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左青梅當即對李明達拱手表示佩服,轉即又有些擔心。 “東宮的侍衛們可都是高手,只怕我們的人蟄伏在梁上會被發現?!?/br> “放心,我找的這個人誰都發現不了她偷聽?!崩蠲鬟_說罷,便讓左青梅不必再言,靜等消息。 東海殿內。 李承乾背著手,他轉眸環顧殿內的蕭索,不住冷笑幾聲,轉而流露一臉厭惡的樣子看向蘇氏。 “你作了這么多年,就為圖這么個結果?” 蘇氏跪坐在已經有些殘破的草席上,卻身姿端莊,謹守儀態,“殿下今日此來若只為笑話我,倒是可以出門離開了?!?/br> “笑話你什么,我哪敢笑話你啊,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br> “我咎由自???殿下到這種時候了,還要臟水往別人身上潑?我現在已經是半個死人了,天不怕地不怕,殿下就不怕我把不該說的東西也說出去?”蘇氏一臉桀驁不馴,偏頭看李承乾。 “你真以為你知道的那點東西,能嚇到我?你之所以知道,不過是我想讓你知道?!崩畛星〈匠镀鹨荒ǔ爸S的弧度,他隨即蹲下來,面對著蘇氏,一手捏著她的下巴,“瞧瞧我的太子妃,舍不得我,要我做她的陪葬。好啊,你就把你知道的都說出去,能陪你死,我倒是開心?!?/br> “呸,你不配!”蘇氏一巴掌打掉李承乾的手,她偏過頭去不看李承乾,眼睛卻忍不住紅了,“這么多年,我在你跟前守活寡,受的罪還不夠么,我死了你還不放過我?求你滾遠點,哪怕是讓我尸身丟在亂葬崗,我也不要和你葬在一起?!?/br> 李承乾收了手,臉色冷上加冷,鼻孔里哼出一抹輕嘲。 抹了半晌,蘇氏方忍住淚,接著說道:“這么多年了,我始終不明白,你當初既然鐘情我,跟圣人主動求取于我,為何待我進門之后,卻又那般對我。你既然不喜歡我,又何必招惹我。我若不進宮,哪有而今這樣的罪受,哪會……” “哪會什么?哪會和三弟私通不成,未享男女歡愉?”李承乾冷言反問。 蘇氏瞪他:“你還有臉說!” “你有臉做,我怎么沒臉說。你說我負你,你又何曾沒有負我。新婚之夜,你一人在洞房喝多了酒,半醉在我懷里,本是粉面櫻唇,惹人憐愛,勾得我欲與你歡好,可你張嘴喊了誰的名字,你可記得?” 蘇氏怔住,看著李承乾。 李承乾冷笑,“堂堂大唐朝的太子,大婚之日,正yuhuo焚身之時,懷中心愛的女子卻叫著自己兄弟的名字,會作何感受?查察之下,我方知你大婚前和李恪那點事。好,是我霸道求婚于你,未曾了解你心里早有了人,我可以等你把這個人忘了的時候,再重新接納你。為了不傷及你的感情,為了讓你回心轉意。我假裝不舉喝藥,忍著不與你同房,待你一心一意,就為等你的心主動回來的那天??赡隳?,這么的多年,至始至終都沒忘了他,從沒有?!?/br> 蘇氏雙唇抖得厲害,整個人呆滯了,她呆呆地睜大眼,穿線的淚珠不停地奔涌而下。 “你在說什么……” “說什么你聽不見,耳朵聾了?我至今仍記得三弟出番那日的情境。你隨我去送他,你的眼睛依依不舍得,幾乎就沒從他身上離開過。那時都過去六年了,你嫁給我六年了,肚子里還懷著我的兒子,你還是對他如故,你可知道你看他的每一眼,都像一把刀割在我心上。蘇檸櫻,我對你失望之極?!崩畛星f這些話的時候,幾乎把每個字都咬碎了才吐出來,“本以為有了孩子,我心下歡喜,以為你的心會安分一些。但我錯了,錯到骨頭里。每次期望帶來的失望,會令我忍不住想報復你。我不喜歡你了,蘇檸櫻,但我的心止不住的痛,唯有看著你和我一樣痛,我的痛才能減輕一些,有種踏實感?!?/br> 蘇氏白著臉,顫巍巍地抖著嘴唇:“那、那你和那個賤奴之間……” “東宮侍衛宮人眾多,我若真做茍且之事不想讓你看見,你以為你會看得到?” 轟地一下,蘇氏只覺得有一道巨雷從自己的腦子劈下來,讓滿耳都是嗡嗡聲。 蘇氏半張著嘴,眼睛睜到最大。她此刻心中百感交集,已然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她該是笑不出來了。 