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不遠處傳來人聲,他習慣性地皺起眉,轉身躲進背陰的樹下。樹上有人向他扔了一顆松果,林靜恒頭也不抬地抄手接?。骸白鍪裁??” 陸將軍挽著袖子,正帶領著一幫園藝機器人修整樹梢,園藝機器人都有正經八百的程序設定,電腦里裝著整個花園的規劃圖,本可以一絲不茍地確保每一根枝葉都在完美位置,陸信那個二把刀卻偏要跑來指手畫腳,畫蛇添足。 “頂上的樹枝不修……別跟我扯標準高度,我就是標準?!标懶艊娡隀C器人,一條胳膊吊在粗樹枝上,他轉過頭,做了個單臂的引體向上,把自己吊了上去,下巴搭在粗糲的樹干上,笑瞇瞇地問他,“你喜歡小孩嗎?” 林靜恒面無表情地回答:“不?!?/br> “哎,怎么這么獨?”陸信說,“我跟你說,一個家,要是想有家樣,必須要養點什么,小孩、小動物,養幾個在家里跑來跑去,熱熱鬧鬧地陪你玩不好嗎?” 十五歲的林靜恒認為整個世界都很愚蠢,并不想玩,皮笑rou不笑地一挑嘴角,從兜里摸出一對抗噪耳機,手動屏蔽了陸信,坐在樹下看他的《經典戰例分析》。 下一刻,他的耳機被人一把拉了出來,陸信大猩猩似的跳到地上,一把攬過少年尚未展開的肩膀,賊眉鼠眼地壓低了聲音:“你師母以前也不想要小孩,我都不敢提這事,幸虧有你??!” 林靜恒不咸不淡地說:“哦,我給你解悶了?!?/br> “幸虧你這身王八蛋脾氣?!标懶琶雷套痰嘏牧伺乃暮蟊?,“你剛來的時候,安安靜靜、漂漂亮亮的一個小東西,你師母一看見就很喜歡,誰知道你是個養不熟的小狼崽子,這么多年,跟她一直也不親……” 陸夫人是個溫和但內斂的人,待人接物周到,但并不熱情,兩個不熱情的人碰到一起,當然不可能有什么火花,林靜恒總覺得自己是陸信自作主張帶回家的麻煩,怕礙人眼,所以盡量不去她跟前晃。 此時突然聽了這話,少年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愣了片刻,他愕然地想:“她原來不討厭我嗎?” 這微弱的念頭幾乎讓他坐立不安起來,像個受到了過分關注的小獸,戰戰兢兢地炸了毛。 心比第一星系還大的陸信絲毫沒有察覺到,興奮起來,還順手揉亂了林靜恒的頭發:“……昨天我跟她說,這個崽子養不熟,不如干脆自己生一個,從小帶,你猜怎么樣?她居然沒說什么!沒說什么就是默認啊寶貝,你就要有小弟弟小meimei了?!?/br> 林靜恒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把自己飽受摧殘的頭發從興奮過度的大猩猩手里解救了出來。 “喲,吃醋了?”陸信沖他笑出一口白牙,“放心,有了小的,老爸也最疼你?!?/br> 林靜恒板著臉站起來:“走開?!?/br> “吃醋可就太不爺們兒了!”陸信沖著他發紅的耳根喊,“我跟你說,有個小鬼叫你大哥哥很爽的,腳前腳后,跟屁蟲一樣,你隨便瞎掰句什么,他都偷偷拿回去奉為圭臬,怎么騙都信……就跟你小時候一樣!哈哈哈……” 那笑聲漸漸被他甩在身后,彌漫開,變得淺淡。 它穿透時光,穿透記憶,林靜恒驀然回首,鮮花燦爛的陸家已經消失在遙遠的星辰深處,在他的意識底下分崩離析。 大腦針扎似的疼了起來,隨即是難以描述的眩暈,林靜恒無意識地掙動,碰到旁邊似乎有什么硬質的東西,便狠狠地將頭撞了上去,試圖緩解精神力過載的后遺癥。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他撞到了一只溫熱的手,那人用掌心墊了一下,隨即小心翼翼地撥開他被冷汗浸濕的頭發,固定住他的頭:“噓……忍一忍,安心睡一覺就好,我在我在……給他一針鎮定劑?!?/br> 林靜恒張了張嘴,想說他對鎮定、安眠之類的藥物都有耐藥性,不管用,注射器已經扎了進來。 