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好?!?/br> 抱琴走了,夜明珠發著幽幽淡芒,杜月芷翻了個身,想著方才那個夢,不禁咬住了被角。夢里,她好似殺了懷帝……可是為什么呢?她與懷帝素無恩怨,僅僅只是初見。不過那一次初見,也嚇去了她半條命。 那日真是好巧不巧,懷帝的玉佩偏偏掉在她面前,她不能不動,拾了玉佩要還給懷帝。然而懷帝看到她的臉,卻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把將她拉了起來,面容冰冷如鐵,寒徹入骨,從齒間擠出兩個字:“符鶯?!?/br> 這兩個仿佛沾了詛咒的字,令大殿的年長之人一顫。 昔日洛河公主的名諱,在杜家是個禁忌。就算是杜月芷兄妹,也從不輕易提起。如今從當今的九龍天子口中說出,如果這名字的主人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她或許無法感受到那種震撼——陰影猶如烏云一樣,瞬息降落,籠罩大殿。 她的手腕被抓得極痛,然而懷帝的氣勢頗為厲害,她竟無法抵抗,忍不住蹙起長眉:“圣上,你認錯人了,我不是?!?/br> “你不是?”威嚴的疑問,緊接著一股大力襲來,懷帝黃袍一揮,杜月芷天旋地轉,摔倒在地,金磚地面冷津津地碰著她的臉。 眩暈之際,只聽滿殿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父皇!杜三小姐乃是杜將之女,初次覲見,不論其間有什么誤會,請父皇三思!” “閉嘴!”懷帝眼中的瘋狂之色不減,額角突突跳起,面色猙獰,青筋盡露,竟再次抓起她,朝殿外走去。杜月芷踉踉蹌蹌,無法掙脫,疑慮,吃驚,擔憂,恐懼充斥她的腦袋,小臉血色褪盡,蒼白至極。 杜月芷在顫抖。 她感覺到了懷帝綿綿的恨意,針尖扎心般的恨意。 懷帝分明是想要殺了她,帶著她去的地方,是死亡的深淵。 為什么? 老太君也在求情,毫無作用,常氏母女不發一言,杜將鐵青著臉,嘴唇張了又緩緩閉上。直到杜懷胤和九殿下跪在懷帝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才堪堪停下。杜月芷已經記不起來他們說了什么,她太害怕了,以至于癱軟在地,被人扶著出了宮,上了馬車,回到家,睡在床上。她不停做噩夢,夢中總是回蕩著“符鶯”兩個字,以及懷帝那張殺人的臉。 今次的夢更加可怕,以往只是夢到懷帝殺她,這一次卻夢到她殺懷帝。 母親,這是你給女兒的啟示么?當年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緩緩閉上眼,想象一雙溫暖的手撫摸自己,愛護自己,可她也知道自己在妄想,因為她再也得不到了。 前世,今生,所有的苦痛皆是母親死去之后才發生的。倘若母親死得不冤,為何她的名諱會成為禁忌,為何所有人避而不談,為何懷帝又是那幅樣子…… 她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夜明珠光芒淺淡,她眼睛脹澀,慢慢要睡過去,忽而感覺床帳又被掀起,她背對著外面,以為是抱琴來了,便道:“抱琴,你去睡吧,我醒過一次,不會再做噩夢了?!?/br> 一只溫熱的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耳垂。 她有了感應,一下子回過身來,看到了那張讓她無法忘懷的臉,掛著淡淡的笑意。 “芷兒?!彼麊?。 此時她不想他是怎么繞過重重守衛,在深夜不驚擾任何一個人,出現在她的帳前。只覺得心中一暖,肩膀一松,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你來干什么?” “我來看看你?!焙喍桃痪湓?。 