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葉浮生想通關竅,贊道:“這可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佩服!” “衛風城是禮王所在之地,他鎮守北疆多年,頗得軍心,又與圣上關系親厚,跟老師也有所來往,是眼下最能讓端王投鼠忌器的存在?!标戻Q淵解釋了一句,“此事倘若鬧大,不知道要牽扯多少前事、累及多少無辜之人,所以不能聯絡書院的人前來護送,只能暗中趕路?!?/br> 楚惜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來先生此番,是有意要冒險袒護這些個舊案余黨了?!?/br> 秀兒終于回過神來,她不可置信地叫道:“我不信這老賊有這般好心!他、他恨不得我們早就滿門死絕,再也不要給他找麻煩!” 葉浮生正要開口,就被楚惜微搶過了話頭:“他是好是孬,你說了算嗎?哪來的臉,憑什么?” 秀兒被這毫不客氣的兩句話糊了一臉,葉浮生摸摸鼻子,總覺得楚惜微面對這姑娘的時候火氣格外大。 楚惜微兇完了,這才緩和了臉色,看向阮非譽道:“事已至此,先生若是改變主意,我可發出信號召出‘鬼奴’前往三昧書院報信,只要在此間小心一些,便可無憂?!?/br> 阮非譽笑道:“不必麻煩,老朽前些日子已經發過信件,衛風城里已有部署,只是要再麻煩……一程?!?/br> 他對楚惜微的稱呼模糊在唇齒間,旁人聽不真切,葉浮生卻看得清清楚楚。 阮非譽說的是,小侯爺。 楚堯,當今圣上楚子玉的堂弟,先帝四皇子的兒子。由于大皇子早亡,二皇子被冷,有母族支撐的四皇子可謂是當初勝算極大的一位,倘若沒有十年前的那件事,說不定……他就是如今的太子。 可惜當年那一場血腥宮變,先帝諸多皇子死傷廢禁,而驕縱得寵的楚堯猝然“病逝”,只被追封了一個侯爵虛銜。 從那以后,皇長孫楚子玉登基為帝,小皇孫楚堯變成了楚惜微,一入江湖,十年不知所蹤,再見時物是人非。 看出阮非譽口型變化,葉浮生臉色變了變,想說什么,卻又無從說起,生生按捺住了。倒是楚惜微回頭看了他一眼,只是那雙桃花眼低垂,看不出神情變幻,他頓了頓,回過頭不再言語,似乎把阮非譽這個稱呼當成了耳邊風。 “既然是要行路,自然也少不得探路?!比~浮生摸了摸下巴,目光轉向秀兒,笑得十分勾引,“不知道秀兒姑娘,是否愿意跑一趟呢?” 秀兒此時看他笑,已經沒了之前臉紅的羞怯,如見著閻王羅剎,抖似篩糠。葉浮生一問不得答,費解地轉過頭來,一臉無辜:“我這么玉樹臨風,哪里嚇人了?” 秦蘭裳:“……呸!” “何必麻煩?”楚惜微走過來,一把將葉浮生往后推去,手指在秀兒驚恐的叫喊聲中扳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對。 片刻之后,那吱哇亂叫的聲音小了,秀兒仿佛是被抽了魂魄一樣呆呆地看著楚惜微,神情懵懂,眼神空洞。 楚惜微的聲音較之平常更低更柔,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蠱惑:“你是誰?” 小姑娘喃喃開口:“秀……兒……” “你們領頭的人是誰?” “何……老……板……” “他在哪里?” “前……山……” “可有辦法繞開他離開這里?” “有……小……路?!?/br> “帶我們去?!?/br> “是……” 話語聲落,秀兒整個人抖了一下,頭猛然耷拉下去,然后慢慢抬起來,不聲不響地往門外走。 陸鳴淵在旁邊看著,不禁想起在地宮時目睹秦蘭裳動用攝魂大法,當時只覺得玄妙,如今看了楚惜微施為,才知秦蘭裳與之相比,不過是初窺門道的微末功夫。 葉浮生出言贊道:“阿堯,你方才的眼神動作,都很像蠱惑良家少女的登徒子?!?/br> 楚惜微臉色一黑,忍不住刺道:“你整天除了拈花惹草,還能不能想點別的?” 葉浮生眨眨眼:“想你算不算?” 楚惜微:“……” 他本來準備借題發揮的火氣被這一句話噎了回去,想罵人,耳朵卻先紅了,只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走出門去。