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王悅出了宮門,沿著大道往南走。他想了想,覺得謝景應該沒打算做什么,若是真的想算計他,不會只蜻蜓點水似的做這么點,他沒和謝景在這一塊打過交道,也不清楚謝景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猜了下覺得應該差不離。 他依舊不想見謝景。 王悅回了中書省。思索了一陣子,他將桓桃從尚書臺調了過來,放在了外頭當個小吏。他頭一次指名道姓點了個人,中書省官員雖嘴上不說,心里頭卻明鏡似的。 那名叫桓桃的小吏,用小姑娘的話來說,長得很俊。 王悅觀察了桓桃兩日,發覺這小吏確實有些本事,學東西上手極快,辦事又快又妥,最主要的是,瞧著挺死板的一個人,心眼通天,八面玲瓏。王悅手底下本來就沒多少能用的人,他有意想扶持這小吏一把,對他上了點心,日子一久,中書省的人瞧桓桃的眼神都變了味道。 桓桃是個勤懇辦事的老實人,他一開始還真沒懂。 一群侍女瞧桓桃死活不開竅,替王悅干著急了小半個月,眼見著王悅等得都瘦了,終于一群小姑娘坐不住了,找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把桓桃提出來訓了大半個晚上。 桓桃聽完后愣了半天,醍醐灌頂,他坐在原地久久沒說話。 夜里頭王悅正在翻看文書,敲門聲響起來,他隨口道:“進來?!碧ь^看了眼,他微微一頓,“是你?” 桓桃在王悅跟前站定,這些日子他節節高升,如今一身孔雀藍。 王悅對桓桃那副像極了謝景的嗓音的新鮮勁早過去了,他早說了自己喜新厭舊,如今幫襯著桓桃完全是出于瞧中了他,想扶持他當親信,不過這事八字還沒一撇,王悅也不急,他見對面桓桃不說話,沒什么興致繼續和他大眼瞪小眼,問道:“有事嗎?”他一大堆事還沒辦,沒工夫陪他玩。 桓桃看了王悅一陣子,終于走上前去。 王悅看文書看得眼睛疼,下意識揉了下眉心,抬手喝了口水,下一刻他差點沒被茶水嗆死。 桓桃在他面前脫了外衫,又去脫內衫。 王悅忙問道:“你在干什么?!” 桓桃望著他,“不瞞中書說,我確實想做官,我想出人頭地?!?/br> 王悅一頭霧水,又有些震驚,“所以呢?” 桓桃將脫下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在了王悅的面前,他望著王悅一字一句道:“好風憑借力,送我登青云?!?/br> 王悅愣了下?;柑液茈S意地在他面前坐了,一點都沒有平日里那副死板的樣子,抬眸那一瞬間,隱約有股深藏已久的桀驁綻出來,整個人的面貌煥然一新,王悅給看愣了,他不是覺得驚艷,他是給嚇著了。他養了頭狼。 桓桃從前對男子之間的事只有耳聞,沒接觸過,來見王悅之前他特意去觀摩了,他對男子完全沒興趣,如今亦是,他看了眼王悅,伸手將人攬住,將人壓在了身下。 王悅望著他,打量了一會兒,猛地抬肘頂住桓桃的脖頸,一腳將人踹了出去。 桓桃是個文臣,斯斯文文的那種,這種人王悅單手能打三個?;柑抑苯颖货吡顺鋈?,哐當一聲摔在了地上。 王悅抖了下衣襟,他走過去居高臨下看了桓桃兩眼,忽然笑了聲。 他蹲在了桓桃身邊,輕輕拍了下手上的灰,笑道:“你以為我提拔你是看上你了,想跟你上床???” 桓桃還沒緩過勁來,眼前一陣一陣黑,他看了眼王悅。 王悅低頭看著他,忽然低聲笑道:“你挺有出息??!頭一次?