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像飛鷹這種帶領武裝的人,植入的生物芯片和常規的‘鴉片’不同,”護衛長緊張地說,“按您的指示,我們需要隨時能控制這些人,生物芯片上留有后門,我們能在一定情況下入侵芯片,共享被植入者的五官六感,人工調控他的激素水平?!?/br> 林靜姝很有耐心地點點頭,沒打斷他,饒有興致地透過俘虜的眼睛看著敵人機甲內的陳設,發現重甲的觀景帶里居然長滿了憨態可掬的小蘑菇時,她甚至露出了一點有趣的笑意。 “對方屏蔽了生物芯片對外釋放的能量,不知道這個后門的存在,我們拿到了生物芯片被取出前,飛鷹指揮官在敵方機甲上看見的情景?!?/br> 重甲中所有的士兵軍紀整肅,透著一股冰冷干練的秩序,林靜姝略微嚴肅了一點,瞇著眼看著亂晃的屏幕,突然,押送俘虜的人站住了,俘虜踉蹌了一下,緊接著視角晃動,應該是俘虜戰戰兢兢地抬頭看了一眼。 一個男人快步走過,身邊的衛兵飛快地跟他匯報著什么,擦肩而過時,他目光掃過俘虜,正好像是和鏡頭后面的人對視,隨后男人一伸手,一只機械手憑空從機甲地板上冒出來,扣在了他肩頭。 林靜姝像是被按了暫停的木偶,一動不動地僵住了。 第94章 怎么可能呢?她想。 靜淵號星艦在玫瑰之心遇刺, 護衛艦上一個幸存的軍用記錄儀拍下了零星片段, 她看了成百上千次。 她從格登家的老東西手里拿到伊甸園管委會董事代理權的第一時間,就親手翻閱過伊甸園的數據庫, 偏執地親眼確認那個人消失在伊甸園的時間與地點。 她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出那個復雜的星際坐標。 所以一定是假的。 伊甸園監控網絡內, 基因克隆是被嚴厲禁止的。但不代表域外和八星系那些野蠻人不會這么干……也可能這個人連克隆都不算, 干脆就是個復制的生化人。 核爆一樣的怒火在林靜姝單薄的胸口里炸開,牙咬得太緊, 一點血腥氣冒了出來。 他們怎么能, 怎么敢! 但林靜姝是不慣于將喜怒形于顏色的,長久的壓抑, 她的面部肌rou已經沒有這種即時反應能力了。因此無論心里怎么波瀾萬丈, 都只能咬著血珠強壓下來——林靜姝下意識地敲了敲護衛長的個人終端, 輕易取得了他的個人終端控制權,將方才那個鏡頭又重播了一遍。 這一次,她把那個男人看得更清楚了些。 有很多年,林靜姝喜歡收集關于年輕將軍的一切新聞……雖然大多是負面的。不過在她看來, 就算是媒體變著花樣罵他的文章讀起來也十分有趣, 不管他活成了一個混賬還是暴徒, 他的存在就已經是最深的慰藉。 林靜恒對于別人來說是一個名字、一張照片,一個模糊不清的冷酷形象。但在她心里,他是動起來的,他那種冷漠倨傲的神態、愛答不理的態度、漫不經心的走路姿勢,她都在心里無數次地描摹過,有時候林靜姝甚至覺得, 如果自己愿意去變個性、整個容,她甚至可以親自扮演一個足能以假亂真的林靜恒。 模糊不清的視頻里,那人太熟悉了。 林靜姝第二次看著他,心里的懸崖與峭壁開始一點一點地崩塌。 哪怕是復制生化人、是克隆人,rou體毫厘不差,他們能復制出一模一樣的靈魂嗎? 還有……那個機械手。 林靜恒從來不向別人展示湛盧,即使有時候需要帶著湛盧,也只是讓他穿著軍裝混在親衛里,反正別人看不出來他不是人,與其他幾架著名機甲相比,湛盧神秘得過了頭,出現在公眾視野里的,一向只有龐大的機甲機身。 林靜姝是少數幾個見過湛盧機甲核的非軍方人士。 她記得那天,林靜恒被任命為白銀要塞第一負責人,授銜儀式后,有個政要云集的宴會,管委會刻意向這年輕得過分的上將賣好,帶上了當時還在學校做社會學研究員的林靜姝。那時候她還沒有學會怎么在那些人中間游刃有余,與分別多年的同胞兄長久別重逢,兩兩相對無言。 那些人出于社交禮儀,給了他們單獨相處的時間,林靜恒可能是實在找不著話說,就順口把旁邊的湛盧介紹給了她。雖然明知道湛盧是臺電腦,但他的樣子還是太逼真了,林靜姝對著他多少有些拘謹,剛好那天她穿了一件有學院標志的針織衫,湛盧很體貼地照著那件衣服上的學院標志,變成了寓意“科技改變社會結構”的機械手。 從小到大,這大概是他們兄妹間唯一的小秘密。 