怎么會這樣?太子殿下竟然一直喜歡她? 蘇氏自嘲地輕呵一聲,身體已然酸軟到快無力支撐,雙手撐著地面。她扯起嘴角,似笑非笑,眼淚嘩嘩不停地往地上掉落。 “那那前段日子你喝了酒,喊著別人的名字,也是對我的報復?”她哽噎地問。 “嗯?!?/br> “李承乾,你有??!”蘇氏忽然大吼道,然后幾近瘋狂地爬起來,撲倒李承乾懷里狠勁兒地捶打她,“你為什么要對我這樣,我心里有你,早就有你!” “但我現在已經不喜歡你了,”李承乾無情地離開蘇氏,把她推回了草席上,他彎著腰,居高臨下,冷漠一張臉,垂眸看了她許久,才用黯啞的聲音道,“便帶著我一起死,就用我給你的那個把柄?!?/br> 蘇氏頓然崩潰,“哇”地一聲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她心里有無盡的后悔,嘴里也不停地內疚喊著,是她害死了自己和太子之間的第二個孩子。 “是啊,我也沒想到就那一次,我們會有第二個孩子,也沒想到在我知道這孩子存在的時候,他已經死了。那天的事我是有些沖動,喊著別人的名字刺激你,只為圖自己報復爽快。但你可記得,前一日你是怎么在于奉跟前,回憶你與三弟之間的舊情!我真是瘋魔了,才會對你這樣惡毒的女人心動。誠如你所言,若當年沒有那一瞥,你我從不相見,也不曾發生過后來這些事該多好?!?/br> “不,我現在不后悔了?!碧K氏拼命地搖頭。 “呵,這話若早些說,何至于到今天這地步。蘇檸櫻,你便是覺得我負你,也不該把過錯加在我meimei和無辜的孩子身上。事過了,meimei安好,孩子已然沒了,我仍第一想到的是保你。說你作孽的時候,我自己就在作孽!罷了,這就是孽緣。事已至此,過去的事不提也罷?!崩畛星挳?,等了許久,見蘇氏還在哭,偏頭隱忍半晌,方從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丟給了蘇氏。 蘇氏看見帕子上所繡的漂亮的蝠紋,怔了下,“這是兕子繡給你的帕子?” “她是個好孩子,奈何她卻有個混賬大哥?!?/br>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碧K氏頷首道歉,已然泣不成聲。 李承乾背對著蘇氏,沉默許久之后,扭頭漠然看她:“而今該說的都說了,便再無可言。你可還有話要留?” 第34章 大唐晉陽公主 蘇氏哽噎許久,哆嗦著唇和舌頭不清不楚的再一次懺悔道:“我對不起殿下?!?/br> “倒羨慕你,說走就走了,厥卿卻還需要人照顧?!崩畛星淅淇此?,皺著眉,伸手為蘇氏拭了臉上的淚,而后決絕地大邁步離開了東海殿。 “是我對不起你們父子,答應我,一定要好好活著,幫我照顧好他?!碧K氏抓著李承乾的手,撲進他的懷里撕心裂肺般地痛哭。 這時侍衛穆胥塬進了殿,告知李承乾時候到了,“公主說不可再久了?!?/br> “不——”蘇氏在與李承乾分開的那一刻,絕望痛心到底,最后她失魂落魄地看著李承乾離去的背影,雙臂伏于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李明達怔了下,她根本沒有派人去催李承乾,更沒有限制過李承乾和蘇氏要說多久的話。聽著李承乾離去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李明達很快恢復理智。她立刻命令左青梅盡快帶人看護住蘇氏,以免其在情緒激動之下做出什么狠絕的事。至于李承乾,李明達便率田邯繕和程處弼在身邊,遠遠地跟著他。 出了東海殿,再往南走約一炷香的時間,便可見金水河,此河乃是引渭水于玄武門入,分清明渠,河水潺潺,岸兩邊垂柳滔滔,風景如畫,倒是一處賞的絕佳之所。 行至此處見沒什么人,李承乾方放緩了腳步,厭煩地嘆了一聲氣。他站在水榭附近,右手握拳狠狠地捶一下欄桿。 “賤婦無端惹是生非,竟害我至如今地步,我們的大計險些因她敗露。