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這是塊埋骨的好地方?!比罘亲u淡淡瞥了一眼四周,“我倒是忘了……那條小路,原來是通向這里?!?/br> “阮相是貴人,又多了這么多年,怎么還會對這山野之地了如指掌?”何老板抬起頭,“三十四年前,安息山發生了一場走蛟,此處位于低谷,泥水洪流勢弱之后便由缺口泄入此地,除卻吞沒了兩個早已遷空的小村之外,并未殃及周邊,只除了……當時回京路過的三千多名秦家軍無一幸免,阮相,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呢?” 所有人心頭一驚,秦蘭裳在這電光火石間想明白了什么,目光飛快掃過這片埋葬了不知多少骸骨的土地,神情從大驚到大怒,再看向阮非譽的時候,眼眶幾乎已經能滴出血來。 阮非譽仿佛不在意自己后背已經被目光插成了篩子,他只是看著何老板道:“老朽記起來了,那年帶兵回京的兩人,一個是軍師周溪,一個就是你兄長何沖?!?/br> 何老板道:“阮相好記性,當年你借著連天大雨和地勢之況,在軍士路經此地的時候算準了方向炸毀山坡,引發走蛟吞沒了三千性命……此事,你認不認呢?” 阮非譽倒是敢作敢當,并不猶豫,淺笑道:“是我所為,不敢推脫?!?/br> “阮相既然認了,那就好辦?!焙卫习迨种续Q鳳戟一頓,那一刻他神色肅然,語氣深沉,“黃天在上,厚土在下,諸位英靈都予我做個見證,此事冤仇有主,不累旁人,各位與此無關,就請去吧?!?/br> 陸鳴淵率先開口,他向這片土地躬了躬身,然后對何老板行禮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有罪,當并罰;師有難,當同擔,故不敢去也?!?/br> 葉浮生轉頭看向了阮非譽,笑瞇瞇地問道:“阮先生,現在不比之前,倘若你不改主意,我等也無能為力了?!?/br> 他指的是阮非譽打算放這些舊案余黨一馬的事情,若是阮非譽執意如此,哪怕天王老子也難以在不死不傷的前提下護他過了這一關。 阮非譽一整衣袖,慢吞吞地道:“既是老朽一人的恩怨,三位能護持到此已仁至義盡,請去吧?!?/br> 楚惜微沒開口,這里的空氣太過難聞,吸一口就像吞了一塊爛rou,他的臉色已經難看到要與這片土地不共戴天,連一個字都懶得蹦。聞言,他連場面話都懶得說上一句,從鼻子里“嗯”了一聲,抓住秦蘭裳就要轉身離開。 然而,一直在他手底下不敢動彈的秦蘭裳突然掙了開去,抬頭直視他的眼睛,一手按住劍柄,道:“小叔,我不走?!?/br> 楚惜微寒聲道:“你胡鬧得還不夠嗎?” “我沒胡鬧?!鼻靥m裳轉過頭,目光從阮非譽和陸鳴淵身上掃過,最終定格在何老板手中那把鳴鳳戟上,“我……就是覺得,現在不能走?!?/br> 葉浮生作為一個外人,面對這種情況自然不好插嘴,楚惜微臉色更冷,道:“行走江湖當知進退,你不懂嗎?” “有的事情如果現在退了,以后就退無可退?!鼻靥m裳這次倒是不怕他,盯著楚惜微冷凝的雙目,一字一頓,“小叔,這是你告訴我的?!?/br> 楚惜微揚起了手,要給她一記巴掌。 陸鳴淵臉色一變,腳步一抬就要上前阻止,被阮非譽一手抓住,向來溫和的老者投來目光,讓他背脊頓時一寒。 自家人知自家事,秦蘭裳從小就曉得在自家小叔眼里,男人女人沒區別,因此從無“好男不跟女斗”的準則。