恍惚間,他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似乎是陸必行。 林靜恒迷迷糊糊地想:“這夢怎么還是連續的?” 那人溫暖的手一直逡巡在他頭頂和太陽xue附近,不輕不重地按著他的xue位,模糊不清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一個字也沒聽清。 林靜恒的眼皮越來越沉,終于無聲地合上了。 陸必行半坐在醫療艙旁邊,牢牢地固定住他,直到感覺到他呼吸均勻了,才松了口氣,累出一身汗,林靜恒的體溫總算降下來了。 他身上的血跡已經清理干凈,營養液正源源不斷地打進靜脈,幾乎能看見皮下血管的律動,陸必行抹掉他額角的冷汗,盯著他看了一會,片刻后回過神來,又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干咳了一聲,陸必行正人君子似的問:“你到底怎么把自己折騰成這樣的?” 林靜恒當然不會回答。 陸必行于是又鬼鬼祟祟地轉過頭,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太陽xue上戳了一下:“喂?!?/br> 林靜恒的頭輕輕一偏,側臉越發削瘦,兩頰不見血色,蒼白的嘴唇上還有細小的裂口,眉心似乎微微擰著,竟有一點罕見的脆弱感。 陸必行的心重重地跳了幾下,已經險險離開小行星帶的機甲原地躥了個“s”形,他毛手毛腳地把林靜恒的臉撥回來,小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林靜恒的唇角,陸必行頓時像只踩了電門的貓,慌亂之下恨不能原地起跳,撤退十萬八千里,他嗓子里好像卡了根雞毛,怎么清都清不干凈,眼珠亂轉片刻,對昏迷不醒的人欲蓋彌彰地解釋說:“我我……我可沒占你便宜,我不是故意的?!?/br> 醫療艙上面的小屏幕監測著病人的腦電波,盡忠職守地顯示,病人正處于深度昏迷狀態,嘲諷地映照著青年科學家陸先生的個人表演。 青年科學家陸先生同手同腳地在旁邊轉了幾圈,無法用個人經驗解決上躥下跳的心,他茫然且困惑,只好科學嚴謹地訴諸理論——這個天才轉頭對空余的醫療艙說:“掃描一下我現在的激素水平?!?/br> 醫療艙伸出細長的探針,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充滿荷爾蒙的血管,苯乙胺濃度高于正常值的結論第一個跳出來,儀器鐵面無私地詢問:“是否服用過相關藥物?” 陸必行僵直地站在原地:“……不,我沒嗑藥?!薄咀ⅰ?/br> 隨即,多巴胺、催產素、去甲腎上腺素……一個接一個的數值跳出來,科學告訴他,他的內分泌系統揭竿而起,正在因為機甲里的另一位先生釋放著大量的荷爾蒙。 陸必行一抬手蓋住了眼睛。 三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陌生感覺被儀器識別,頓時好似身份過了明路,理直氣壯起來,越發來勢洶洶,險些把他淹沒在其中,陸必行幾乎不敢再看林靜恒,從醫療室里奪門而出。 林靜恒是在十二個小時之后醒過來的,輕輕一動,他就發現自己和湛盧的精神網已經斷開,自己正躺在一個醫療艙里,身上的大小傷口已經處理完畢,裸露的皮膚上沒有什么粘膩的感覺,還有人在他身上搭了一條薄毯。 他記得自己是從自爆的重甲上彈出來的——那種情況下,誰能把他撈起來? 漏網的海盜嗎? 林靜恒活動了一下手腳,直接拔了營養針,不動聲色地感受了一下這小機甲的精神網,駕駛員的精神狀態似乎不太穩定,精神力忽強忽弱,搶奪控制權很容易,但……也許是陷阱。 林靜恒沒有貿然行動,隨手抓起旁邊疊放整齊的衣服,上上下下地檢查了個遍,卻準衣服上沒“加料”,這才撿起來披在身上,謹慎地推開醫療室緊閉的門。 然后他看見了那位“精神狀態不太穩定”的駕駛員。 