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獨眼鷹的肺都快被擠出來了,而就在他與精神網將斷未斷的時候,他余光瞥見了第二顆導彈,那枚導彈竟然就等在他們躍遷落點附近,燒著了黑暗似的撲面而來,險伶伶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兩次躍遷,頃刻間幾乎將機甲能源耗干,直到機甲再次落定,保護氣體一下被抽走,獨眼鷹踉蹌著站穩,耳畔還在蜂鳴不止:“你……” “我的機甲,是我的地盤,”林靜恒冷冷地說,“我的精神網里容不下第二個活物,這回只是警告,再有下次,我就沒這么溫柔了,你小心變成植物人?!?/br> 獨眼鷹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等落了地,我一定打爆你的頭?!?/br> “可以,歡迎嘗試,”林靜恒一聳肩,“畢竟有夢想誰都了不起嘛?!?/br> 獨眼鷹:“……” 現在就想宰了他! 機甲里因為過熱而產生的噪音漸漸平息下來,開始逐條報損傷和能量危機,重新定位坐標。 獨眼鷹想起方才那驚心動魄的雙聯擊,忍不住又多嘴:“我說,這機甲是你的吧?你剛來第八星系幾年,是干了什么挖墳掘墓的事嗎,讓人這么不依不饒的趕盡殺絕?” 這回,林靜恒直接把老波斯貓當成了噪音污染源,沒聽見似的關了自己的耳朵,他凝神判斷了一下周圍情況,略微調整航線,關閉動力系統,讓機甲自由地沿著直線勻速滑行了出去。 被忽略的獨眼鷹氣結,感覺這男人的性格簡直是爛得沒治了,連背影都是找揍的形狀,怪不得聯盟軍委請了八百個公關,姓林的還是聲名狼藉。 獨眼鷹:“你耳背嗎?” “剛才那是星際海盜?!边@時,醫療室的防護門打開,陸必行坐著輪椅滑了出來。 他身上幾處骨折的地方上被透明的氣泡包著,局部隔離出無菌環境,微型手術器械在他傷口中做自動修復工作,無菌氣泡上還有修復進度條。 陸必行額角冷汗還沒干,顯出幾分病氣,沖那四個在護理艙里探頭探腦的學生招招手,他像個博物館講解員似的開始現場科普:“新歷258年,你們幾個有的還沒出生,5月,為了紀念聯盟成立,在第三星系外圍舉行‘自由日’閱兵,儀仗隊途徑第二航道與第一航道交界處,遭到域外海盜偷襲,當時,海盜們用的就是這種技術——簡單來說,就是預判到襲擊目標準備躍遷,立刻釋放一個躍遷干擾,使躍遷的機甲與原有目的地偏離,落在他們埋伏的攻擊區間內。而剛剛完成躍遷的機甲,無論是機甲本身還是駕駛員,都很難承受二次躍遷,心理上也是剛松一口氣,很多人甚至根本沒反應過來就被導彈擊中了,非常慘烈,我記得當時襲擊儀仗隊的海盜叫……” “凱萊親王?!绷朱o恒這回不聾了,“聯盟剛成立的時候,星際海盜占據第八星系,沒事就互相內訌,換了五六個海盜政府,最后一個海盜政府把凱萊星定為首都,自稱‘凱萊親王衛隊’——獨眼鷹,你在凱萊星起家,不至于這么快就把他們忘了吧?” 獨眼鷹臉色驀地變了。 陸必行背對著他,沒看見自己老爸的臉色,只是覺得林靜恒看自己的眼神有點奇怪,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有很多話要說,而陸必行略帶詢問地看回去時,對方又若無其事地滑開了視線,好像剛才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陸必行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連忙偷偷摸摸地利用機艙上的反光照了一下,感覺自己這病美男的形象整體良好,就是腦袋上兩個無菌氣泡居然是對稱的,像頂著一對犄角,顯得頗為童趣。 