她不知道從那以后,林靜恒就把湛盧的節能形態設定成了機械手,也不知道,他當時是怎么從致命的玫瑰之心逃脫、又把自己從伊甸園的數據庫里完完整整地抹去的,她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第八星系、為什么不回來,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現在過得好不好……不知道他為什么不肯捎給她只言片語,哪怕只是一點暗示。 他還活著。林靜姝想,他在第八星系。 有那么片刻光景,林靜姝覺得麻木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捅了一下,隨即劇烈地絞痛起來,腐爛的軀體里翻出了新鮮的血rou,那真實的疼痛甚至讓她有自己還活著的錯覺。 她茫然地抬起頭,正好撞上護衛長小心翼翼的視線。 一瞬間,林靜姝就清醒過來,她立刻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在恐懼,同時也在觀察她的反應。 “林靜恒還活著”——這個消息會把整個戰局炸個顛倒的。 而不管他在第八星系做什么,對付“飛鷹”這種貨色竟然也會親自出手,說明他現在手里的人和資源一定十分有限。 林靜姝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桌角的梳妝鏡,確定自己臉上沒有露出任何端倪,她是一朵曾經在顯微鏡下開著的“蔚藍之?!?,展開每一片花瓣,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考量著,因此已經習慣了連呼吸都有特定的姿勢。 電光石火間,林靜姝就收斂了所有的情緒,隨后她面無表情地關上衛隊長手腕上的視頻,擎起了一個冷冷的微笑,像個端莊的人偶一樣坐在桌案后面,攤開雙手:“這是什么?這就是你給自己找的理由?” 護衛長張了張嘴:“夫人,這個人……您不覺得他像……” 林靜姝的目光冰錐似的直直地穿透他的顱骨,護衛長察言觀色,懷疑自己只要說出“林靜恒”三個字,辦公室門口那個和此間主人一樣斯文秀氣的機器人會沖進來,把他砸成一堆碎rou。 “如果你想激怒我,那你有點成功了?!绷朱o姝一字一頓地說,“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護衛長一愣之后才反應過來她是什么意思,連忙失聲叫出來:“不,這不是我安排的,夫人,我怎么可能為了推卸責任褻瀆……褻瀆……再說我怎么可能弄得到林將軍的基因?您相信我,我……” 林靜姝的眉梢輕輕一抬,打斷他:“不是你?那是誰?” 她纖細得要命,臉只有一個巴掌那么大,皮膚過分蒼白,看起來脆弱極了,雪白的頸子又細又長,擰斷它需要多大力氣呢?可他就是怕她,離得越近,越能聞到她身上腐爛的腥甜氣息,她身上有種氣質無法描述,像噩夢里那個影影綽綽的鬼魂,站在你面前沖你微笑,你卻不知道她下一刻能干出什么可怕的事。 林靜姝緩緩地又問了一遍:“如果不是你,那是誰?嗯?” 護衛長:“我……我去幫您查……” “你最好去,”林靜姝說,“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把這個冒牌貨送回絞rou機里,我還要知道他的基因是怎么從聯盟泄露出去的,誰復制了他,我要你砍掉每一只碰過他的手,如果你辦不到,就拿你自己的充數——” 護衛長輕輕地打了個寒顫。 “我要徹查,我要徹底控制第八星系,”林靜姝攏了一下鬢角,“從現在開始,我要你們往第八星系加派人手?!?/br> “夫人,”護衛長連忙說,“第八星系真的搜不出多少油水,我們不該把過多的資源和精力放在……” 林靜姝抬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護衛長硬著頭皮說:“這樣一來,我們未來一段時間的銷售額會受影響,損失會很慘重的?!?/br> 完不成計劃,這女人肯定不會反省自己決策失誤,到時候遷怒的還是他。 林靜姝問:“損失?