自然是西佛,那么以簫聲強摧神智的又是誰? 玄素心下猶疑,但思及引開崗哨的葉浮生,到底是沒有拖延下去,而是向琴蕭之聲傳來的方向低聲道:“敢問是色空大師嗎?” 黑暗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輕淡如止水:“阿彌陀佛,老衲目不能視,故施主適才入內未能及時辨明?!?/br> 玄素一驚。 五年前端涯道長去世,色空禪師親來悼唁,他自然認得對方的聲音,但那個時候色空禪師年事雖高,雙目卻明亮如昔,怎么到現在就目不能視了? 端涯道長生前待他極好,平日里談起色空禪師也多欣賞敬佩之意,玄素耳濡目染,自然也對其生出親近。何況那一次端涯道長去世,端清和端衡忙于處理門派里的亂子,不可避免地忽略他的心情,直到色空禪師在端涯靈堂上一手撫上他受寒發熱的額頭,溫言勸慰。 玄素對色空禪師親近,眼下得知對方情況不妙,哪里還能穩住,然而他身子剛一動,就聽見另一個聲音傳來,如斷冰切雪,極是冷厲:“勿要輕舉妄動,有話簡而言之?!?/br> 這聲音太冷,就像冬雪覆蓋下的堅冰,冷硬到無懈可擊,讓玄素差點一個哆嗦摔了下來。 他好不容易穩住自己,壓低的聲音有些抖:“端……端清師叔?” 本該留在坐忘峰的端清,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第112章 黃雀 葉浮生這輩子見識過很多名不符實的玩意兒,比如吳姬酒肆的杏花汾兌了三分水卻硬說陳釀,但這些都比不得渡厄洞來得坑。 以他這半個時辰的遭遇來看,此地不應叫“渡厄洞”,改名“迷藏洞”會更符合實際。 也不曉得一個和尚的苦修之地,為何會有這么多機關暗道,仿佛一條腸子打了無數個結,時不時就有攔路虎。葉浮生一邊要溜著崗哨轉圈子,一邊還要提防層出不窮的機關,稍不留神就把自己也帶進了死胡同。 面前是條被巨石堵死的路,背后是即將轉過拐角的追兵,左右無所遮掩。葉浮生擰著眉頭,只手按上刀柄,忽覺肩頭一緊,險些拔刀出鞘逆勢而上,好在強忍了本能,借著這一拽之力翻了上去。 這上頭有塊天然的凸石,堪堪夠謝離那般的小孩子縮在上頭,兩個成年人就只好拿它墊腳著力,身體則倚靠洞壁。 葉浮生被此人以左臂箍住腰,兩人就像是貼成一張的剪紙,幾乎不分彼此。對方背靠洞壁,右手握著一枚匕首插在石頭縫隙間,勉強穩住了身體,溫熱的吐息輕輕噴在葉浮生耳邊,后者有些癢,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他們都一聲未吭,連呼吸也放緩,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追兵魚貫而入,點亮了火把四處搜尋,幸虧這個位置隱秘又不當光,人影與石影融為一體,否則很快就會暴露。 雖然有了火光,葉浮生卻沒急著回頭看到底是誰伸出援手,而是屈指摳下一塊碎石,眼睛一瞇找準空隙,在追兵忙于搜尋時擲了出去。 聽到動靜,久尋不得的追兵立刻沖了出去,但葉浮生二人也沒急于開口或落地,屏息又等了一會兒,果然有四個人持火把回轉,見著此地依然無人,才再次離開。 身體因為這扭曲的站姿已經有些僵硬,腰桿更是被箍得酸疼,葉浮生咧了咧嘴,把耳朵貼在洞壁上,聽得動靜漸漸遠了,緩緩松了口氣。 背后的人卻還沒放開他,反而箍得更緊了些。 葉浮生伸手掰了兩下沒掰動,也是沒脾氣了,他未曾回頭,只是嘆氣,頗為哀怨:“阿堯,你輕點,我腰疼?!?/br> 箍住他的手臂一僵,終于松了些,卻也沒收回,只是多了些空隙,虛虛圈著他。 葉浮生也沒急著掙脫,就著這難得的空隙轉了個身,奈何兩人挨得太緊,他這么一動就覺得唇上一熱,蹭過了一片溫軟的面頰。 楚惜微到嘴邊的話又死回了肚子里,只覺得這短促的一蹭,就像一道柔水淌過了大旱下的土地,滲入裂縫,滋潤了干枯內里,復蘇了勃勃生機。 