因此她頂嘴的時候就做好了被揍得豬狗不如的準備,這下就輕車熟路地閉上了眼。 然而這一巴掌并沒落在她臉上。 “阿堯,孩子頂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動手?”葉浮生一手擒住了楚惜微腕子,楚惜微瞥了他一眼,沒掙開。 葉浮生轉頭看著秦蘭裳,依然是笑瞇瞇的,只是口氣里多了幾分鄭重:“丫頭,你要留下的話,一切后果可就要自理,不得后悔?!?/br> 秦蘭裳怔怔地看著他,片刻后點了點頭。 楚惜微皺了皺眉,倒是沒說什么,冷冷地掃了在場眾人一眼,拂袖而去。 “各位,后會有期了?!比~浮生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禮,也跟著楚惜微離開。 何老板一直沒有出言打斷他們,直到看見這兩人的身影遠了,才收回目光,將鳴鳳戟往地上重重一頓,對著阮非譽笑道:“久聞阮相武功高絕,乃江湖八大高手之一,在下今日便要討教了?!?/br> 阮非譽沒有答話,倒是陸鳴淵上前一步,這書生年輕,又有些迂腐似的靦腆,眼下從袖中抽出一把白紙扇合于掌心,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晚生不才,先請戰了?!?/br> 第55章 鎖龍 陸鳴淵是阮非譽座下關門弟子,自幼聰慧勤奮,少年便已成名,一手奔雷掌得其真傳,在三昧書院里也無同輩人能與之相比。只可惜他性格頗有些死讀詩書的刻板,才學武藝雖無一處不好,在變通方面卻有所欠缺,以至于南儒聞名天下的暗器手法“亂雨棋”落在他手里還不如撒一把鐵豆子厲害,遂歇了學暗器的心思,改以白紙扇配合拳掌身法,可謂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他一語落罷,腳下一蹬,便如離弦之箭射出,白紙扇在手中化為一道雪白流光,方一站定,便向何老板連出七下,快如雷霆。 秦蘭裳看得清清楚楚,陸鳴淵為制不為殺,手里不帶殺氣,本該有些束手束腳,然而他出手干脆利落,瞬息間已鎖定對手空門,反應、招式無一處不快,更無一處不見功夫。 她看得咋舌,心道:“這書呆子看來并不是白比我多吃八年米飯的?!?/br> 這廂想著,她也不敢走神,正好便看見何老板向后一踏。 僅僅是一步,就避開了陸鳴淵捉隙而來的七次點xue。那樣矮胖笨重的男人,在這一步之間卻如移形換影,陸鳴淵只覺眼前一花,耳邊就聽見了一聲鈴響。 鈴聲近在咫尺! 陸鳴淵臉色大變,只見那鳴鳳戟也在這一步之間當面而來,既拉開了兩人距離,也捉隙逼命,月牙刃穿風刺雨,如沐天光,在這剎那間已到了他頸側! 陸鳴淵不敢輕忽,白紙扇豎立一擋,一股巨力順之而來,震得虎口一麻。他當即撤手,順勢一個后仰,險險從戟尖下閃過,勁風割裂一縷發絲,陸鳴淵一腿飛起,踢向戟桿。 這一腿他用了八成力道,雖然成功將戟桿踢得往上一抬,右腿也麻了片刻。趁此機會,陸鳴淵不退反進,白紙扇迎風而展,恰如天刀帶起飛虹,抹向何老板面門。 鳴鳳戟力沉勢大,但是長兵器一旦被近身,就施展不開。 陸鳴淵打得是好主意。 阮非譽卻在這剎那開口道:“退!”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得一聲金屬摩擦的銳響,長長的戟桿竟然從中脫開,桿中竟然暗藏了一條鎖鏈,被何老板往回一帶,便勾著戟尖反撲而回! 