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眾所周知,第八星系勉強成立的民主政府宛如一次性餐盒,以此類推,各行星的政府,干脆就不如草紙了,警察局也大抵只起個路標的作用,沒人把他們當回事。既然政府說了不算,總得有人說了算,久而久之,就造成了黑幫大行其道的局面。第八星系有很多幫派,各有各的地盤,是各大行星的“隱形政府”。 而盤踞在北京β星上的“隱形政府”,就叫“黑洞”,收入來源是保護費,間或也做些殺人放火的生意。 黑洞有一位神秘的掌權者,名叫林,具體是“林”還是“lynn”不可考,反正他們都叫他“四哥”。關于四哥的來歷,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通緝犯,還有人說他是上岸的星際海盜。不過幾年的光景,這個人就在“黑洞”里聲名鵲起,先成了前任當家人的心腹,又成了現任當家人。 四哥是怎么爬到這個食物鏈頂端的呢?民間流傳著不少充滿陰謀和血氣的傳說,不知真假,反正這類故事在第八星系有廣袤的市場,老少咸宜、雅俗共賞。 北京β星上所有的小流氓和小太妹都想成為下一個四哥,他們對“黑洞”的憧憬,就像沃托的權貴子女們對烏蘭學院的憧憬一樣虔誠。 少女黃靜姝大言不慚道:“黑洞,你們在北京星上難道沒聽說過黑洞?” 女機車手聽了她的厥詞,再一看女孩那張濃妝也遮不住稚氣的臉,樂了:“四哥窮瘋啦,連童工都招?” 少女雙眉一立,正待反唇相譏,但還不等她張開繡口吐出一串烏煙瘴氣,就見老板擦了擦手,吩咐旁邊的機械手說:“給陸必行打個電話?!?/br> 機械手比了個“ok”的手勢,用平板的聲音說:“呼叫陸校長——” 少女驚愕極了:“你……” “我怎么知道你是哪個學校的?”老板替她問完,又自問自答,“整個第八星系冒充黑洞的未成年,都是那孫子的學生?!?/br> 他話音剛落,機械手哆嗦了一下,“那孫子”的電話接通了。 機械手方才平板冰冷的電子音一變,變成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柔和的聲音從機械手掌心里流出來:“難得啊,你怎么想起我來了?” 老板簡短地回答:“你過來一趟,失物招領?!?/br> “唔?”這位陸校長帶著點笑意問,“我丟什么了?” 他說話懶洋洋的,像唱歌,但吐字很清晰,尾音帶著點鼻音,顯得格外繾綣,聽著就不像什么正經校長。 “一個熊孩子,叫黃靜姝,你查一下,是不是你們學校的?!?/br> 機械手一頓,隨后,“午夜欄目主持人”的聲音立刻正經了三個八度,光速切換了“新聞聯播”模式:“怎么,出什么事了?你在哪?” 老板還沒回答,機械手的手腕處突然閃過一把銀色的小劍,老板目光一凝,立刻起身披了件外套,同時,他對機械手說:“在‘破酒館’,別廢話了,抓緊過來把人領走?!?/br> 說完,他就不由分說地結束了通話,一伸手,吧臺后面的機械手立刻從底座脫落,自動縮小,臂環一樣扣在了老板胳膊上——像個訓練有素的活鸚鵡! 少女黃靜姝從小生長在第八星系這個山旮旯里,沒見過世面,一時看得目瞪口呆。 老板撂下一句“佩妮,你們看家”,就匆匆從后門走了。 他前腳剛走,就聽“叮咚”一聲響,一個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穿著警服,探頭進來,很客氣地沖那幾個妖魔鬼怪似的機車手笑了一下:“怎么,我聽說有點瑣事需要我處理?!?/br> “就那個,”名叫佩妮的女機車手沖角落里的小男孩一抬下巴,“走失兒童,你領走吧?!?