因為不便在手術結束前把無菌氣泡擼下來,陸必行只好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坐姿,把氣泡的形狀捏扁了些,用頭發擋住。 “咳,怎么來時還好好的,回去偏偏碰上了星盜?”陸必行被林靜恒的目光看得有點不自在,蹭了蹭鼻子,沒話找話地干笑了一聲,“不會是被我的霉運連累了吧?” 他還不知道星際海盜已經炸了沃托,林靜恒和獨眼鷹對視一眼,臉色各有各的凝重,都沒吭聲。 斗雞問:“校長,為什么機甲很難二次躍遷?” “首先,躍遷會引起精神網震蕩,駕駛員與機甲的精神鏈接經常會在這個過程中斷開,”陸必行手腕上的手術結束,微型手術刀自動飛回無菌氣泡,在微創傷口上噴了一層愈合劑,從他手腕間脫落飛走了,陸必行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一指零零一,“看他,你們就知道精神鏈接非自主斷開的傷害了?!?/br> 四個學生看完零零一,又齊刷刷的把目光投在林靜恒身上,大概知道以后考試之前要拿著誰的照片拜了。 “其次,躍遷會引起機甲過熱,而且非常消耗能量,你們看,方才剩余電量是50%,兩次躍遷后,就只剩下不到10%了?!标懕匦欣_了機甲上的星際坐標圖,抬頭看了看林靜恒,問,“我可以用一點權限嗎?” 林靜恒沒說什么,隨后,方才直接把獨眼鷹抽出去的機甲精神網就像溫和的藤蔓,主動把“副駕駛”的位置讓給了陸必行,把他納入到精神網中。 陸必行一揮手,機甲四周密封的艙門頓時變成了透明的,讓里面的人可以用rou眼看見周遭的茫茫宇宙。 幾個學生第一反應是暈,因為橢圓的機甲在自轉,機甲上有一定的調節設備,只要不是突然轉成一個加速陀螺,人在其中不大能感覺到旋轉,可是親眼往外一看,就十分不適了。 隨后是恐懼。 因為四周沒有光源、沒有天體、也沒有人煙。 他們像幾只扒在枯葉上的小螞蟻,在浩瀚大海中隨波逐流。 而宇宙帶來的無邊無際感,比大海更要恐怖千萬倍。 他們看不見航線,看不見目的地,時間和空間以一種有悖常識的方式卷曲著,沉浸在其中的脆弱生命簡直不敢細想自己的境遇,稍微一動念頭就是一陣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想抓住點什么。 去的時候,幾個學生是一路暈過去的,并沒有什么感覺,直到這時,熊孩子們才后知后覺地害怕起來,紛紛要求陸必行趕緊把圖景關上。 “這有什么,機甲駕駛員在和機甲精神網相連的時候,都是要時刻關注外界的。當然,比rou眼看得還要更遠一點,因為要預判突發情況。你們這就受不了了,以后怎么上cao作課?”陸必行達到了教育目的,關閉了圖景,十分自覺地撤出機甲精神網,同時,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林靜恒,林靜恒正背對著他,一絲不茍地低頭校正航線。 但不知為什么,陸必行總覺得方才在精神網里,有一道視線鎖定了他。 第一次是可以忽略的意外,這次又是什么? 陸必行膝蓋上的無菌氣泡也飛走了,他試著站了起來,身體恢復良好,后背上卻莫名冒出一層熱汗,心想:“我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 幾個受到教育的學生沒發現校長在走神,戰戰兢兢地在他身邊擠作一團,懷特不敢說話,斗雞已經不想再報機甲cao作系了,膽子最大的薄荷則直接表示:“幸虧我只打算學設計——陸總,我們什么時候能到北京星?” 懷特弱弱地問:“陸總,沒電了,我們怎么回家?” 他一句話,激起了人在密閉環境中對生存資源短缺的恐懼——氧氣夠嗎?食物和飲用水夠嗎?徹底沒電了會怎么樣?機甲還能保持現在的狀態嗎? 