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然而這次留宿經歷其實不太愉快,林靜恒基本道德水準過關,十分正人君子,連他一顆扣子也沒碰,而且因為完全不會照顧人,就知道給他加了一條被子,讓陸必行就這么穿著外套睡了一宿,被金屬腰帶和林將軍大理石似的硬板床硌得腰酸背疼。 同時,林靜恒也不是一個能在別人面前放松下來的人,即使他決定接受陸必行,甚至小心地嘗試著觸碰他。而決定是一回事,習慣是另一回事。單人床擠兩個成年人實在是捉襟見肘,陸必行翻個身就滾到了他懷里,暖烘烘的身體貼著他,林靜恒的心率一宿都沒降下來,著實是被壓了一塊甜蜜的負擔。 第二天陸必行看出他一宿沒合眼,心比腰還疼,那以后就不敢留下了。 兩個人剛開始相處,都十分小心翼翼,尤其陸必行,一直提醒自己在林靜恒面前要保持整潔,坐在他床上都不敢亂動,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三十年多年的邋遢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邪歸正的,偶爾一不小心,還是會把東西順手亂扔。但他很快發現,林靜恒其實不怎么介意,他自己保持整潔是幾十年軍旅生涯的慣性,不是天生的強迫癥,所以在這方面倒是很隨和,能做到“嚴于律己、寬于待人”。 但是在審美方面,情況就反過來了——林某人自己一件襯衫復制一打,活像一年四季不換衣服,基本不照鏡子,對自己的外形毫無追求,卻很能貶損別人,陸必行還發現,他尤其不太欣賞看起來很“鮮艷”的人,無論是打扮還是氣質,看得眼睛煩,于是圖蘭和出差在外的獨眼鷹總是他的重點攻擊對象。 這二十幾天,對于陸必行來說又長又短,當他盤點自己做了什么事的時候,就覺得這實在是人生中最漫長的二十天,身后追了一個雞血沸騰的木乃伊總長,忙起來沒白天沒黑夜,都不知道怎么熬過來的,可是他算了算和林靜恒黏在一起的時間,又覺得光陰如白駒過隙,恨不能抱住馬腿不讓它過。 “先生,老陸先生和于警督他們致電,今天準備返程?!绷朱o恒好不容易打發了圖蘭,空出一點時間,打算去找陸必行,結果聽說陸必行被總長扣下開會了。還沒來得及失望,就聽見湛盧在旁邊火上澆油。 林靜恒:“……你現在還有貓災預警功能?” 湛盧回答:“是圖蘭衛隊長特別提示,他說您如果不能隨時得知外派人員的動向,會無理由地發脾氣?!?/br> 林靜恒:“外派人員不包括獨眼鷹,謝謝?!?/br> 說話間,正好陸必行的幾個學生從機甲站里出來,剛例行巡邏的周六返航,遠遠地看見美少女們,愉快地沖薄荷吹了一段帶著花腔的口哨,樂極生悲,沒看見附近的林靜恒,被心情不太美滿的林將軍遷怒,當場以“sao擾未成年少女”為由,罰周六圍著機甲站蛙跳三圈。 周六還沒跳遠,就聽見旁邊湛盧完美地復制了他的小口哨,面無表情的人工智能一本正經地吹著流氓哨,把眾人吹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林靜恒:“你干什么?” “幫您備份?!闭勘R一本正經地回答,“人類求偶時偶爾會模仿鳥類,但是如何精準地調配呼吸和曲調似乎需要一定的練習,需要我為您搜索吹口哨的口腔肌rou訓練方式嗎?” 湛盧沖他吹了一聲尾音拐彎的口哨。 林靜恒:“……” 這時,老遠有人扯著嗓子喊:“將軍!林將軍!” 林靜恒一抬頭,看見一顆锃光瓦亮的大光頭,逆著光向他奔跑過來,像個信號發射器。 這位光頭先生其貌不揚,來頭卻不小。他是變種彩虹病毒爆發期間,獨眼鷹請來的外援,醫療研究隊的領頭人,很有水準,變種彩虹病毒的病毒屬性分析、抗體復制都是他一手完成的——是個很“第八星系”的專家,以前是賣假藥和假醫療器械的,號稱沒有他仿造不出的醫療艙,沒有他分析不出的專利藥,本名叫什么,他從來不提,只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叫做“月光石”,形容他那圓潤亮堂的光頭,可惜大家并不認可,都叫他“鴨蛋”或者“老蛋”。 “那個生物芯片不止表面上那么簡單啊,”老蛋用震耳欲聾的大嗓門廣播,“這里面有非常接近伊甸園的高仿技術,普通人一經植入,根本無法抵抗,上癮概率極高,但它對空腦癥的影響卻微乎其微……” 林靜恒不愿意跟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討論“鴉片”,于是打斷他:“空腦癥容易發生人機接觸不良的情況,芯片能帶給他的快感也很有限,不容易上癮很正常。 “謬論謬論!”老蛋聽完,一蹦三尺高,“人機接觸不良,不是不能接觸,很多空腦癥如果訓練得當,甚至能開機甲。既然能開機甲,為什么駕馭不了一枚小小的芯片?不信你找個空腦癥試試,芯片能帶給普通人的力量感他都會有。我就是空腦癥,我自愿報名參加人體實驗,我有種直覺,將軍,空腦癥不單是人機接觸不良的問題,如果能吃透這種芯片,我們說不定能發現完全屏蔽伊甸園的技術,這里面是有聯系的!” 林靜恒忍無可忍地往后一仰,躲開了老蛋傾盆而下的唾沫星子:“沒有完全屏蔽伊甸園的技術,你覺得我是怎么站在這里的?” 老蛋一愣,喃喃地說:“將軍,你有這種技術?聯盟研制的……不,不可能,那是軍委自己鼓搗的?林將軍,那是哪來的?” 林靜恒一皺眉——“禁果”系統是湛盧的高級加密文件,他完全拿到所有權限之后才注意到的,當然是湛盧的前任主人放進去的。 “將軍,”老蛋上前一步,有些急切地說,“這個人很可能跟制造‘鴉片’的人有聯系??!” 林靜恒驀然變色:“你放屁!” 老蛋一摸大光頭:“哎,你這人,什么狗脾氣,說翻臉就翻臉,我是有理有據的,我跟你說……” 就在這時,基地內所有武裝人員的個人終端上亮起了紅燈,林靜恒一抬手打斷他,接通到指揮所,問值班員:“什么情況?” “將軍,指揮所收到緊急求援信號,來自于威廉警督乘坐的機甲。他們返航途中遭到不明機甲武裝攔截,對方火力很強,大約有一個太空團以上的兵力,現在遠程聯系已經中斷?!?/br> “把他們最后一次聯系的坐標點發給我,圖蘭守著基地,一到三支隊跟我走。林靜恒轉身就走,頓了頓,又說,“第四小隊沿獨眼鷹他們拜訪過的路線,密切留意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人?!?/br> 獨眼鷹他們人不多,機甲隊配置完全是私人保鏢團的形式,走訪行程很低調。而“一個太空團”意味著有核心重甲,武裝隊伍五臟俱全,至少有幾十架可以機動作戰的中小型機甲,如果是不巧遭遇,以獨眼鷹的謹慎,應該會小心閃避……那就是埋伏了。 獨眼鷹他們的線路是很隨機的,那群老東西自己或許有計劃,但是剛愎自用慣了,不拿出來跟別人討論,連指揮所都只是有個大概的方向,誰會知道他們的行程? 而一個太空團埋伏他們那小貓兩三只,這個待遇未免太過隆重了。 湛盧問:“將軍,陸校長那邊呢?” 林靜恒想也不想地說:“瞞著,等我回來再說?!?/br> 湛盧:“是?!?/br> 林靜恒大步流星地趕到指揮所,這么片刻的光景,白銀九和自衛隊混雜的一到四支隊已經全部整裝完畢了。 林靜恒揮手示意他們上機甲,手抬起一半,又中途停下。 只見他沉吟了兩秒,好像掙扎著什么似的,最后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對湛盧說:“你……算了,還是聯系一下他的個人終端吧?!?/br> 第90章 導彈流星似的劃過漆黑的太空, 通訊頻道上一架機甲的光點隨即消失, 獨眼鷹第三次緊急躍遷,感覺保護氣體生生撞在胸口, 他眼前一黑, 差點從精神網上掉下去, 鼻血已經下來了——他想,到底是老了。 再來一次緊急躍遷, 他覺得自己大概能當場死在這。 一百九十七歲了, 仍在所謂“青年”的尾巴尖上,臉上還沒有皺紋, 尚未謝頂, 也尚未發福, 走在街上,仍會有女孩因為鷹鉤鼻和異色的瞳孔回頭看他,被臉欺騙,看不出他已經快要過保鮮期。 他已經看過樓起樓又塌, 著過火, 又化為了灰燼, 百年醉生夢死,與酒色相伴,身上的肌rou和胸口的意氣一起不動聲色地棄他而去,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枕戈待旦的少年人了。 “獨眼鷹,”通訊頻道里傳來于威廉的聲音,“他們又追上來了!” 他們這支小隊都是當年自由聯盟軍的舊部, 一共十七八個人,開了十架小機甲——有些人已經開不慣機甲了,為安全起見,得兩個人輪流駕駛。 這幫中老年男子,出來不是打群架的,來之前,想的是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自行點火澆油熱了鍋鏟,打算轟轟烈烈,可是出來一看,盡是冷飯——大家的敘舊往往變成酗酒,熱酒下肚后抱頭痛哭,追憶完崢嶸歲月,剩下的只有一地雞毛,除了牢sao,沒話可說。 老了,理想跟著肌rou一起萎縮,裝不下第八星系這么龐大的謊言了。 無功而返的回程途中,這伙士氣低落的老兄弟突然檢測到附近有機甲軍團時,雙方間距已經不足五百公里——這不可能是意外遭遇,因為一個這種規模的兵團,如果不是使用技術手段隱藏自己,過往的商船和機甲就算不刻意掃描,也會在半個航行日之外察覺到。 獨眼鷹第一時間讓所有人全速撤離,同時向啟明星分發出求救,伏兵則不由分說地開了火,電光石火間就擊落了他們兩架小機甲,而且拒絕通訊溝通,一路貓抓耗子似的攆著他們跑。 沒有人知道對方為什么要伏擊他們,是哪方面的人,又是誰出賣了他們的行程。 “不行,獨眼鷹,他們有重甲,重甲能利用躍遷點遠程掃描,甩不掉!支援什么時候能到?” “你自己看看星圖,看這鬼地方離他媽啟明星還有多遠,”獨眼鷹抬起袖子把鼻血抹去,“狗屁支援,趕來也只能當收尸隊,自救吧!” “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溜咱們玩?”有人在通訊頻道里問,“我說,咱們不行先戰略性投降吧?!?/br> 獨眼鷹從鼻子里噴出一口氣,憋氣得要死,但覺得這個提議很有道理。 老軍火販子可不是什么寧死不降的烈士,雖然脾氣火爆,但關鍵時刻絕對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還不知道是誰出賣了他們,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也太不甘心了。再說,面對這么大一個軍團,他們這幾個老東西就算跪下都不丟人,投降不算什么。 其實這地方距離臭大姐開往域外的地下航道不遠——臭大姐的地下航道有兩段,一段是從八星系到基地的路,被凱萊親王衛隊誤打誤撞地發現了,還有一段是從基地通往域外的,為了存放儲備物資,后來被白銀九用過一次?;氐木用窈瓦h方的物資都慢慢轉移到啟明星上了,凱萊親王衛隊被林靜恒滅口滅得很干凈,通往域外的那段地下航道除了他們自己人以外沒人知道。 地下航道里的所有躍遷點都加了密,沒有隱藏地圖的人一時很難在里面辨明方向,他們或許可以往那邊逃。 然而這念頭在獨眼鷹腦子里一閃,旋即又滅了,因為那地下航道離這里還有一段距離,而且很不巧,剛好是敵方機甲包抄過來的方向,想過去,得先硬碰硬地突圍一次,就這幫老弱病殘,別說強行突圍,再讓他們緊急躍遷一次,他們都能集體表演就地去世。 獨眼鷹:“其實也不是……” 他還沒來得及表態,于威廉就在通訊頻道里斷然回絕:“不可能!” 雖然他們過去都是自由聯盟軍的,但“自由聯盟軍”的成員遍布第八星系,當年戰斗的地方不一樣,互相之間沒有并肩作戰過,獨眼鷹認識的人多,也是因為他這些年做生意混的人面廣,平時大家用“自由同盟軍”做敲門磚互相套近乎而已,有點類似于“同學會”和“老鄉會”的關系。 這次一起出來的人里,只有兩三個人是獨眼鷹的老戰友,其他都是戰友的戰友、戰友的親戚等各種拐彎抹角的關系,是通過這次變種彩虹病毒爆發才認識的,大家彼此都還帶著點生疏的客氣,就于威廉棒槌,跟他們家木乃伊總長說話一個腔調。 于威廉義正言辭地對提出投降的人提出指責:“當年宣誓成為戰士的誓詞忘了嗎?要當懦夫你去,我絕不投降!” 通訊頻道里靜了一瞬,隨后響起了一片和稀泥的七嘴八舌。 “于警督,了解您心情,可咱們也要客觀啊?!?