/br> “好的好的,沒問題,佩妮小姐放心,”這位小弟一樣的警察先生熱絡地抱走小男孩,業務熟練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很快把有點害怕的小男孩哄老實了,隨后,他賊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一眼,陪著笑問,“那什么……四哥剛才是不是在?” 不良少女黃靜姝同學一個哈欠被活生生地憋了回去,下巴險些脫臼。 佩妮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不巧了,”她把嘴里的牙簽薅出來,嫣紅的嘴角一動,指了指沒關嚴的后門,“剛走?!?/br> 第4章 宇宙時間13:00整,正是北京β星上維納斯港的深夜。 維納斯港是個半廢棄狀態的星際港口,只剩下少量工人從政府那領著微末的工資,每天過來做些基本維護。 此時,寒夜深沉,維納斯港周遭遠近無人,大片的空地上,遍染霜白的枯草有一人多高,在呼嘯的風聲中死氣沉沉地來回搖擺,“沙沙”作響,放眼望去,像一片無人區,色澤荒涼而沉郁,維港陳舊的建筑與發射臺陳列其中,像舊時科幻小說里描繪的場景,說不出的丑陋。 白草夾著一條窄路,大約是工人們進出港口的通道,一隊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正順著小路往維港方向走,白天工人們會把他們趕走,夜里倒是能混進去避風。 一個流浪的老人脊背佝僂,背后背著個同樣衣衫襤褸的孩子,忽然,他腳下一趔趄,摔倒在地,背上的孩子球一樣無知無覺地滾落下來,僵硬地翻了個身,露出一張青紫交加的小臉——原來這孩子早沒氣了。 路邊的垃圾桶檢測到地上有碳基生物的尸體,就啟動了自動清潔系統,“嗡嗡”地開過來,伸出冷冰冰的鏟子和機械手臂,要把尸體鏟走,老人連忙張開枯枝似的雙臂撲了上去,試圖用自己的身體蓋住那孩子,好像這樣就能給死孩子分一點活氣似的。 可惜這垃圾桶的系統雖然落后,也沒那么好騙,依舊繼續鏟,在方寸之間,和老人展開了冰冷的拉鋸。 毫無懸念,垃圾桶贏了。 羸弱的老流浪漢被粗魯的垃圾桶撞倒,跪在地上,悲從中來,不由得嚎啕大哭。他的同伴們循著聲音遠遠地看了一眼,又沒心沒肺地繼續往目的地走去。因為在這里,死人被垃圾桶鏟走并不是一件多稀罕的事,不值當大驚小怪。 流浪者們漸行漸遠,忽然,一雙硬底的長靴從白草叢中走出來,腳步略略停頓了一下,朝那垃圾箱走過去。 這是個男人,大個子,有一頭利落的亞麻色短發,皮膚蒼白,五官因為過于標準端正,反倒顯得有些刻板,他邁開雙腿,每一步都是嚴絲合縫的等距,走路時肩背板正,雖然穿著便裝,卻莫名有種軍人氣質。 男人默不作聲地伸手打開垃圾桶的后臺程序,彎腰擺弄了片刻,垃圾桶“嘎吱”一聲,鐵鏟緩緩放平,交出了方才被它吞噬的小小尸體。 他也不嫌臟,雙手抱起小孩的尸體,把他交還給跪在地上的老流浪漢:“節哀?!?/br> 老流浪漢愣愣地看著他,男人又伸手指了一個方向:“檢測到三點鐘方向,距離您大約兩百米處,土質最松軟,您可以選擇在那里安葬您的孩子,再次對您失去親人表示遺憾?!?/br> 這男人不但步幅一樣,說話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勻速往外蹦,語氣幾乎沒有起伏,像一臺機器。背臺詞似的說完了這一套流水賬,他后腳跟一碰,沖老流浪漢淺鞠一躬,轉身要走。 老流浪漢忍不住訥訥地問:“您是……” 沒過腦子脫口而出,老流浪漢馬上就后悔起來,因為這陌生男子衣著整潔,透著低調的優渥,像個他眼里的“上等人”,在老流浪漢浮萍轉蓬似的人生經驗里,最好識趣地離這些“上等人”遠一點,否則招人嫌棄,往往會受皮rou之苦。 誰知那男子聽問,卻站住了,認認真真地回答:“我的身份是加密文件,無法查閱,我的名字叫湛盧?!?