她哽咽一下。 “做噩夢了?”夏侯乾微微一笑,將帳子放下,坐在床前。杜月芷要坐起來,卻被他按著膀子:“躺好,小心著涼?!?/br> 杜月芷便睡著,睜大眼睛,看著他的側臉。他和懷帝長得不一樣,他的鼻子挺直,眉眼深邃,透著英氣,薄唇卻不薄情,冠發時有一道尖,有時候他也會生氣,他生氣的時候,不動聲色,臉沒有太大的變化,唯有眸子會變得很冷,不近人情。但是在她面前,他卻總是笑得時候偏多,仿佛看到她就很愉悅。 如果總是讓一個人笑著,那么該是喜歡了吧。杜月芷心猿意馬,想到了其他事。 此時夏侯乾摸了摸被子,觸手冰涼,忍不住道:“芷兒,難怪你會做噩夢,睡著這么冰涼的被窩,怎么會有美夢?!?/br> 杜月芷才想起來,自從琳瑯走后,她就不再讓別人給自己暖被窩了??伤约河譀]有暖被窩的能力,夏天倒還罷了,如今可真的是枕著一簾清冷,連捂被窩的湯婆子也暖不起來的。見夏侯乾調侃,她抿了抿唇,維持最后的自尊:“我怕熱?!?/br> “哦?我正好怕冷,才剛走了夜路,芷兒不如幫我暖暖吧?!毕暮钋挥煞终f,伸手入被,將杜月芷整個人抱起,嚇得杜月芷將胳膊環在他的脖子上,又怕驚動人,小聲問:“你干什么?” 她現在僅穿著一件雪白的里衣,于他單獨相處,與禮不合。夏侯乾神情自若將她往里面移,放下來,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暖床?!?/br> 杜月芷連忙搖頭阻止,夏侯乾已經躺在她身側,單手抓住被子,往兩人頭上一蒙,杜月芷眼前一黑,暖意拂面,不由自主往旁邊一縮,被夏侯乾大手撈入懷中,杜月芷還是哼哼唧唧的不愿意,推他出去,被夏侯乾牢牢控住腰身,調笑似的命令:“別亂動?!?/br> 到底是誰亂動,她好好睡在床上,是他翻來覆去地折騰!杜月芷瞪了他一眼,繼而想到黑暗中他看不到,忍不住又是一笑。 夏侯乾不理會,將她翻了個面,面朝自己,再將她冰涼的小手放入自己的懷中,想了想,又貼身放著。 杜月芷碰到男子火熱的肌膚,燙得嚇人,她直縮手,被他按?。骸斑@樣暖的快?!?/br> “誰要暖的快,我,我才不想這樣被你暖著?!倍旁萝颇樕p紅。 不管杜月芷怎么口是心非,被窩很快變得暖融融的,手也熱了,身體也暖了,血液仿佛又重新流動起來,從頭到腳都很暖和。杜月芷覺得臉很熱,可是又不敢亂動,只好閉著眼睛裝睡。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到氣息拂在自己的鼻尖,睜開眼,看見他的眼睛,流光微芒。 夏侯乾摸著她的手暖和了,便拿出來,握在手中把玩。她的手很軟,小小的,柔若無骨卻也不安分,要是不舒服了,隨時可能撓他一爪,跟不講理的小貓一樣??墒窃谕?,不用看,他也知道,那雪藕似的手臂,卻有著幾道淤青的指痕,一直沒消下去。 想到那一日情況危急,他慶幸自己在場,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他愛憐地吻了吻她的手心,聲音不急不緩。 “你別怕,我不會讓他傷害你的?!?/br> 杜月芷不吭聲。 誰都知道,“他”是誰。 “他”,有著天下最大的權力,予殺予奪,自她出宮后,波瀾不驚,可是靜水流深,表面平靜,也許內里早就波濤洶涌,只是按著不發,一發致命。杜月芷有強烈的預感,任她如何掙扎,也掙不過“他”。 杜月芷撓了撓夏侯乾的手心,示意他看自己:“今天我做的夢,跟以前不同?!?/br> “怎么不同?” “我夢到我好像殺了他?!?/br> 語畢,她很嚴肅地看著夏侯乾。他的目光定定的,也很嚴肅,繼而,默默扭過頭去。 緊接著,整個床開始微微顫抖。 杜月芷也知道自己這句話很傻,可是那個人不用笑得這么厲害吧。杜月芷看著他的肩膀一直在抽搐,人卻始終不回頭,便有些惱羞成怒,又捏又掐,最后撲上去咬了一口他的肩膀,隔著衣服,磕得牙疼。 