小機甲只有那么大一點,精神網覆蓋下,哪個角落發出一點動靜,陸必行都感覺得到,林靜恒醒來的一瞬間他就知道了,短短幾分鐘,他手心已經出了一層冷汗,還欲蓋彌彰地裝作十分“驚喜”,故作輕松地打招呼:“可算醒了,感覺怎么樣?湛盧沒電了,這臺機甲上的備用能源不夠他用,恐怕得回基地才能解除休眠了?!?/br> 林靜恒先是懵,懷疑自己是睡過頭產生了什么幻覺,喃喃地問:“你怎么會在這?” “北京突然從定位器上失蹤,我出來找你,正趕上你炸躍遷點?!标懕匦姓f到這,臉色一板,“林,我覺得我必須跟你談談,你怎么能……” 林靜恒打斷他,一根筋開始隱隱在額角跳動:“你說你掃描到了躍遷點爆炸的能量波動,然后還找過來了?” 陸必行:“我看見……” 林靜恒一把火氣燒到了頭蓋骨:“你進了死亡沙漠,還至少在死亡沙漠里躍遷過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 注:苯乙胺除了是愛情激素之一外,還是抗抑郁藥物、致幻藥物以及搖頭丸的成分,不能瞎吃哈,都被河蟹了~ 另外昨天看見一個人從宇宙飛船里跳出去會怎樣的評論,找不到在哪了,就在這里回復一下,我們人類不是完全封閉的氣球,一般來說不會炸噠~只要不屏住呼吸弄炸了肺,在比較太平的真空里可以活十幾秒噠 第50章 “誰讓你來的?”林靜恒雖然強壓著音量, 怒火卻已經溢于言表, “你不在基地訓狗,沒事定位我干什么?” 這個問題頗為一針見血, 陸必行一時間無言以對。 “你沒聽說過什么叫‘死亡沙漠’嗎?你知道在死亡沙漠里緊急躍遷是什么行為嗎?你看見那么多殘骸, 猜不出前面可能會有星盜?你就開著這么一個……”林靜恒重重地伸手一拍機甲艙壁, 無端被嫌棄的小機甲發出打嗝似的響動,顯得十分委屈。 林靜恒又想起這貨往自己身上塞芯片的事, 一時間, 新仇舊恨,氣得心率都快不齊了:“你簡直不知死活!” 陸必行:“……” 他還沒張嘴, 臺詞已經被搶得差不多了, 只好沉默著點點頭, 用沒什么事干的舌頭舔了舔牙尖。 林靜恒有心想揍他一頓,然而陸必行老大不小的一個人,已經過了挨揍的年紀,只好強行按捺。 一個月不到, 林將軍活活憋回了兩頓臭揍, 個中滋味快趕上古代傳說里的“內力反噬”了。他冷冷地說:“精神網給我, 閃開!” 陸必行溫文爾雅地沖他一笑,終于找到機會開了口:“不,有本事你來硬搶?!?/br> 話音剛落,醫療室門口突然伸出幾只機械手,七手八腳地固定住了林靜恒的四肢——太空極端環境中,什么心理生理情況都可能發生, 醫療室有專門的束縛裝置,最高可承受五十噸以上的拉扯,全憑駕駛員cao作,足以綁住好幾只發瘋的大猩猩。 林靜恒:“……” 這是要造反嗎! “嗯哼,”陸必行不慌不忙地溜達過來,動嘴指揮束縛裝置把肝火太盛的病號塞進醫療艙放平,一手撐在林靜恒耳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我聽說非自愿斷開精神網的傷害是很大的,休克算輕的,反抗太激烈,甚至可能造成駕駛員腦死亡,這我還沒嘗試過,真的假的?將軍,要么你給我上一課?” 林靜恒:“陸、必、行!” “唔,”陸必行在他身邊坐下,跟智能的醫療室要了一杯清水潤喉,做了連講三堂大公開課的口水儲備,然后開了腔,“將軍,我發現你這個人不太講理,這不好,雖然別人都說‘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但我個人認為這是封建糟粕。你看,我這機甲上也沒剩什么能量了,咱們慢點走,距離基地還有幾個航行日,利用這段時間,咱們來好好講講道理?!?/br> 林將軍長到這么大,從來沒有這樣氣急敗壞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放開,真以為我不敢把你怎么樣嗎?” 