當初我真不該被她那副溫婉老實樣給騙了,娶進東宮才知道她竟然是那么個剛烈脾氣?!?/br> “好在事情有挽回的余地,剛剛殿下和她分別時,我瞧她百般不舍,該是對殿下懷有很深的舊情。就沖這份情,她也不會把咱們的事泄露出去?!崩畛星S身侍衛穆胥塬回道。 “回頭給房駙馬去個信,讓他和公主都穩住了,這段日子能別張嘴就別張嘴。千萬別上了兕子的套。這丫頭我瞧著近日越發多管閑事,不好招惹?!?/br> “是?!蹦埋丬D了下,忙進一步回話道:“殿下,但太子妃手里握著的那根刺我們還沒有找到?!?/br> “刺?有沒有都不知道,保不齊她為了保命,胡編亂造故意恫嚇我?!?/br> “太子妃心思縝密,性子剛烈,倒不像是個沒有準備之人。屬下覺得這根刺一定在,而今緊要的就是要在她死之前,讓她能主動說出這根刺是誰,然后給他拔掉。不然早晚還是禍患,蘇氏一死,殿下的大事若真被這根刺捅破了,實在難收拾,搞不好就——”后面的話穆胥塬沒有說,忌諱那個字。 李明達自然也猜得到穆胥塬要表達的意思,無非是事情敗露,大家都沒命,一起玩完。李明達思來想去,都覺得他們所謂的“大計”、“大事”,八成和謀反有關。 李明達不及繼續深思,那邊的李承乾又說話了。 “為得蘇氏的同情,我這次可是連臉面都不顧了,好在騙過了那個蠢婦。這頓情深裝得我自己都犯惡心。倒是多虧你記性好,把蘇氏當年那些舉止、眼神都記得清楚,不然我光靠‘深情’不編故事,還真難說服她。剛剛我一開口,蘇氏那張臉驚得可真是太有趣了,一臉后悔當初沒有好好對我的表情,還滿懷愧疚地對我百般道歉?!崩畛星旖锹冻鲆荒ㄗI笑,“她就是惦記這份情,也該不會在最后捅我一刀?!?/br> 穆胥塬忙拱手敬佩地對李承乾道:“殿下英明?!?/br> “早知當初就用這招,何必有現在的麻煩。而今只愿圣人那邊能糊弄過去,不會耽擱我們的大計?!崩畛星忠蝗^捶了欄桿,方帶著穆胥塬回了東宮。 程處弼此刻正陪著晉陽公主在大樹下乘涼,是一臉懵,不知道今天公主為什么如此有有閑情逸致,看完了東海殿后身的高墻,轉頭又來看大樹。 這是一棵梧桐樹,樹干粗壯,樹枝參天,站在樹下,只有斑駁的幾縷陽光射下來,倒真是個好乘涼的地方。 但此處距離金水河有三十多丈的距離,因園子里花草樹木茂密,是一點都瞧不見那邊的情況,也不知太子往那邊走是路過,還是會短暫逗留,隨后說上幾句話。 本來程處弼以為公主是要帶著他們倆來偷聽,卻不曾想眼見著太子身影鉆進園子里,公主竟然不追了。 程處弼動動眼珠,瞄向田邯繕。這太監倒是比他厲害,木然著一張臉,手拿拂塵,端端正正地站立,只看著前面的地面發呆,總之對于她家公主忽然站在樹下的舉動,他是一點都不好奇。程處弼又看向李明達,嬌小的身影靠在樹干上,頭半揚著,眼睛盯著樹葉,耳朵對著西南方,一臉認真地表情,也不知她是在冥思苦想什么,還是發現樹葉上有什么東西??傊?,神態十分凝重。 “走吧?!崩蠲鬟_道。 程處弼終于聽到公主發話,便又瞄了一眼李明達。他是武將,平時不怎么擅長觀察人,但今天連他都發現了,公主心情不大好。程處弼還發現,公主在東海殿后,還有眼前這棵梧桐樹下,但凡發呆之時,面色都會漸漸沉重。 程處弼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是個侍衛,緊守本分就好,遂這些疑惑他只會爛到肚子里,一句不會多言。 李明達隨即回了立政殿,聽說李世民在,便想著該回稟一下。但李明達聽得出殿內還有別人,遂不欲打擾,打算先回房稍后再來,不想迎面碰見方啟瑞帶人端著果點過來。 方啟瑞行禮,“圣人剛剛還提起公主呢,公主這就來了?!?/br> 李明達遂只好同方啟瑞進殿。 殿內聆聽吩咐的人,竟是房遺直和尉遲寶琪。二人就并排列站在殿中央,一個拘謹,一個不卑不亢,分寸剛好。 “此事便你二人走一趟,查清緣由后立刻報與我。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便先緊著你們這些子弟,可都不許丟你們父親的臉?!