還是說以前有跟人睡過?” 王悅這話問得很無禮,擺明了在問桓桃是不是陪人睡到這位置上來的,桓桃神色卻很是坦然,“頭一次?!?/br> “你一個大男人,靠這種旁門邪道上位,你們讀書人不都覺得……”王悅一時想不到合適的詞,忽然想起來了,道:“你就不覺得有辱斯文嗎?” “不覺得?!?/br> 王悅被這三個字嗆了下,他聽著那熟悉的聲線,看了桓桃大半天,忽然忍不住輕輕笑開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笑些什么。他望桓桃,漫不經心道:“說你錯了,我今日就饒了你,否則算你行賄,你去牢獄里等好風送你登青云吧?!?/br> 桓桃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開口,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錯了?!?/br> 那熟悉的聲音讓王悅頓住了,他望著桓桃許久,一雙眼里頭是桓桃看不懂的東西在沉浮。 不知過了多久,王悅輕輕拍了下桓桃的肩,大發慈悲般笑道:“行了,起來吧?!?/br> 桓桃從地上起來,他已經反應過來哪里不對頭了,從案前拿回自己的衣裳一件件重新穿上,沒有絲毫的窘迫與尷尬。 王悅一直望著他,終于,他低聲道:“桓桃,跟著我吧?!?/br> 桓桃穿衣服穿了一半,聞聲看向王悅,他猶豫了下還要不要繼續穿。 王悅看笑了,他從一旁的案上抽了本書扔給桓桃,“念念?!?/br> 桓桃挑了下眉,撈過了那書,打開看了兩眼,剛剛危急關頭眉頭都沒皺下的男人,此時嘴角忽然極輕地抽了下。他望向王悅,分明不懂王悅是個什么意思。 王悅懶洋洋道:“本官跟別人不一樣,不用你犧牲清白陪我上床,你就每天給我念念書吟吟詩,從今往后起,我送你登青云,如何?” 桓桃望著王悅,將手里頭的書抬了下,“你確定念這本?” “確定?!蓖鯋傸c了下頭,笑了下,“就念這本,念好了,我明日升你入中書省內堂?!?/br> 桓桃看著手里頭那本yin|詩集,頓了很久,嘩得一下拂袖在王悅面前坐下了。 夜深昏照。 院子里頭的一群侍女瞧見桓桃自進去后便沒再出來,眼睛都綠了。夜半,瞧見里頭還點著燈,一人貓腰走上前去。 小侍女湊著耳朵貼在門縫里聽了大半天。 躲在后頭的侍女忙低聲問她聽著了什么。 小侍女聽了大半天,不知道為何怎么都不說話。 一群人眼見著她的臉越來越紅,越來越紅。 第103章 才華 王悅想了想, 都說東晉寒門無出頭之日, 可若真的算起來,寒門根基雖淺,崛起倒也不是沒有希望。 北土蘇峻、劉暇、乃至陶侃祖約都隸屬當年乞活軍陣營, 這幫掌控實權的東南將軍大多是寒門或是二三流士族出身, 被江東士族擠壓得喘不上氣, 心里頭是憋著火, 若是運籌得當,他們將會是寒門最堅實的靠山。 寒門如今缺得是什么? 缺個領袖。 進能靈活周旋于士族之間,退能接引流民帥勢力, 定江東之亂局, 堪東南之乾坤的人, 寒門如今缺了個這樣的領袖。 從前一敗涂地的劉隗刁協雖有赤誠之心, 可權術實在太上不了臺面,把江左士族得罪了個遍, 落得了個凄涼下場。 如今的寒門里頭,桓桃籍籍無名,卻真是個一流人物。王悅越看他越驚喜,他覺得自己這把壓對了。 他打聽了桓桃的生平, 少年桓桃出身寒微,自幼寄人籬下,卻清高非常,引古今之圣賢為友,十余年來未嘗低眉阿權貴。