鈴聲更急,何老板笨重的身體在原地靈活一轉,避開陸鳴淵當面一扇,同時鎖鏈也輪轉而來,化成一道冷光,鋒利戟尖順勢而來,轉瞬間就到了陸鳴淵頭側,眼看就要將他封喉絕命! 秦蘭裳劍已出手,可惜還不夠快。 所幸還有一個人,出手更快。 一枚石子從阮非譽手中電射而出,以無比刁鉆的角度穿過霸道剛烈的勁風,后發先至,從何老板持戟的手臂上穿了過去! 石子比飯豆大不了多少,棱角也不見多么鋒利,然而它穿過了血rou之軀,竟然還趨勢未絕地射出三丈,嵌入了一顆樹干中。 它太快,快得讓陸鳴淵和秦蘭裳都沒看清,快得讓何老板都沒感到疼。 只是他手上勁力一泄,戟桿向下一沉,原本割喉的戟尖順勢下落,在陸鳴淵右肩上劃下一道不淺不深的血痕。陸鳴淵驚魂未定,被沖上來的秦蘭裳一把抓住了腰帶,連拖帶拽地拉了回來。 血這才從洞穿的傷口噴濺出來,落在地上很快與雜草朽土融合在了一起。 何老板臉色一白,卻不見痛色,也不知按了什么機關,鎖鏈又縮了回去,戟桿重合如初。 他換了只手拎著鳴鳳戟,對阮非譽道:“阮相出手,果然非同凡響。這,是‘亂雨棋’?” 天上雨勢變大了,阮非譽以手帕掩口咳嗽了幾聲,活像個命不久矣的病鬼。 被雨水打濕了衣發,他看起來更加干瘦,就像個被扒光皮毛的老瘦,骨rou嶙峋,卻不見佝僂。 他搖搖頭,越過了陸鳴淵和秦蘭裳,手帕從掌心飄落覆蓋在滿地泥濘里,阮非譽對著兩丈開外的何老板一笑:“這才是亂雨棋?!?/br> 短短六個字的時間,他的雙手已經抬起,指、掌、腕、臂在雨幕中飛快連動,沒有人能在這六字間隙之內看出他究竟動了多少下,雙手仿佛在這一刻脫開皮rou筋骨,完全融于了雨幕之中。 他一人雙手,卻讓身周半尺之內的雨停滯了六息。 何老板看不清他動作,卻已如芒刺在背,鳴鳳戟輪轉如滿月,蕩開風雨,為他劃下相對安全的保護。 可是下一刻,三人都聽見了一聲怪響。 極輕,極快,也極厲,仿佛萬箭齊發后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同步,避無可避地鎖死了他前后退路。 這一片天地之間盡是落雨,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身周紛亂雨珠在這六息之間被陰冷內力凝凍成冰,剎那時捉隙而入,打在鳴鳳戟上竟然“砰砰砰”連響不絕,仿佛被鋪天蓋地的鐵蓮子打下一般,握戟的手被不斷反震的力道摧折著筋脈。 何老板心頭一寒,他左腳在右腳背上一踏,身子借力向上飛起逃開攻勢。與此同時,鳴鳳戟再度從中分開,鎖鏈延伸到了極致,他一手握緊戟桿,身體在半空中硬生生地一轉,戟尖便借著鎖鏈揮舞之勢,化成一道飛天墜月,撲向了阮非譽! 這一戟來得太快,阮非譽身體一晃,戟尖擦著他的身體掠過,橫貫胸膛,撕破衣物,割開了一道血痕! 下一刻,阮非譽一手抓住了鎖鏈,干瘦的身軀順勢一轉,戟尖被帶得兜轉而回,反撲何老板面門。此時他人在半空無處借力,一驚之下只得撤力,借著下墜的力道帶得戟尖偏了方向,然而雖破了殺招,卻也卸了后力,落地時一個踉蹌,沒能立刻回擊。 就這么片刻遲滯,對阮非譽來說就已經夠了。 他攏起的左手攤開,是剛才戰時用雨水凝出的五塊薄冰,只有指甲蓋大小,也只有指甲那樣薄。 