/br> “不投降我們還硬扛嗎?扛不住??!” “戰士不投降,可咱們已經不是戰士了啊?!?/br> “別扯淡了,我是三號機,我那搭檔駕駛員已經暈過去了,再這么跑下去我也快了,咱現實一點行嗎,老哥哥們!” “四號機換一下駕駛員,我血壓太高頂不住了!” 獨眼鷹清了清嗓子:“于警督……” 于威廉冷冷地打斷他:“他們要是沒動手,讓我投降,不是不可以,可是他們先出手打掉我們兩架機甲,那里面有四個兄弟,白死了嗎?” 于警督這回搶占了道德的制高點,其他人沒法接話,只好暫時閉嘴,一致覺得這個于威廉簡直是個傻逼,自己嫌命長就算了,還扛著道義的大帽子逮誰壓誰,非得再拖幾個墊背的,早知道這樣,他感染彩虹病毒的時候就應該讓他爛成湯。 這時,通訊頻道里,六號機上信號閃了閃,有個外號“灰狼”的人說:“二號機和七號機上的人都是我帶來的,剛才二號機上的駕駛員是妻弟,我知道你們都跟他們不熟,緊急情況,我作為親友應該有資格代表一下死者吧——獨眼鷹,給死人報仇的事以后再說,咱們現在先保住活人的命要緊?!?/br> 獨眼鷹就坡下驢:“唔,確實,節哀……導彈,快散開!” 他突然示警,話音沒落,眾人已經驚弓之鳥似的散開,隨即,一枚遠程導彈繡球似的砸了過來,這是追蹤導彈,被閃避之后,立刻檢測周圍能量波動,重新鎖定目標,在空中飛快地打了個回旋,掉頭又來,直沖著跑得最慢的九號機而去。 擦肩而過的瞬間,獨眼鷹的機甲上赫然檢測出了追蹤導彈的型號“tocrv230”,產自聯盟軍委第六軍工廠。 獨眼鷹瞳孔一縮,然而已經來不及思考對方來路:“開反導啊,還愣著,你能跑過導彈嗎!” 被鎖定的九號機連忙啟動反導系統,打出一枚導彈意圖攔截對方,不料緊張之下,攔截導彈居然cao作失誤,沒來得及瞄準完畢駕駛員就誤發了! 要知道攔截導彈與主動發射導彈不同,因為有反導系統,所以瞄準是自動的,電腦鎖定好,駕駛員出個發射指令就行,來個傻子稍微培訓一下都打不偏。獨眼鷹差點絕倒,他想象力有限,實在想不明白這攔截到底是怎么失誤的。 敵方火力兇猛,裝備精良,有如神降,我方豬隊友連個半自動的傻瓜cao作都使不利索! 獨眼鷹無端想起方才通訊頻道里不知誰說的——咱們已經不再是戰士了啊。 著實是啼笑皆非,百感交集。 驚慌的九號機被追蹤導彈追得亂竄一通,還是于威廉沖上去,用一枚導彈攔下了追蹤導彈,導彈碎片炸得四處都是,像一把揚起的碎沙。 獨眼鷹心說:“打個屁?!?/br> 他作為牽頭人,決定無視鐵骨錚錚的于警督,代表多數人的意見投降。 他再次向不遠處的敵方發出通訊請求,同時,用機甲發出了特別的求和信號,接下來,按照星際慣例,他們應該自動跳下精神網,交出精神網的控制權,以示繳械無害。 這邊剛發完信號,還沒來得及發出繳械指令,獨眼鷹帶的這個“中老年專業投降天團”就爭先恐后地紛紛跳下精神網,跳出精神網以后自動從內部通訊頻道上斷開,轉眼間,通訊頻道里除了于警督和老波斯貓自己,沒別人了! 獨眼鷹:“……不是,你們好歹也讓我喊個‘預備跳’吧?” 通訊頻道里僅剩的聽眾于威廉冷冷地說:“我比現在年輕一百五十歲的時候,打死我也想不到,自己會這么狼狽地被同伴拉著跪地求饒?!?/br> 獨眼鷹懶得跟他一般見識,苦笑一聲:“別一百五了,我要是能年輕一百歲,今天也會跟他們不死不休——你先跳還是我先跳?” 于威廉沉默下來,看來是打算死硬到底,對方的機甲群已經壓了上來,獨眼鷹管不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準備斷開精……” 然而就在這時,他旁邊的九號機和三號機突然改變了運行軌道。 駕駛員自己斷開精神網,機甲就會變成無人駕駛狀態,這個cao作明顯是人為,敵人應該是已經控制了這兩架小機甲的精神網。 沉默的于威廉突然大聲說:“慢著,小心!” 獨眼鷹驀地抬頭,從還沒來得及斷開的精神網視角,他看見修改軌道的三號機和九號機神經病似的各自加速,互相轉了幾圈,跳了一會滑稽的八字舞,隨后竟往一起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