夏侯乾足足笑了好一會兒,一直到杜月芷咬他,他怕她熱身子吹冷風,才忍住笑意,把杜月芷按住,用被子一裹,只露出小腦袋,見她小臉飛上紅暈,越發可愛,忍住大親特親的想法,定定神說:“……” 第146章 解謎 “芷兒, 都是我平日沒有照看好你,才讓你的小腦袋瓜里出現奇思異想?!毕暮钋橇宋嵌旁萝频念^發, 懷中人動了動, 似乎不滿于他的反應,他聲音中仍含有一絲笑意:“我不是不信你, 但源頭既然是你的母親, 我們不如先解開這個謎團再說?!?/br> 杜月芷從他懷里仰起頭來:“怎么解?” 夏侯乾點了點她的小鼻子:“首先, 你先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br> 兩人說話的聲音很小,在黑暗中, 他的聲音總是帶著一種溫度, 一種魔力, 讓卸下心防的她,不自覺地跟著他走。 事到如今, 以她和夏侯乾的關系, 再怎么藏著掖著,早晚還是會讓他知道。這個人認定了她,有些東西也必瞞不過他去。也許現在正好是那個她等待的時機, 不早不晚,不偏不倚, 他是那么的睿智, 必能理解她。 “你既是想聽,我便告訴你罷?!?/br> 她定定神,開始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那些掩藏在心中的秘密, 有懷疑,憤怒,不甘,也有思念,悲傷和無奈。杜月芷對于三歲以前的事情,記憶是模糊的。她只能通過午夜夢回尋找到母親存在的證據。 晨起時,洛河公主烏發如云,帶著香氣的手,纖細柔白,輕輕拂過女兒的臉蛋。 桃花開了,洛河公主坐在窗下,對著鏡子在額間簪上一朵粉紅嬌艷的桃花。 清脆的鈴鐺聲遙遙傳來,洛河公主手里搖著一對漂亮的金鈴鐺,為生病的女兒唱著喜歡的歌謠。 馬車中,洛和公主摟著自己的一雙兒女,輕輕撩起車窗簾子,對著外面的人說話。她神情是那么的溫柔,仿佛天地見最幸福的人便是她??墒嵌旁萝茀s記不起窗外的人是誰。 其實,是誰不是誰,已經不重要了。 “老太君告訴我,我的母親犯了叛國罪,她是和親公主,嫁給我父親后,杜家蒙受隆恩,迅速崛起,這些都是事實。如果我母親要叛國,我相信她絕對會選擇做宮妃而不是臣妻,而且絕不會在生下我和哥哥后才動手,時間不對,狀態不對。她是在進宮之后被賜死的,這中間必有緣故。我曾問過當年受過我母親恩惠的二叔母,她說我的母親是個很溫柔的人,待人和氣,上上下下都很喜歡她,她死之后,杜府的人幾乎換遍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大浪淘沙,母親的存在,不僅在朝廷,就算在自己的家,也成為了諱莫如深的秘密?!?/br> “至于我和我的哥哥,就這樣一個被送到鄉下,一個轉到常夫人膝下做為嫡長子活著。叔母說,我被送走后,府中發現了男童和女童的尸體,還有朝廷的人來驗視……所以我猜想,圣旨里該有一道旨意,是要我和哥哥陪著母親殉葬?!?/br> “若是能殉葬,倒也好,我們和母親在一起,哪怕是黃泉路也不孤獨。然而我母親殫精竭慮,保住了我們的命。因為我活著,我哥哥這些年一直在找我,我并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但我想,他跟我一樣想要家人團聚??墒菫榱藞F聚,他吃了許多苦頭。自己明明有母親,卻要做庶母的兒子,自己明明有meimei,卻連她在哪里都不知道。在我們兩人眼里,常夫人是庶母,然而在別人眼里,她卻是杜府最尊貴的嫡夫人,享無上尊榮??峙滤詈蠡诘?,就是沒能在李家莊殺了我,可見人生果真不是事事如意的?!?/br> “母親愛著父親,可是父親卻不愛她。如果真的愛她,為何會迎娶常夫人呢?我母親活著的時候,常夫人就進了府,還生下了月薇……父親是多么的虛偽,又是多么的冷酷,我恨他傷害了我的母親,保護不了她,卻還要讓她的一雙兒女生受折磨,嘗盡生離死別……” “我們又做錯了什么呢?” 聲音漸至沙啞。 