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倒讓鼓稍稍高看了一眼。 雖然不喜歡這家伙的氣質,但相比之下,他更看不上那小神拿著雞毛當令箭的模樣,于是擺手打斷了后者繼續來勁:“得了得了,人大老遠好不容易趕來一趟,聽意思還是為轄地的安寧,你就均一點給他吧?!?/br> 其實這小神能支配的,哪里是什么真正的玉膏,不過是玉膏產處附近的泉水,日夜被靈氣溫養著,變得粘稠了一些而已。只是按這人說的,有兩只厲害的兇獸打架破壞了他所在的山里,取點靈泉也夠了。 小神所有的話卡在了喉嚨里,漲紅了臉,到底不敢拒絕鼓,吭哧吭哧地上山去取了。 欽也沒料到這個發展,一瞬間有種山重水復柳暗花明之感,眼睛都亮了,嘴角微微勾起,內心的驚喜遮不住地表露出來,感激無比地沖著鼓道謝。 鼓被他溫溫潤潤的笑容晃得有點眼花,梗著脖子帶著一幫人逃也似地就大步走過去了,胡亂擺擺手:“多大點事兒呀,歪歪唧唧的?!?/br> 再次見到欽,是他找到了鐘山腳下,帶了兩頭羬羊,一串鵪鶉似的毛色卻鮮艷不少的鳥兒,表示自己所在的羭次山情況好多了,多謝他當日幫忙。 鼓有些意外:“虧你倒是能找到這兒來?!?/br> 欽笑笑:“我去峚山腳下問了問?!?/br> 鼓知道那小神慣愛對看不上的人冷嘲熱諷,便沒問這過程多難,有些玩味地看著欽:“哦?那你倒是有心了?!?/br> 他認定了欽還有事相求,倒也不甚在意,那些跟著他整天進進出出的,哪個不是有求于他? 沒想到這人還真是單純來送東西的,送完了謝禮,壓根也不套近乎,稍稍夸贊了兩句鐘山好啊風景真棒啊不愧是靈山啊之類的,直接告辭了。 鼓手邊擺著一堆不起眼的“土特產”,有些傻眼。 欽大約自認還清了人情,之后再沒出現過。不周山峚山鐘山昆侖山玉山那一長列,都是上神的地盤,普通一個小神仙,在他們眼中跟剛修煉成型的小妖獸沒啥區別。 高攀不起的。也沒這個必要。 鼓繼續他胡天胡地的“神二代”生涯,自然也把這個只有兩面之緣的青年拋到了腦后。 直到過了半年多,鼓有一次窮極無聊在西邊的山上瞎轉,一不留神跑到了個相當偏僻的地方——當然,這偏僻是對他而言的。這是諸神的時代,有厲害神明出沒的地方,能帶動一片繁華。 恰逢天氣轉陰,濃云密布,地上又薄霧四起,竟是……迷路了。夏天的雨說來就來,鼓一邊低咒倒霉,一邊掐著避水訣尋個地方遮擋會兒,一頭沖進一個山洞,就看到里頭有個人。 青年有些驚愕地回頭,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個笑容:“是你?” 洞外大雨傾盆,洞內欽給鼓烤了一頭帶紅胡子的羊,手藝相當不錯,一點膻味都沒有。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天,鼓大口大口地撕著羊rou,覺得跟著人相處還挺舒服。 然后他就順理成章地收了個小弟——他自己認為的——欽總是溫溫和和,被他拉著到處跑。他跟一群狐朋狗友瞎胡鬧,欽就在一邊看著笑笑,遇到感興趣的又不出格的,眼睛就會亮一些,小心地上去試試。 時間一久,鼓發現這人真的脾氣特好,做事有條理,特別自律,卻跟那些愛叨叨的上神不一樣,從不對別人做什么指手畫腳。并不是迎合人,偶爾覺得他做得過了,會規勸兩句,甚至會生個氣,卻還是會耐著性子跟他講道理。 鼓不耐煩聽大道理,欽也不多說,急了才分辯一兩句。偏偏特別切中要害,鼓想來想去反駁不了,只能自個兒生悶氣。 雖然偶爾暴脾氣上來會氣呼呼地直瞪眼,但鼓心里頭清楚,欽跟其他神明不一樣:他打心眼里不覺得自己不務正業有什么不對的,也不像其他跟自己混的一樣想要借個名頭狐假虎威。 