對于這一點,陸校長的理解距離事實真相有些偏差,但結果相去不遠,聽了對方兇狠的威脅,他非但毫不在意,還十分恃寵而驕地一攤手:“好怕怕,你想把我怎么樣?來吧!” 林靜恒:“……” 什么小鬼是“腳前腳后的小跟屁蟲”,胡說八道,陸信果然是個滿嘴跑機甲的完蛋貨,鬼話沒一句能信,生了個什么破玩意! 陸必行拉開架勢:“這件事,我們可以從現象說回本質,再從本質回歸現象——” 林靜恒:“滾!” “那不行,我得說完再滾,”陸必行心理素質相當穩定,慢條斯理地跟他倒小茬,“林,我問你,你在地下航道上發現星際海盜時,北京還在內網范圍內,你為什么不發條信息回基地?” 林靜恒當然不可能像個好學生一樣有問必答,從鼻子里噴了口氣。 “因為不信任我們——我,還有基地里的所有人,你覺得告訴我們也沒用,反正這些人對上星際海盜,基本沒有戰斗力,自己都能把自己嚇死,所以你自己一個人去解決,對不對?你考慮過自己為什么要為一些不信任的、沒有戰斗力的廢物冒險嗎?” “宰一個源異人也算冒險?我看他不順眼,順手除掉而已,以后這種話少拿到外面說,讓人笑話?!?nbsp;林靜恒冷笑一聲,接著,他深吸一口氣,拿出自己攢了大半輩子的涵養,“你現在放開我,我不跟你計較?!?/br> 陸必行涼涼地說:“謝謝了帥哥,不過你還是躺著繼續計較吧?!?/br> 林靜恒:“……” “所以你是‘順手’高燒脫水,‘順手’差點在真空里變成一具浮尸,”陸必行說,“哦,對,用肌rou溶解針把自己弄成一具骷髏也很順手,你原計劃里是不是還想順手升個天?而你達成了這么多個人成就,居然還有勇氣沖我發火,把我想質問你的話率先說了一遍——林靜恒先生,你這種惡人先告狀的精神,已經超越了教科書級別,直接進入了人間奇跡級,你知道嗎?” 林靜恒閉上眼,聾了,同時,他開始想象把旁邊那個喋喋不休的小崽子吊起來打,以消解源源不斷的心頭內火。 雖然林上將非暴力不合作,但陸必行是對牛彈琴的專業選手,經歷過各種不聽人說話的熊孩子,對付這種人十分駕輕就熟,不管林靜恒回應不回應,他都自顧自地保持著均勻的語速,長篇大論,講到重點的地方就顛來倒去地重復三遍。 最后活生生地把林靜恒說睡著了。 陸必行終于閉了嘴,觀察片刻,松開醫療室的束縛爪,小心翼翼地檢查了一下林靜恒的手腕和腳踝。 還好,沒有磨損,林靜恒沒有掙動過,這個人從來不嘗試沒有意義的事。 陸必行彎下腰,手肘戳在膝蓋上,合在一起的雙手抵著額頭,克制的抽了口涼氣。 “氣得我都超常發揮了?!彼?。 不過也幸虧某人蠻不講理,不然這種時候,陸必行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跟他相處。 有生以來,陸必行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對抗命運和世界上,別人情竇初開,他卻在忍痛蹣跚學步,別人開始沉溺紅塵,他卻做夢都在渴望掙脫大氣層。 他的時間太珍貴,一直在狂奔,從未停下來留意過路邊的風景。 這么多年,林靜恒是第一個打破他平靜心緒的人。 陸必行低頭看了看他,又想起那襯衣下削瘦而遍體鱗傷的軀體,上了頭的熱血褪下去,一股含著畏懼的百感交集卻升了起來,他想:“我該怎么對待你?” 好一會,陸必行就像個充滿好奇與畏懼的冒險家,屏住呼吸,用撫摸食人花的謹慎,輕輕握住了林靜恒垂在一邊的手。 那只手非常涼——可能是氣的——也非常硬,即使手指是放松的,鐵石似的骨節也昭示了這雙手的力度,指甲修得整齊而干凈,掌心卻布滿了粗糲的繭和大大小小的傷疤。 陸必行輕輕地摩挲過這只手,緩緩將憋住的那口氣吐出來,閉上眼睛仔細感受了一會,他清晰地感覺,到從皮膚接觸的地方開始,某種神秘的能量在攪動自己的血管,一路沸騰到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