要知道氣壓、空氣質量、甚至天體引力,對于脆弱的人類來說都是致命的。 而就以他們幾個人的素質,不說別的,一旦機甲里的人工重力失靈,連失重都能要了他們的命。 “這種情況下,就只能看駕駛員的本事了?!标懕匦姓f,“如果能不受引力影響,機甲勻速運動幾乎不消耗能源,所以有經驗的駕駛員會迅速判斷出補給地點,規劃一條最節省能源的路,還得最大限度地避開引力源,這在機甲cao作中,叫做‘桌球cao作’,是不是像打臺球一樣有趣?” 他四個嚇破膽的學生誰也沒覺出有趣在哪。 “航道已經校準完畢,附近有一個廢棄的空中補給站,正好在第八星系的走私航道上,過去碰碰運氣好了?!绷朱o恒突然開了口,四個幾乎沒聽過“四哥”主動插話的學生一起驚訝地看著他,林靜恒頓了頓,清了清嗓子,又仿佛為了安慰他們似的,補充了一句,“一般這種名義上的廢站,都有人給走私客提供非法服務的,放心好了,預計航程一個半小時?!?/br> 這回不光學生,連獨眼鷹在陸必行,全都在他的和顏悅色下驚詫了。 獨眼鷹一挑眉:“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林靜恒當他不存在,兀自走到航道路線圖前,沉入機甲精神網。 湛盧方才告訴他:“局部掃描已經完成?!?/br> 動力系統開到最小,精神網沉寂了下去,林靜恒預感到了什么,喉頭輕輕動了一下,半晌沒吭聲。 “先生?” “……唔,說吧?!?/br> “我突破了保護裝置,取得了陸校長腦部的基因樣本,經檢測,陸信將軍基因型符合作為陸校長的遺傳基因條件,親權概率高過檢測指標,陸信將軍的基因型符合作為其親生父親的……” 林靜恒突然覺得呼吸很困難,與機甲的精神鏈接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背對著眾人,起伏的精神波動獨自消化在漫無邊際的茫茫宇宙中。 在沒有光的地方攪起了孤獨的驚濤駭浪。 像一場不動聲色的海嘯。 第23章 “先生,我檢測到您的心率超過正常范圍20%,您還好嗎?” 林靜恒說不出話。 他花了十八年,一邊追查當年劫走陸夫人的神秘人物,一邊挖空心思、排除異己,爬到了聯盟最前線,進駐白銀要塞。白銀要塞是軍事重地,在域外海盜仍然虎視眈眈的情況下,擁有最高的機動權,只有那里,才能給他夢寐以求的自由。 十五年前,他終于找到機會,故意放過了一支星際海盜,任由讓他們逃竄到第八星系,借機追過來,途徑凱萊星,他打了個微妙的時間差,獨自離隊,把軍火販子獨眼鷹堵在了凱萊星大氣層的懸浮夜總會里。 獨眼鷹當時正在尋歡作樂,褲子都沒穿上就被林上將逮出來了,整個逼問過程堪稱軍火販子一生的奇恥大辱,最后迫不得已承認自己就是劫走陸夫人的人,林靜恒才大發慈悲,給了他一條褲衩。 客觀回想起來,林靜恒承認自己當時年輕氣盛,事情辦得有點損,但一個巴掌拍不響,老波斯貓搓火功夫一流也功不可沒——總而言之,這條褲衩是他倆交惡一輩子的堅固基石。 光腿穿褲衩的獨眼鷹讓三把微型粒子炮架著,從天而降,被迫交出了陸夫人的骨灰、隨身帶走的上將肩章,以及當年她乘坐的小星艦上的航行記錄儀……但沒有孩子。 獨眼鷹咬牙切齒地告訴他,陸夫人死了,陸信一直期待的那孩子沒保下來。林靜恒當然不信,但是當時并未發現那孩子存在過的證據,他又不便過多停留,只好暫時放過了獨眼鷹。 當年陸信碑林里的石像被敲碎拿掉的時候,林靜恒費盡心機地保留了一塊,刻的正好是陸信的肩章,此后漫長的歲月中,林靜恒反復推演陸信機甲失事之地,花了很多精力搜索遺骸碎片,總共收到了三片指甲蓋大的小碎渣。 殘骸是他的遺體,石像是他的榮耀,肩章是他一生信仰,愛人是他魂歸之地。 至此,除了那個生死未卜的孩子,這四樣東西終于能一起安息。 