漸漸地,鼓開始學著收斂點自己的脾氣,開始跟一些太混賬的狐朋狗友斷了,甚至想要做點什么事——欽把他那什么羭次山管得很好,自己總不能被比下去吧? 連他那長年不知忙些什么的父親都注意到了兒子的不對勁,難得問了他一句,是不是吃錯藥了? 鼓不自在地偏開頭:“您眼中,我就這么不可救藥么?” 鐘山神翻了個白眼:“那還用說嗎?” 鼓也跟著翻了個白眼,卻忽而想到他曾經問欽:“你不覺得我頑劣不堪么?” 欽愣了一下,有些詫異:“怎么會?” 鼓仰臉望天:“他們都這么說?!?/br> 欽笑了起來,笑容溫和而包容,聲音也溫和而包容:“你不過是對太多東西好奇,又沒想好要做什么,于是都想試一試罷了。除了偶爾把握不好分寸,其他時候都挺好的,待人赤誠,坦坦蕩蕩?!?/br> 鼓心里有點美滋滋,口上卻不滿:“什么叫把握不好分寸?我這叫不拘小節?!?/br> 欽笑著搖搖頭:“你啊……算了,反正現在也不惹什么大亂子,慢慢來就行?!?/br> 很久很久以后,鼓都會反復想起欽當時說話的神情、語氣,當時不過是誰也沒放在心上的一句玩笑話,孰料,一語成讖。 只是……鼓想,如果時光可以重來,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只是會更克制著自己的脾氣些罷了。 遇到欽,他遇到了漫長生命中第一個真正的朋友,他們一起走遍了西邊的山山水水,他攛掇欽去更遠的地方,欽為著費心搭理的羭次山猶豫不定。他便漫無邊際地說著說著遠方有這樣那樣東西,聽得土包子欽雙眼亮亮,又一臉糾結。 那好笑的模樣,看得鼓心里偷偷樂,樂著樂著,就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所謂怦然心動。 第109章 番外2 平日里不自覺的親近, 看到對方就發自內心的歡喜, 人群中視線不知不覺的追隨, 幾日不見就忍不住想去羭次山轉轉的抓心撓肝……所有的一切, 瞬間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心跳從未如此清晰而鮮明, 似乎要從胸腔里蹦出來, 聲音撲通撲通地回蕩在耳邊,大到嚇人。鼓一時欣喜, 一時無措,抬手按了按心口處, 又抬眼看了看欽溫潤如畫的側臉, 幾乎有種“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感。 所有朦朧的好感,在意識到自己心意的剎那,噴薄而出,再也掩藏不住。 鼓一直就是個率性而為的行動派, 想明白了,自然不再遲疑。自此以后,更是挖空心思, 恨不能時時刻刻與欽黏在一起。 他頭一次那么在意一個人,倒難得起了幾分患得患失的心情, 怕太過突然嚇跑了欽,每每找他出來, 都不得不帶上幾個蹭亮的電燈泡, 然后夾在中間半是歡喜半是郁卒。 也有那自認最有意思的去處, 是堅決不愿帶上旁人的。便假裝臨時起意, 大大咧咧地一勾欽的脖子,硬是拖著人上路了。 欽總是半好笑半無奈,只當他玩心重:“你啊,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鼓斜斜地挑起一邊眉毛:“那又如何?神明最不缺的便是時間,不找些有趣的事來消磨,可不得悶死?” “歪理?!睔J搖搖頭,“山川大澤,莫不有靈,既受供養,惠澤萬物便是分內之事。你若嫌鎮日無聊,不如多關心關心那鐘山上的生靈……” 鼓默默地吸一口氣,開啟“左耳進右耳出”大法。欽什么都好,就是這性子有些認死理,不熟時還好,不多話,現在真把他當好友了,一不留神便會來個“忠言逆耳”,而且有理有據,要求不高,絕不過分,讓鼓想拒絕都難。 