崩钍烂褚娎蠲鬟_進門,便快速吩咐完,便打發二人下去。 李明達沒聽到前話,不知是什么事,倒也不好奇。每天她父親分派下去的國家大事太多了,哪容她一一去計較。 尉遲寶琪見到李明達,有些激動。偷偷瞄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提,暗暗和李明達打了個招呼。不過公主就是公主,并未看他,直接把她無視過去了。 尉遲寶琪轉而去瞄房遺直,這廝到底和自己不同,遂學著房遺直,乖乖地趕緊退下。 李世民看見李明達后,肅穆的臉上立刻浮起微笑,忙招呼她過來,問她可從蘇氏那里再問到什么沒有。 “我讓大哥和她見了面,最后作別一下?!崩蠲鬟_道。 李世民立刻會意李明達的做法,贊其聰慧,讓她繼續往下說。 “多說了不合適,不說不安心。還是那句,沒實證的事,不好開口亂講?!崩钍烂袷撬母赣H,卻也是一國之君,所以在回報這方面,李明達覺得自己謹慎一些最好不過。 李世民愣了下,對李明達道:“此刻你我是父女,沒有君王公主的身份。你胡亂講,阿耶也就隨便聽聽,不當真?!?/br> 李明達這才應承,把蘇氏和李承乾在東海殿的對話復述給了李世民。這是李明達宣稱派了人偷聽的,還可以說一下,但李承乾在金水河與穆胥塬的話,李明達卻是沒辦法復述。 李世民聽后立刻痛罵蘇氏不賢,李承乾癡蠢?!斑@叫什么事!一個太子,一個太子妃,好好地夫妻,非要鬧得分崩離析互相折磨才甘心?” 李明達接著道:“阿耶,您說一個人要真對另一個人好,就比如阿耶寵我這般,總歸能讓人感覺得出來,對不對?為什么嫂子沒察覺出來,鬧出這么大的誤會?” 李世民心下一沉,心底泛起一絲疑心。會不會是李承乾對蘇氏的話只是哄騙,以他的頭腦,該料到東海殿附近會隔墻有耳。若李承乾用情為假,那他如此費心的一番說辭,倒真耐人尋味。但剛剛聽兕子復述李承乾之言,卻有諸多細節可表其對蘇氏的情深,聽著又不像是假的。 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對了,我記得大哥身邊好像有個侍衛叫穆胥塬,傳聞說他記性很好,可過目不忘,厲害到連十年前他家門口那棵樹上長幾片葉子,他都記得清楚,是不是真的?”李明達接著對李世民道。 “過目不忘有些夸大,但穆胥塬的記性確實好過常人?!?/br> 經李明達這么一提醒,李世民恍然想到,那些細節李承乾完全可以從他的隨身侍衛穆胥塬那里得到,稍微總結一下,杜撰編個深情的故事哄騙蘇氏,也不是不可能。但若這個‘可能’真成立,便可以坐實李承乾身上確有秘密,且蘇氏知情。而今蘇氏落難,李承乾因怕蘇氏嘴漏,便就如此大費周折地欺騙其感情,以圖堵住她的嘴。 若真如此,李承乾的城府也太神了,而這件秘密只怕也是個令他也會震驚的事。 他的嫡長子,兕子的親大哥。李世民預料到李承乾極有可能存謀反之心后,心頓然巨痛,也有此可想兕子若面對這樣的真相會有多難受。這件事絕不能讓兕子再深查下去,但這孩子只要在太極宮內,必然免不了想要關心她大哥的事。 李世民遂立刻想了個主意,對李明達囑咐道:“你嫂子的事既然已經查明,咱們讓她受到該有的懲罰便罷了。此事就到此為止,你大哥他雖傷心難過,但到底是一國太子,只要他心系國事,這些兒女情長終會過去?!?/br> 李明達點點頭。 李世民見她安安靜靜,不表太多,心里更她疼,“其實阿耶不想讓你看見這些家丑,遇見而今這境況卻也沒辦法。你總要長大,要自己面對一些事情,阿耶便是帝王,也不可能處處護你周全,你該明白要時刻警惕,要自己保護自己的道理。 今你見了這些爾虞我詐,這些腌臜,是也該明白,人心有善有惡,本就如此,便是自家人也逃不過。 事來了,我們只要好好處置,也終究會過去,沒什么了不得。如四季更迭,冬來花落了,總會有春來花再開的時候,懂么?” “兕子明白?!崩蠲鬟_點頭受教道。 李世民欣慰地笑,他的女兒總是如此聰慧,明達事理,一直不負他的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