秦蘭裳在他們倆之間來回看了幾眼,踢了陸鳴淵一腳,也出去了。 葉浮生跟著阮非譽走在最后面,他看著楚惜微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漸漸斂了。 他生得桃花眼風流相,哪怕不再是個琦年玉貌的少年郎,也還是招人喜歡得緊,尤其笑起來時如桃花勃然怒放,灼灼其華。 然而當他收斂笑意,就連眼神也沉冷下去,整個人就如滿樹碧桃一夕凋零,只剩下干枯疏冷的枝干,在寒風里默然佇立。 秦蘭裳之前說的那些話,他雖然覺得不可信,卻還是上了心。 剛才那句話是調侃,也是試探,然而楚惜微的反應太奇怪,讓他心里一沉。 秦蘭裳沒有說錯,楚惜微的確是喜歡男子。 可他并不希望如此。 葉浮生性格自在慣了,從小就沒受什么拘束,對于一般世俗的禮義廉恥并不看重,正如他性喜美人美酒,卻也從來止于談笑,醺于三分。 對他來說,左右是與自己無關,那么旁人喜歡什么,那也都是不相干的,并無可指摘之處。 但是楚惜微不同。 葉浮生清清楚楚地明白,倘若沒有“幽夢”之毒在其中轉圜,也許早在相認之時,這條性命就該被拿去了。他跟楚惜微如今不過是保持著表面的平靜,兩人之間暗藏的鋒芒還沒有真正捅破窗戶紙,總有一天,他要把虧欠楚惜微的東西,一點一滴,連本帶利地還清。 他希望自己死后,楚惜微能好好過一輩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天地之間,男歡女愛本才是正道,何況這個亂世中,女兒家的心思尚且難以捉摸,男人的心更不可言。 楚惜微如今成了百鬼門主,身份本來就敏感,終身大事注定要考慮更多的東西,他偏偏還喜歡男子。 就算百鬼門行事乖張枉顧江湖非議,葉浮生也沒把握他能不能得一個善果。 他在掠影呆了十年,見過太多的人與事,曾經也有一位掠影衛喜歡了男子,他也送上過真摯祝福,卻沒想到力抗了天意,難算了人心。 那人最終死在自己一生所愛之手,至死方知一切恩怨情纏皆為利益,因為他的疏忽,泄露了那次任務的機密,若非補救及時,后果不堪設想。 葉浮生親手殺了那男子,奄奄一息的掠影衛抱起那顆帶血頭顱的時候,他問他有沒有后悔。 那人說不曾后悔,也不能后悔。 喜歡一個人,是自己做出的選擇,哪怕等閑變卻了故人心,也不過是深情都被世故消磨,說到底都是人之常態,并無可后悔的。 一旦后悔,才是連初心都辜負,枉費了多少歲月與情深。 葉浮生從那個時候就明白,男人的心太大,裝得下功名利祿家國社稷,自然就欲壑難填。 然而男人一旦動了真情,就是意氣沖動,熱血無悔。 最容易熾烈,最容易絢爛,也最容易變卻。 楚惜微從小就是個死心眼倔脾氣,因此葉浮生并不希望他走上這么一條路,喜歡上一個心比天高的男人,那是拿一身骨血都填不下的空洞。 好歹也做了他幾年師父,總不能就這么看他悶頭亂撞到頭破血流,哪怕葉浮生再不想摻和別人的感情私事,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攪和了。 “娘的,算什么事啊……” 良久,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郁悶難言。 第54章 鳴鳳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 秀兒走在前面,徑直向屋后繞去,這里本就背靠峭壁,坡度很斜,走起來險得很,不時有碎石往下滾,人要是踩滑了,那就得骨碌碌地順坡滾下去,等穩住的時候少說也要摔斷一條腿。 楚惜微走在秀兒身后,神情陰沉,看起來活像地府爬出來的煞鬼,從頭發絲到腳趾甲無不透露出“心情煩躁,鬼神勿擾”的氣息。秦蘭裳眼下是“戴罪之身”,不敢離他太近,就滿臉牢sao地走在陸鳴淵身邊,時不時給從容自作的阮非譽飛過去一個眼刀,好在老先生不跟她計較,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中一本舊書卷起,慎重地收好。 秦蘭裳第一次在馬車里見到阮非譽,他手里拿的便是這本書,只是那時候匆忙一瞥,只看到這本書無封無名,內里便什么也看不著了。