真是甜蜜的小苦惱。 那段時間里,他們看過崇吾山腳大片大片的蠻蠻鳥比翼雙飛,嘗過昆侖山下甘甜如李的沙棠,仰望過不周山高聳入云的天柱,驚嘆過白帝少昊鋪滿整個東方的紅霞。 外出時曾遇上傾盆暴雨久久不停,鼓沖入雨中解決了大批作怪的勝遇鳥;夜行時看到過點點訛火,鬼氣森森,上前查看卻是畢方鳥在夜間覓食;有大而絢爛的三青鳥為西王母覓食,有天狗在月圓時榴榴而叫…… 欽出門少,看什么都新鮮,到哪里都眼睛亮亮。鼓早已到處游遍,這會兒只想看著欽一人。 一日行至西海,恰逢日暮。落日西沉,紅彤彤地懸于海面,似乎連萬頃波濤也要跟著燃燒起來。神蓐收布下的漫天晚霞瞬息萬變,開闊壯麗,與山間夕陽完全是另一番風情。驚嘆之下,便在海邊小駐,看些奇異生物,饒有趣味。 夜里天高氣清,星河璀璨,二人枕石而眠,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忽聽海面有巨大聲響。坐起身望去,只見黑沉沉的西海無風自動,波浪滔天。 一條無比巨大的魚浮出海面,蒼紋白首,嘴如鳥喙,赤紅色,竟還帶著鳥翼。巨大的雙翅展開,拍擊水面,竟然將那無比龐大的身軀一并帶離了水中,直沖云霄。 欽不識那是何物,鼓一愣之下,卻是有些驚喜:都說文鰩魚“常行西海,游于東海,以夜飛”,卻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當即拉起欽,縱身躍到了大魚背上,兩人隨那圓頭圓腦身軀龐大的魚越升越高,身周是云氣浩蕩,頭頂是絢爛星河,底下山川大澤點點篝火飛快地后退。 鼓心中有些激蕩,忍不住習慣性地再次偷眼看欽,卻看到對方也在看他,倒把自己嚇了一跳。 欽清楚地看到他向后一個趔趄,眼中的笑意更濃了些。這笑容與往常不太一樣,看得鼓有些口干舌燥。 “怎么了?”欽不動聲色。 “沒,沒什么……”咕咚,鼓吞了口口水。 欽卻沒有如往常一樣一笑而過,反而上前了一步,湊到他面前,狀似仔細看他的表情:“真沒事?” 溫熱的氣息近在咫尺,鼓頭腦中轟地一下,如有煙花炸開,整個人忙不迭地后退,像一只炸毛的動物:“喂喂喂,有話好好說,靠這么近干嗎?” 欽退后一步,略略偏頭,耳尖也微微有點紅,聲音努力不在意:“好啊,我離遠點就是了,有話好好說……哈,有話不好好說的是某人吧?” 正為他的退開失落不已,恨不能拿拳頭砸兩下自己腦袋的鼓呆住了??磧裳蹥J,再看兩眼,人高馬大的一只看起來有點傻。 欽無奈扶額,覺得自己大概眼神有問題,竟然這樣都覺得對方坦率得可愛。他轉身想走到前頭去看看,鼓卻驟然發出一聲大叫,撲上來直接從后頭摟住了他。 欽:“……”這家伙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沉。 鼓張張嘴,又張張嘴,什么話都想不起來了,干脆利落地湊過去,在欽臉上啃了一口。又覺得不過癮,直接沖那兩片薄唇親了下去。 這家伙也忒自信,也不想想萬一會錯了意,對方恐怕得氣得老死不相往來。 文鰩魚緩緩揮動著翅膀,巨大的魚尾在空中有節奏地左右搖擺,長長的尾尖近乎半透明,模糊地映出朦朧的星子。漫天的星光溫柔墜落,整個夜色美到不可思議。 鼓膩著欽不肯放,推也推不開,時不時地親親舔舔,跟個大狗狗一樣。欽臉上有些發熱,聽到鼓含糊地問他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的心思的,又有些好笑:“你當你自己掩飾得很好么?一次兩次看不出來,那么多次,哪兒可能是巧合?” 