/br> 老流浪漢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自稱“湛盧”的男子又問:“請問您還有其他問題嗎?” 找不著北的老流浪漢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擦了一把鼻涕,搖搖頭,男子邁開長腿,循著方才那些流浪漢們的蹤跡追了過去。 維港接待大廳里有供暖,流浪者們紛紛扒開外套,搓手搓腳,讓自己盡快暖和過來,抓緊黎明前最后一點夜色,爭分奪秒地各自睡去。 不到半個小時,鼾聲就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這時,一個鬼鬼祟祟的瘦小身影從墻角站了起來,小心地避開其他人,往港口里走過去。 如果不良少女黃靜姝同學在這,應該能一眼認出來,這就是那個拐賣兒童的“妖怪”偽裝的模樣。他從“破酒館”后門逃脫,通過小型空間場直接落到維港附近,混進了流浪者們中間,打算從這里離開北京β星。 接待大廳和發射站臺之間的安全通道是鎖著的,假流浪漢從身上摸出了一塊巴掌大的芯片,往鎖上一貼,三秒過后,門鎖程序無聲無息地跳開,沉重的大門往兩邊打開,他謹慎地環顧一番,閃身而入。 “是我,蜘蛛,”安全通道里沒有別人,瘦小的“流浪漢”扒開身上破破爛爛的外衣,骨骼拉長加寬,變回了他本來的模樣,他壓低聲音跟同伙通話,“……收獲個屁,我被人盯上了,差點脫不了身!” 安全通道長而狹窄,十分攏音,雖然明知監控系統都已經被屏蔽了,但自己說話的回音還是讓這“蜘蛛”頗為焦躁,他罵罵咧咧地說:“一群垃圾,就知道要人要東西,連他媽無聲通話系統都抄不來,聯盟狗都快普及民用了,就這還想顛覆聯盟?做他娘的白日夢吧……我不知道,一個女的——我哪知道她是誰的人?” “蜘蛛”一邊說,一邊在自己手腕上按了幾下,他手腕上立刻浮起影像,正是黃靜姝的近照。 接著,照片一閃,黃靜姝的身份信息、地址等等一系列資料事無巨細地陳列在了他眼前,“蜘蛛”用帶著血氣的眼睛狠狠地剜了照片上的少女一眼:“拿到她的資料了,不知真假,不過我覺得她不像政府的人……唔,也可能只是巧合,第八星系這下水道里到處都是空腦癥的殘廢……” 安全通道走到了頭,“蜘蛛”快步來到站臺上,空蕩蕩的站臺上只有幾個機器保安在巡邏,“蜘蛛”大概確認了一下機器保安的位置,按下手里的干擾器。 站臺上,機器保安和監控設備同時卡殼?!爸┲搿庇惺褵o恐地繞過靜止的機械保安,來到最外圍的軌道上,取出空間場里??康男⌒蜋C甲,機甲穩穩當當地落在了發射臺上,艙門自動彈開。 “蜘蛛”邁步走進去,發射臺的熒光在他臉上凝成了一層金屬似的冷光,他說:“不管她是誰的人,不管是不是巧合,保險起見,還是殺了——” 他這話音沒落,機甲上的警報系統無端尖叫起來,“蜘蛛”耳邊“呲啦”一聲,通話立刻被切斷,他猛地抬起頭,只見發射臺上的機甲活物似的瑟瑟發抖起來,機甲內的精神網絡尚未來得及和主人連接,機身突然巨震,“蜘蛛”踉蹌著往后倒去,同時,機甲的精神網火花亂跳,燙出了一股臭氧味——這是機甲被嚴重干擾的結果! 可是第八星系這窮鄉僻壤,絕大多數的鄉巴佬終身都沒見過機甲一根毛,哪來的這種干擾技術?! “蜘蛛”一陣毛骨悚然。 機甲內的精神網一片紊亂,貿然被卷進去,別說是人,就算真的來個硅基生物,也得被電個半殘,因此他想也不想,一拳砸碎緊急安全閥,飛快切換至手動cao作,強行打開已經升溫的艙門,大叫一聲滾了出去。 身后的機甲濃煙滾滾,而方才被他定住的保安機器人們不知怎么又重新活了過來,七八桿激光槍對準了他,站臺上卻看不見一個人。 那些該死的蒼蠅還沒甩掉! “蜘蛛”的冷汗都下來了,一只手探入懷中,按在了自己的左胸上——那里有一小塊植入芯片,是他最后的撒手锏。 保安機器人朝他逼近過來—— “非法闖入!非法闖入!” “掃描闖入者身份失??!” “警告!