雨水凝結的冰無色透明,在漫天雨幕里彈指而出的時候,無人能注意到它。 肩、胸、腹、腿、手五處幾乎同時被擊中,冰寒內力透骨而入,占據了五大要xue。本就在經脈中中流轉的內力剎那一滯,轉瞬后何老板體內傳來劇烈刺痛,暴露在外的皮膚頃刻冒出一個又一個血點,又很快被雨水沖散! 何老板頓時便遭不住了,可是他咬咬牙,不肯坐以待斃,也不肯撤戟回防,反而腳下急進,鈴聲凄厲,鳴鳳戟化成了一道寒光,刺向了阮非譽胸膛! 他這一戟快極,勢不可擋,不要說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就算是鐵塔一樣的漢子,也要被生生穿胸挑起! 阮非譽只是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江湖傳言“亂雨棋”是一種高絕的暗器手法,施展便如穹空布雨、鋪天蓋地,叫人避無可避。 事實的確如此,但也不盡然。 亂雨棋是暗器手法,也是一種暗器,不僅能用常見的針、釘、石等暗器,還能化水為針,透骨而入。 這片雨幕之下,若遇亂雨棋,何談勝算? 戟尖瞬息而至,已經到了阮非譽面前,再進一分就能刺破血rou。 可惜何老板做不到。 一身血rou如棋盤,奇經八脈如棋路,亂雨棋透入骨血,星羅棋布,已如毒手扼住要害,,一分為眾的冰寒內力順著雨珠鉆入體內,瞬間便發作起來! 經脈里如遭冰封,他再無余力,膝下一軟,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就在這時,阮非譽動了。 拇指扣于掌心,四指合并,攜雷霆萬鈞向著何老板當頭而落! 這一掌落實,就算他不死,下半輩子也是個廢人了。 何老板的眼中已經現出絕望。 下一刻,他的眼里便倒映出一道流光。 秦蘭裳蓄勢已久的一劍,終于出手,她身子嬌小,若是抬手提劍必然卸力,因此順勢而出,恰到好處地插入掌與頭之間,劍鋒一轉逆上,若阮非譽一掌下落,就是自斷手掌! 阮非譽似乎早料到她有這一招,手掌在間不容發之際生生一頓,變掌為爪,鎖住她手中長劍。秦蘭裳倒是拿得起放得下,當即爽快棄劍,抬頭與阮非譽目光相接,后者即便心志過人,也恍惚剎那。 秦蘭裳自己知道斤兩,她那點微末道行不比自家小叔,攝魂大法對南儒不起什么作用,頂多只能讓他恍上這么一息不到。因此,就在這片刻之間,秦蘭裳一手奪了何老板手中鳴鳳戟,一腳抬起使出了吃奶力氣,把本就沒跪穩的人給踹了開去。 阮非譽不知是懶得跟她見識,還是顧忌楚惜微和葉浮生,也沒有趁機動手。秦蘭裳拖著比自己還高的長戟后退,順手摸索了幾下找到機關,卸下暗藏鎖鏈的一截和戟尖,長戟頓時縮短了四分之一,成了根貌不驚人的棍子,拎著手里仍覺得沉,但還勉強趁手。 陸鳴淵訝然:“秦……” “鳴淵,退下?!比罘亲u按住陸鳴淵,對秦蘭裳微微一笑,“秦小姐,這是何意?” 回答他的是迎面一棍。 秦蘭裳一腳立定,一腳輪轉,手里長棍順勢而出,直掃阮非譽面門。 阮非譽腳下未動,上身一晃,避開她這一棍,枯瘦的左手如長蛇纏上,就要絞下她手中長棍。 然而秦蘭裳也不退反進,氣力聚于一點,長棍一拍一震,竟在片刻間欺近了阮非譽。 她習武九年,輕功本事一般,用劍耍鞭更是一般,唯有這一手功夫最是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