鼓睜大眼睛:“……所以你就一直看我拉著你跑?” “我以為你的性子,沒幾天就沉不住氣了,哪想到!”欽攤了攤手,表示自己也沒料到。 鼓看著他眼底越來越濃的笑意,莫名覺得牙根有些癢癢,一口叼住了他的耳垂,磨了磨牙,聲音惡狠狠:“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不接受拒絕?!?/br> 欽終于笑出來,反身抱了抱鼓。怎么可能不喜歡呢?這個人就像一團火,永遠都熊熊燃燒著,永遠都能給漫長的神靈生涯帶來不一樣的驚喜,與他的內斂截然不同,卻吸引著他不斷淪陷。 跟他在一起,自己看到了截然不同的風景,如此美麗壯闊。 文鰩魚飛越深藍色的夜空,巨大無比的身軀擺動間,帶著音樂般的韻律。 兩人并肩回到鐘山附近,滿面春風的鼓卻遇上了一個不長眼的。原本跟著他混的不少酒rou朋友,并不是真的都跟他一樣胡天胡地任性而為,不過是有求于他逢場作戲罷了。鼓這陣子的不對勁,便落在了那有心揣摩之人眼中。 有人準確地看出了他不對勁的緣由,卻沒有看出他的認真程度,嘿嘿笑著塞給他一個玉瓶,一臉“男人都懂”的表情:“只要用了這個,不論多么不茍言笑清心寡欲的,保管都能哭著纏上來?!?/br> 一面說,一面還極其露骨地沖著欽那頭擠眉弄眼。在他們眼中,鼓這么一個橫行霸道的主兒,怎么可能真對一個偏遠地的小山神動心?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吃到嘴了,興趣也就淡了。 鼓不明所以下仔細一看玉瓶,勃然大怒。他早知有這類只圖自身歡愉不顧對方死活的藥,卻從來都看不上眼,更別說對那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用。以往也只隱約聽人說這人心術不正,愛行些無底線之事,這卻是頭一遭見到。 而且直接踩中了他的雷區。 在對方詫異的目光中劈手狠狠將玉瓶摔在了地上:“滾,從此鐘山腳下不歡迎你這等心術不正之人!” 這么一鬧騰,鼓看以往那些狐朋狗友也覺得不像話了,漸漸地,幾乎都斷了往來。一時間,倒有那么點洗心革面的意思。欽依舊打理羭次山,鼓這兒搗鼓兩下,那里搭把手,雖然不過是守著自家愛人時隨手打發時間,卻也像模像樣。 那是兩人生命中,最平靜美好的時光。 誰也沒料到,被鼓隨手打發了的一群跟班中,會有人怨憤如此之重。他們把所有的一切歸結到了欽的身上,認為都是他挑撥離間,才有了他們被驅逐的結果。往日狐假虎威,在周遭能吆五喝六,現在到哪兒都頻遭白眼備受冷落,這之間的落差,簡直不能忍受。 蟄伏許久后,在一個鼓單獨外出的日子里,一群人同時襲擊了法力并不高強的欽。欽毫無防備,重傷瀕死。 興沖沖回來的鼓只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灘灘血跡。 他甚至來不及驚怒,更來不及追究是誰下的手,顫抖著用盡了手邊所有的天材地寶,仍不見欽恢復如初后,直接找上了懷揣鐘山玉的葆江。 欽略略恢復神智,就聽鐘山上幾個小童憂心忡忡,正在小聲討論少主這一去會不會惹下大禍。 欽震驚著急之下拖著重傷的身軀想去阻止,卻被性烈如火的葆江以為是鼓找來的幫手,冷笑一聲返身一擊:“找死——” 勁風呼嘯而來,殺氣漫天,欽根本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就要被絞殺當場。鼓目齜欲裂,不顧一切地出了手。 一陣血雨過后,原本只想奪玉的一場爭斗,徹底變成了你死我活。 一切再無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