舉起雙手!” 下一刻,無形的場以“蜘蛛”為中心,潮水似的擴散了出去,機器保安的定位器一下失去了目標,掃描結果顯示站臺上空無一人。機器保安舉著激光槍在“空曠”的站臺上茫然地轉了片刻,沒有發現,只好各自回歸的巡邏軌跡。 “蜘蛛”站在原地,大喘了幾口氣,露出了一個有些得意的笑容。他拍了拍左胸,低聲說:“總算那些廢物們還有點用?!?/br> 有了這個“秘密武器”,他能隨心所欲地控制一切人和機器的感官,就像在城市公交上讓所有人把小孩錯認成老流浪漢一樣,即便遇上小賤人那樣的“空腦癥”,蒙混一時片刻也不成問題。 “來抓我??!”“蜘蛛”有恃無恐地大喊一聲,吹了聲尖銳的口哨,四下沒有響動,他大笑了一聲,對天比了個中指,準備重新登上機甲。 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一道極細的紅光突然從墻上射出來,筆直地穿過了“蜘蛛”的脖子,“蜘蛛”大笑的嘴還沒來得及合上,就一聲不吭地栽了下去。 隨后,只見方才空白一片的墻體突然凸起,亞麻色短發的男人變戲法似的從墻里走了出來,正是那個自稱“湛盧”的男人。 湛盧伸出右手,蒼白的手憑空變成了一只機械手,和“破酒館”里的那只一模一樣。 機械手從頭到腳將人事不省的“蜘蛛”掃描了一邊,“嘀嘀”幾聲響,在“蜘蛛”心臟處發現強能量場。 湛盧一歪頭,機械手的手心里伸出一根極細的探針,同時,五根金屬手指的指腹處噴出了霧狀的消毒劑,短暫地制造了一個狹小的無菌環境,探針飛快地插入“蜘蛛”胸口,不到五分鐘,就完成了這場小手術——從昏迷的“蜘蛛”心臟上取下了一塊生物芯片。 生物芯片剝離的一瞬間,“蜘蛛”那充滿金屬感的皮膚立刻塌陷,體溫、心率與新陳代謝急劇下降,他整個人仿佛老了幾十歲,面部幾乎起了褶皺。 機械手里發出和湛盧本人一模一樣的聲音:“掃描未知能量場——” “掃描失敗?!?/br> “再次掃描失敗——無法識別——警告——” “屏蔽它?!闭勘R低聲吩咐。 湛盧小心地收好陌生的芯片,機械手重新變回人手,搜走了“蜘蛛”身上所有的電子設備,把他剝成了一個原始人,一彎腰扛起人,又回手破壞了機甲的加密系統,將它收走,離開了維納斯港。 他本打算原路返回,在接近大廳的時候,湛盧腳步忽然一頓,他仰頭閉上眼睛,隨即,仿佛被什么召喚了似的,他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徑直走進茂密的白草叢里。 密集的枯草深處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一輛車,四哥雙臂抱在胸前,靠在車身上,看起來等了好一會了。 湛盧一板一眼地沖四哥鞠了個躬:“先生?!?/br> 四哥一抬下巴,示意他上車,湛盧將抓來的男人扔進后備箱,伸手搭在車身上,接著,他那“手”竟然化了,先是手、隨即是身體、頭……他整個人慢慢消失,和車身融為了一體,與此同時,四哥那輛休眠的車自動重啟。 這個高大英俊的“湛盧”,居然是個和真人如出一轍的人工智能。 湛盧的聲音響起來:“先生,去哪里?” “回破酒館?!彼母缯f,“這是哪路人,你看得出來嗎?” “準備啟動空間場,定位破酒館——根據機甲型號判斷,應該是‘毒巢’的人?!?/br> “毒巢”這個組織,位于第八星系最邊緣處,再往外走,就不適合人類生存了?!岸境病焙苌俸托窍抵械钠渌麕团蓙硗?,神神叨叨的,與其說它是個黑幫,倒不如說它更像個邪教,八星系兒女多奇志,邪教組織頗有一些,不過大家通常是根據古代傳說捏造些神神鬼鬼來拜,再不濟崇拜個貓狗大神,好歹也是哺乳動物——像“毒巢”這種崇拜蟲子的組織就比較獨樹一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