此地黑暗,他們也不敢點起火折子,葉浮生自然看不到楚惜微一張蒼白臉皮騰地紅了起來,只是透過衣衫,感受著相印胸膛。 楚惜微心跳得很快,就像有調皮的孩子拿石頭在心湖上打著水漂,石塊連擊數下蕩起幾圈漣漪,然后墜入水中,撲通一聲,久久不能平靜。 這么大個人了,還跟小孩兒一樣心情多變。 葉浮生有點想笑,眼眶卻有些熱了。 他眨了眨眼,憑感覺湊到楚惜微耳邊,輕聲道:“阿堯,你怎么來了?” 楚惜微側了側頭,拿慣有的冷漠口氣道:“跟著你?!?/br> 他的輕功是葉浮生傾心所授,十年來無論風刀雪劍都從未停止修習,單從“霞飛步”的造詣上來說,楚惜微并不遜色葉浮生。他追得不緊,又有心掩藏行跡,葉浮生的注意力也大半放在恒遠身上,會忽略他也不足為奇。 葉浮生想通關竅,便笑了:“砸樹的那個人,果然是你啊?!?/br> 他當時就有些奇怪,按理說一個能悄然靠近他們的人不該如此大意發出響動,對方那一下不像是偶然,倒似刻意去打斷薛蟬衣和葉浮生的言談舉止。 等葉浮生走到那棵樹旁,仔細一探,便已經有了猜測。 樹干上的拳印看似普通,卻是著力于中間一點,然后向四面塌入,是在“以點破面”一道上頗有造詣之人才能留下的痕跡。 然而這種手法,葉浮生太熟悉了——驚雷。 他當時就猜測楚惜微可能已經通過百鬼門密報得知無相寺生變,故暗中趕到了問禪山,便破壞了拳印痕跡,算是給這個脾氣大的弟子收拾了小尾巴。 葉浮生本想著離開渡厄洞后去設法找他,卻不料兩人就在這里遇上了。 他提起這茬,楚惜微就有些惱火:“怎么?嫌我打擾……” 這句氣話還沒說完,葉浮生一只手就繞到他腦后,按住他往自己這邊靠過來,輕笑道:“好端端,莫呷醋,師父不吃酸?!?/br> 頓了頓,葉浮生又道:“我對薛姑娘只有看顧故人晚輩之心,別無他意,你別多想?!?/br> 楚惜微的下巴磕在葉浮生肩膀上,感受著對方的手順著自己后腦勺往下輕撫至背心,整個人就像被順毛的貓,慢慢收起了炸刺。 他悶聲道:“我不多想,可她會?!?/br> 那時葉浮生沒注意,楚惜微卻在樹后看得分明,薛蟬衣抬手時眼波輕柔,雖沒有喜愛之情,到底是有了慕艾之思。 女兒家正是情竇初開的年華,遇到了曾共患難的男子,偏偏那人還風流倜儻,文韜武略,就算尚未勾起男女之情,終歸也生好感。 葉浮生一怔,忍不住笑了:“阿堯啊,你看我千好萬好,可別人看我未必如此的?!?/br> 楚惜微不說話,下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有些癢。 葉浮生有很多話想跟他講,但眼下偏不是個兒女情長的好時候,只得一手輕拍他的后背,腳下一錯,身體一轉,兩人翻身落地,只驚起微塵。 此地剛剛才被搜查過,崗哨都忙于別處追尋,現在倒算得上暫時安全。葉浮生撣去衣上塵土,開門見山:“無相寺已經處于葬魂宮控制下,這次武林大會怕是要玩一場甕中捉鱉?!?/br> 若是他所料沒錯,趙擎被擒之事雖然是真,但實際上不過是他只是被赫連御拋出來的誘餌,拿一個右護法換這么多武林白道,怎么算都是不虧的買賣。 楚惜微頷首,卻道:“你知趙擎是何人嗎?” 葉浮生略一思索:“趙擎此人,除了黃山派血案外再無名聲顯露,按理說是坐不上右護法的位置,恐怕是沾連關系上位……聽聞葬魂宮還有一位左護法,名喚‘趙冰蛾’,莫不是這兩人有所關聯?” 楚惜微道:“母子?!?/br> 葉浮生擰眉,關于趙冰蛾,他所知也并不詳細,只曉得此人乃葬魂宮左護法,年紀已近天命,多年來都幫赫連御打點葬魂宮內務,主掌迷蹤嶺布防和暗客訓練,雖然同樣名聲不顯,卻是個實打實的狠角色。 他這廂思索,楚惜微好似心有靈犀,開口道:“趙冰蛾從母姓,她的兄長是葬魂宮上任宮主赫連沉?!?/br> 葉浮生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