怎么,第一批在軍隊里推廣的鴉片效果不好嗎?” 護衛長低聲下氣地說:“試驗階段還沒有結束,第一批需要更換的芯片還有十五天,不知道到時候主動回購率有多少,另外您也知道,推廣鴉片進入軍方和天使城要塞必須非常謹慎,一不小心就會被上層注意到……” 林靜姝不露齒地沖他笑了一下:“怎么會,你知道天使城要塞現在已經完全弄不到合法的情緒藥劑了嗎?連我的條子也不管用了哦,大家都開始各顯神通地接觸黑市?!畟髡f’一些黑市上已經有了建設‘局部伊甸園’的能力,只需要一枚小小的芯片,現在大家已經削尖了腦袋,自行尋找門路求購這種芯片呢?!?/br> 護衛長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當場又嚇出一頭冷汗。意識到這個瘋女人手里的販毒線路不止一條,像蜘蛛絲一樣四通八達,自己只是其中一環……說不定還是隨時可以舍棄的一環。 林靜姝伸出冰冷的手指,扣住他安裝個人終端的那只手腕:“我不允許任何人冒充林靜恒,這是個冒牌貨,冒牌貨必須死,你明白嗎?” 護衛長原本心里有猶疑,畢竟男人的模樣與姿態太像林靜恒了,可是收到林靜姝斬釘截鐵的命令,他那點猶疑很快恐懼和憂慮取代了,反正他也不敢問林靜姝怎么判斷視頻里的男人不是林靜恒本人的,不過但凡林靜姝有一點不確定,也不會這么歇斯底里地喊打喊殺,那么也許雙胞胎之間有某種特殊的聯系吧。 護衛長整個心神都被林靜姝留給他的不可完成的任務占據了,不知不覺接受了“視頻中的人是個克隆人”的前提,心里憤憤地想:一模一樣的基因復制不出來一模一樣的人,這點常識連他媽地球原始人都知道,哪個找死的神經病干這種無聊事,還把手往林靜恒頭上伸?激怒了女魔頭,弄得他現在進退維谷。 他這么一走神,反應慢了一點,林靜姝直接拿起手邊半杯guntang的熱茶,潑到了護衛長臉上。 護衛長一聲慘叫,捂著臉連連后退,在隔音效果良好的辦公室里嚎了足有半分鐘,臉皮與手背被燙傷的地方立刻紅腫起來。 林靜姝:“他不消失,你就消失,懂了嗎?” 護衛長不敢不懂,忍著痛,喘得像個風箱,慌不擇路地從她精致整潔的辦公室里逃竄了出去。 林靜姝獨自一個人坐在桌案后面,坐得端端正正——名門淑女不但要管得住自己的嘴,還要管得住自己的肢體語言,她是不能有那些抓耳撓腮的小動作的,最好時時刻刻像一副靜止的仕女畫。 可是此時此刻,她真的很想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因為真的很冷。 低眉順目的人工智能走進來,無聲地清理地面的水漬。林靜姝注視著她,一動不動,因為對于那些獨居的野獸來說,虛弱往往會帶來致命的危險,所以它們對抗痛苦的方式就是極力掩蓋、極力忍耐,絕不向這個世界泄露一絲一毫。 林靜姝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像是已經一眼看穿了故事的結局。 她緩緩地給自己補了個口紅,然后調高了室內溫度。 當深淵的陰影籠罩在整個聯盟上空,悄然張開血盆大口時,百廢待興的第八星系卻像被春風吹過的凍土,一片死氣沉沉里,長出了奇跡似的嫩芽。 于警督用他最后的演講喚醒了渾渾噩噩的同胞,而白銀九的掃蕩,則好似給他們打了一針提神醒腦的舒緩劑。 通訊網尚未修復,流言已經悄然飛出。 無數拿過舊勛章的人重新駐足,聽遠方的自由聯盟軍之歌,惶惶不可終日的一方首領則暗暗在黑市求購那場秋風掃落葉似的戰役實景,以期尋找新的庇護,掙扎在生死線上的人們,則竊竊私語地打探起啟明星上有工作就能兌換生活物資的事是不是真的。 愛德華總長帶著他還沒磨合好的團隊,緊急加班半個月,就這樣還是來不及審閱各行星與基地報送來的投誠信。八星系的行政構架尚未完全落地,陸必行三易其稿的通訊網設計先得到了實踐機會——各行星和基地派來的宇宙技術工人成了第一批從新政府手里賺取營養針的人。 第八星系是有技術工種的,尤其是人造太空基地和改造行星上的工人,水平之高遠超出了陸必行的期待。百年來,維持人類日常生活基礎的,都是這些歷史上不會留下名字的人,否則可能不必等那些英雄們開著“嗡嗡”的機甲爭來搶去,一個人工大氣層脫落,宇宙射線就能把地面上的英雄和狗熊一鍋端。 