眼下見他這樣小心,秦蘭裳就不由得有些好奇,歪著脖子想窺探一下,結果被陸鳴淵一手擋了視線。 這呆板的書生又開始了絮叨,小聲地對她說:“偷窺他人之物,非禮也?!?/br> 秦蘭裳已經快被他氣得沒脾氣了。 葉浮生看得好笑,一個人在斷后的位置上負手慢悠悠地走著,在這羊腸山道上悠閑如閑庭信步,看起來隨意到了極點,實際上周圍風吹草動,無不了然于心。 這條路的確是沒埋伏的,路上遇到最驚險的事情也不過是陸書生不小心踩到一條蛇,沒等對方反咬一口,就被剽悍的秦姑娘拎著尾巴抖散了身體,徒手打了個色彩斑斕的蝴蝶結,遠遠扔了出去。 在崎嶇山路上跋涉了整整一夜,連日奔波的眾人臉上都露出疲態,更不用說里頭還有陸鳴淵和楚惜微兩個傷勢未愈的。陸鳴淵一張小白臉汗水密布,楚惜微倒是不動聲色,只有葉浮生看到他的腳步稍慢了些,地上也逐漸出現了他的腳印。 他和楚惜微練的都是霞飛步,行路無聲,落地無痕,可謂是“踏雪尋紅梅、暮雨不沾衣”的境界,能讓楚惜微在這土地上留下腳印,只能說明他是真的累極了。 之前在破屋里人多眼雜,也沒抓著機會問問他到底傷勢如何。 楚惜微小的時候,葉浮生沒少欺負他,只覺得逗弄得小孩兒炸毛哭嚎是天大的樂趣。結果到了現在,楚惜微不動聲色,見不著委屈難過,反而讓葉浮生后知后覺地心疼起來。 好在過了不久,秀兒帶著他們轉過拐角,一路向下,不多時腳下的路便寬敞起來,眼前也慢慢開闊。 他們一路下山,到了山下谷地。 秦蘭裳又累又渴,老早就想一屁股坐下生根了,這下子見了平地,立馬往枯黃的草上一癱,結果不到片刻就猛地跳了起來。 楚惜微回過頭,冷冷道:“大驚小怪做什么?” 秦蘭裳臉色煞白,見慣了這姑娘古靈精怪的樣子,眼下被嚇壞的模樣就格外引人注意,只見她用劍鞘指著自己剛才坐下的地方,道:“下面有……一只手?!?/br> “手?”陸鳴淵一怔,彎腰去把那尺長的雜草給撥開,果然看到了一只斷手,半腐爛樣子,斷口參差不齊,像是被野獸咬下來的。 再一看,這片空地雖然寬敞,可是不遠處有密林陰森,近處則有狼藉掩蓋于亂草之下,盡是殘骸,鳥獸人蟲都有,大多都已不全,想來是被野獸叼了去。 這里三面環山,風入難出,因此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臭味,只是現在下了小雨,稍微壓下了些異味,然而之前沒注意到還好,一旦用心去感受,這惡臭就難以容忍,聞之欲嘔。 楚惜微有些潔癖,當下以袖掩鼻,臉色難看得比死了還不如,他扭頭去看秀兒,卻見那小姑娘不知何時已經倒下,一個男人站在她身邊。 “早知道這小丫頭做事不可靠,我怕她出了岔子,故在此蹲守,沒想到……果然等來了諸位?!?/br> 男人四十多歲,體型很胖,胖得一身貂裘裹在身上活像給rou球包了層面皮,叫人一看就不禁猜想他走路的時候到底是用腳走,還是直接滾。 可是這樣矮胖的一個男人,手里卻提了一把七尺長戟,少說也有百十來斤重,戟頭銀亮如雪,刻了鳳鳥暗紋,與戟桿相接之處還栓了一串金鈴,風一吹清脆作響,在這空曠之地回蕩開來,如雛鳳初鳴,只是無端帶了肅殺。 這鈴鐺聲一響,一直沒什么精神的阮非譽便睜開了眼,凝神看了過去,目光從戟上掃過,最終落在胖男人的臉上,微微一笑:“閣下貴姓?” 男人說話很和氣:“不敢當,免貴姓何?!?/br> 葉浮生等人皺了皺眉,阮非譽追問道:“秦家軍先鋒營的那個‘何’?” 何老板眉開眼笑:“那是我兄長,尸骨埋在這里三十多載,阮相要見見他嗎?” 阮非譽向這片埋沒骸骨的荒地躬了躬身,道:“當年何校尉一手鳴鳳戟縱橫三軍,除了秦公的鎖龍槍,軍中再無人與之相比,只可惜老朽身在朝堂,無緣得見?!?/br> “鎖龍槍”三字一出,秦蘭裳臉色劇變,楚惜微好像背后長了眼睛般回過頭,冷如刀刃,讓她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何老板笑道:“阮相的遺憾,今日大可終結了。何某雖然不濟,好歹也傳承了幾分家學,雖無兄長之能,也應不至辱沒了鳴鳳之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