五年前,林靜恒執念不死,重回第八星系,在生態艙外做了基因鎖,用的是當年陸夫人產檢時留下的胎兒基因信息,定位坐標本來是獨眼鷹的凱萊星,沒想到在北京星外圍就被陸必行意外打開了。 是天意嗎?是他從不曾相信的命運嗎? 林靜恒的目光依附在機甲的精神網上,延伸到很遠,人在機甲中,視角已經擴散到無邊黑暗里,驀然回首,百感交集地望著這一架簡陋的、可憐巴巴的小機甲。 五年里,他對陸必行一遍又一遍起疑,一遍又一遍失望。又因為三十多年前,黑洞曾是獨眼鷹最密切的合作伙伴,他甚至不嫌麻煩地把黑洞抓在手里,以期能找到蛛絲馬跡…… “為什么……為什么大腦的基因型會和身體不符?” 湛盧回答:“抱歉先生,可能性太多了,我無法判斷?!?/br> “哦,”林靜恒頓了頓,又好似自言自語似的說,“你覺得他和陸老師像嗎?我覺得不太像?!?/br> 也許是那倒霉的獨眼鷹做了什么手腳,也許他只是更像母親——林靜恒和陸夫人不大熟悉,三十多年,太久遠了,不大熟悉的人和事,他都已經記不清了。 有那么片刻,他從來條分縷析的大腦里甚至冒出了很多不相干的念頭,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不成邏輯,仿佛是短路了。 湛盧認真地問:“您是想讓我對陸校長和陸信將軍的面部特征做一次分析對比嗎?” “……不?!?/br> “先生,”湛盧說,“我必須提醒您,您的精神力波動非常大,和機甲鏈接的匹配度正在下降,根據歷史數據,已經逼近最低值,您還好嗎?” 林靜恒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陸必行身上,心不在焉地問:“嗯?” “目前數值是56%,匹配度下降到50%以下,您將面臨非主動斷開精神網鏈接的風險,您從畢業以來,從未發生過非主動斷開情況?!?/br> “是嗎?那我的人生還真是不完整?!绷朱o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隨后他閉上眼睛,截斷了自己的視線,方才水波一樣起伏不定的精神網絡沉靜下來,匹配度數值停頓了片刻后,開始回升,穩得像被一只力大無窮的手托舉著,一直上升到89%。 像一件看不見的盔甲緩緩成型。 他又成了那個山崩地裂不改顏色的將軍。 “距離廢站還有不到二十分鐘,準備下降對接,傷患、沒有機甲駕駛資質人員,都回護理艙?!绷朱o恒背對著眾人吩咐。 如果他愿意去星海學院當教導主任,學校的校風校紀一定能整肅一新。從叛逆的校長到叛逆的學生們,聽了他的指令,二話沒說,全都排著隊地各歸各位,聽話極了,活像一群有了馬戲團戶口的野生動物。 “先生,”湛盧在精神網里問,“您會和陸校長聊這件事嗎?” “不,”林靜恒說,“說多少遍了,我不喜歡聊天?!?/br> 他故意曲解湛盧的問話,逃避回答,但是單純的人工智能沒聽出來,仍是問:“那您會像陸信將軍那樣,把我的全部備用權限交給他嗎?” 林靜恒沉默了一會:“不?!?/br> 湛盧在精神網里安靜地等著他的話,不過根據歷史數據——林靜恒以這種緊繃的口氣回話的時候,接下來九成會裝聾作啞。 然而這一次,他還是說了下去。 “你的前任主人,是一個偉大的理想主義者,可以為了一些信念去犧牲?!绷朱o恒淡淡地說,“我不一樣,我沒那么多情懷好寄托,沒有酒,我就會喝血,我等著給所有想要我命的人收尸,我沒有遺志需要誰去繼承,也沒有遺愿需要誰來實現……還有,湛盧,今天所有數據,包括我和你說過的話、醫療信息,精神網匹配數據,全部給我按照最高等級加密?!?/br> “好的?!闭勘R說,“但是陸校長也許還不知道他和陸信將軍的血緣關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