可惜這么多年來都沒有規劃和管理,再厲害的技術工也只做些基礎的維修工作,拿勉強維持生計的眾籌報酬,跟大家一起混吃等死而已,沒有用武之地。 此時,整個八星系循著啟明之光凝聚起來,在“高薪”的誘惑下,這些人像是在地下積聚能量的蟲,終于一點一點地爬出來,試著起飛,形成有組織的工程隊以后,他們甚至會自動補全設計總圖沒有考慮到的細節。 通訊網以陸必行沒想到的速度飛快修復,新星歷276年4月底,第八星系通訊網落成,所有人的個人終端上突然跳出自動更新提示,八星系官方頻道瞬間穿過泥濘的窄巷與荒涼的城池,降落在每個行星、每個基地、每個人的個人終端上,愛德華總長首次發表新政府宣言與就職演說,同時頒布了第八星系憲法,三天之內,所有地方組織與武裝先后宣布加入政府,接入統一的行政與財政系統,開始人口普查,并上繳私人武裝,并入八星自衛軍。 混亂的洪流終于歸入河道,順流而下,逐漸露出兩岸的沃土。 276年5月15日,新政府正式追認一百多年前的自由聯盟軍為官方合法軍隊,并承認自由聯盟軍為八星系自衛軍的前身。啟明星銀河城中,新政府和中央廣場在三百多個機器人手下落成,陸信將軍曾被沃托斬去石像的石碑佇立于人來人往的廣場之側。悄無聲息地死去三十余年,他眉目依舊,隨著廢墟一起重生在文明的邊緣。 銀河城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轉眼變成了八星系的沃托,居民們慶祝廣場落成,在石像旁邊狂歡,不知從哪找來的流浪樂隊吹拉起噪音一樣的交響樂。天生討厭熱鬧的林靜恒和獨眼鷹不約而同地來到廣場,在旁邊一個新開業的小酒館里碰見,交換了一杯酒和一根煙,沒有吵架,沒有交流,獨眼鷹沒有追憶陸信,林靜恒也沒有解釋自己當年宛如“背叛”一樣的鐵血行徑。 直到夜色將臨,狂歡的人群漸漸散開,獨眼鷹才開口說:“各地物資生產線雖然恢復了一些,但是需要重新規范,擴大生產,想達到星系內給自足的水平,保守估計至少還得一年,之前應急的軍需物資見底了?!?/br> 林靜恒捻滅了煙頭,“唔”了一聲。 獨眼鷹:“得盡快想辦法?!?/br> 林靜恒抬眼:“工程隊快回來了,你想把我支走是不是?” 獨眼鷹眼角的小青筋跳了兩下。 林靜恒和他對視了片刻,竟然笑了,尖酸刻薄忽然消失,他笑得竟有一點青年人似的促狹,灰蒙蒙的眼睛回頭望向廣場上的石像,那石像披著光,沐浴在夕陽中。 “他買單?!绷朱o恒把老波斯貓往酒館柜臺前一扣,揚長而去。 第95章 工程隊這一次主要有兩個任務, 首先是要評測三顆被凱萊親王轟炸過的行星目前的環境, 其次要在舊的星際運輸航道基礎上修整,要檢修躍遷點, 同時, 戰亂年代, 安全性也是第一位的,他們初步打算, 是想在第八星系布置多個軍事要塞, 這樣航道上任何一個地點出事,迅速報警后, 都有最近的軍事要塞能第一時間躍遷趕到, 不會再出現耽擱十四個小時的長途救援。在眼下武裝軍備與部隊規模都十分有限的情況下, 初步的規劃設計必須要非常精密,因此由伊麗莎白圖蘭衛隊長親自隨行。 連續太空作業,從護衛人員到工程隊員,全體捂白了一圈。 返航途中, 圖蘭衛隊長氣急敗壞的聲音在機甲廣播里響起:“陸老師, 機甲轉向定位現在接觸不良, 怎么回事!你們昨天晚上都對我小寶貝干什么了?行駛途中的機甲你們也敢動手動腳,是欲求不滿憋瘋了嗎!” 陸必行從機艙二樓的小臥室里鉆出來,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訓斥幾個學生:“懷特,是不是你們幾個!又闖禍,還不快去幫忙!” 懷特:“……” 他們幾個人的小學期被延長了,因為陸必行認為“初級機甲”的構想很有現實意義。 頭天晚上, 機甲駕駛權換班給了陸必行,藝高人膽大的陸老師自己撐著精神網,讓學生們把機甲的動力系統和主控板給拆了,現場分析機甲行駛途中的人機互動裝置,分析了一半,林靜恒有事接入機甲聯絡端,陸老師的現場教學頓時被打斷,老師色令智昏,臨時逃課,把拆開的機甲扔給了四個半吊子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