她終于能將這些話說出口。 這些讓她日夜飽受折磨的秘密,仿佛一塊磐石壓在小小的心上,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如果曾經沒有擁有過,她不會苛責,不會埋怨,甚至不會期待。 可正是因為有著那么美好的記憶,所以才會在冰冷的寒夜和被虐待的絕望之境,燃起活下去的希望。前世,今生,不管她性情變了多少,唯獨那份對溫暖的渴望,始終不變。 看著夜色中,眸子如星般亮晶晶的芷兒,夏侯乾心中既痛又疼。 他斷然沒想到杜月芷會遭受這么多痛苦,原來最傷害她的東西,也正是她最渴望的東西。她的身世,她的秘密,她的隱忍,她的傷心,還有她面對絕境卻不放棄的倔強,都在這一刻令他深深心痛。 當初在李家莊,她對他撒了謊,利用他回到了京城。后來又屢屢裝作不認識他,讓他大為光火。想來,她也是有口難言,有苦難說。 萬幸的是,他在最對的時間,遇上了她。 “芷兒……你太傻了,為什么你都不告訴我?” 大手撫摸著她柔軟的長發,不知不覺,她的頭發已經長了這么長了。初見時因為營養不良而稍顯黯淡,如今已經是光亮如綢緞,滑軟柔順。 杜月芷沒有回答,反手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蹭了蹭。沒什么的,她還沒說自己前世的事跡,不然,豈不是更讓他難受?其實若是沒有這番苦難,她也就不是她了。 夏侯乾見她蹭手,心中釋然,也罷,她自然有她的理由。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 “你不知道的事,我來查。你不敢奢望的東西,我來給。明天我會讓琳瑯回到杜府,她武藝高強,可以貼身保護你。常家如今徹底倒臺,威脅不了你,你最大的對頭也已經失魂落魄,再無反擊之力。芷兒,希望未來順遂的生活,你會喜歡?!?/br> 杜月芷驚訝,剛想開口說話,卻被他按住紅唇,壓上去舔舐:“我現在正生氣呢,你先讓我緩一緩,不然我不保證會發生什么事……” 也許,直接將她從這里帶走為好,他不介意將她養在身邊,日日疼愛。不過這個提議恐怕會遭到她的一口回絕吧。以她的性子,若是想要被人圈寵庇護,恐怕早就不會留在杜府了。 夏侯乾心中嘆氣,末了,再警告似的咬咬她的耳垂。 “小東西,以后不要再讓我猜了,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訴我,知道嗎?” 杜月芷臉一紅,半晌才“嗯”了一聲。 許是說開了,杜月芷心情倒有些輕松,細軟的手指劃過他外衣上的花紋。聽著他淺淺的囑托,思緒如風,一時飄遠,一時拉近,床幔上繡著草蟲鳥獸,銀色的絲線流轉淡淡光華,跟他硬衣領上繡著的龍紋頗為相似。垂下來的香囊散發著甜甜的香氣,是丫鬟抓了一把百合香片塞在里面,聞慣了倒也好聞。他的嗓音在這樣甜的香氣里,溫暖而又舒服…… 杜月芷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最后終于陷入沉睡之中…… 依稀能感覺到額頭上落下一枚火燙的吻…… 一宿無夢。 翌日起床時,已經快中午了。杜月芷一頓飽睡,醒來時從內而外的清爽。身邊早已沒了夏侯乾的蹤跡,她摸了摸枕頭,想到昨晚,心中涌起一陣甜蜜。青蘿不時來看,見杜月芷醒了,便領著小丫鬟進來服侍:“姑娘這一覺睡得可好?連月來就沒怎么好睡,這次都睡到中午了,奴婢們看著也甚覺歡喜?!?/br> 杜月芷微微一笑:“是么?” 起床梳洗,她看起來心情愉悅,滿屋的丫鬟都松了一口氣。荷花洞子向來都以杜月芷為重,這幾個月就沒怎么見過杜月芷笑過,是以氣氛一直都很是沉悶。如今杜月芷既然“好了”,氣氛便又活躍熱鬧起來。有了主心骨,屋子里進出的丫鬟都面帶笑意,干活也輕快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