少年一腔熱血滿腹衷腸入了朝堂, 立志要為天下蒼生謀福祉,卻被九品中正制當頭喝了一棒,人仰馬翻,他爬起來又在泥潭里混了將近十年,未遇到王悅之前,他不過是個看人臉色吃飯的無名小吏,為往上爬不擇手段。 那股子傲氣不在了,可赤子之心十年不變,確實難得。 王悅問過他,若是窮盡一生都無法達成平生志向,他會如何? 一板一眼的寒門小吏正在對著賬本,聞聲看了眼自己的頂頭上司,冷冷淡淡哼道:“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br> 王悅當場點了點頭,回去后立刻偷偷摸摸翻了書查了一陣這話什么意思,這年頭和讀書人打交道太他娘的累了。 王悅查到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他琢磨了一陣子,他喜歡這句話。 明眼人都瞧出來了,王悅近日有意扶持桓桃,王悅幾乎是豁出去全付身家幫桓桃在鋪路,中書省流言四起,王悅不動如山,桓桃想要登青云,他愿意做那扶搖風,這年頭從眾多無病□□的士族子弟里突然瞧見個桓桃,簡直是將他的眼睛都洗干凈了。 說來也怪,王悅實打實往桓桃身上砸本錢,桓桃卻冷淡非常,一點沒有知恩圖報的心,和王悅混熟后,時不時還暗諷兩句王悅繡花枕頭不學無術。中書省的人嘴上不說,心里頭都覺得桓桃不識抬舉,無奈人家中書不在乎,說到底還是老天爺賞飯吃,給了桓桃一張又白又俏的臉,這事旁人還真沒法羨慕。 桓桃樂得當小白臉,圖個清靜。 王悅覺得桓桃真是有意思,一臉狼相卻整日在外頭裝孫子,眾人不知道,桓桃雖然表面上瞧著狼心狗肺,實則還是投桃報李的。 入夜了,桓桃坐在王悅床頭,翻著本冊子給王悅念詩,盡是些不堪入耳的yin|穢之詩,他淡漠地一句句往下念,儼然已經將讀書人的臉面干脆地拋了。能有這福氣摧眉折腰事權貴,還在乎什么面子里子的? 王悅閉著眼躺在榻上睡覺,忽然問了他一句,“桓桃,你心里頭不平?” “為何不平?”桓桃望了眼王悅。 王悅道:“我打聽過了,聽說你從前挺清高的,我讓你念這些東西,你嘴上不說,心里頭恨我吧?”說著話,他瞥了眼桓桃。 “想多了?!被柑夷坏赝鯋?。 王悅給桓桃看笑了,“那我瞧你怎么一副不樂意的樣子?” 桓桃心道我本來就這樣,懶得裝了罷了,他倒也沒多說什么,拂了下袖子問道:“你還不睡?我外頭還有兩摞文書?!痹捦庖羰悄阙s緊閉眼睡吧,我要忙著鉆營去了。說完他又拿起那冊子給王悅念書。 王悅聽了一陣子道:“問你個事,你讀這些東西心里頭什么個感覺?” 桓桃抬眸瞥了眼王悅,“要聽實話?” 王悅眼睛忽然一亮,點了下頭,“說來聽聽?!?/br> 桓桃難得冷淡笑了下,將那疊冊子隨手合上了,“什么狗屁不通的東西也配叫賦?我七八歲寫得都比這強?!彼S手將那書往王悅懷中扔了過去,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臉的從容輕慢。 王悅攬住了書,望了眼桓桃。 桓桃覺得王悅真是個沒見識的人,這種書外頭白送都沒人要,文人sao客自得風流,寫yin|詩也有玩法,這種書確實入不了他的眼。他看了眼不說話的王悅,隨手從一旁的案上撈過紙筆,提筆蘸墨。 桓桃隨手給王悅寫了首賦,王悅拿過來看了會兒,手微微一頓。 桓桃看著王悅那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冷淡道:“送你了?!?/br> 王悅低頭看著手里頭那張極為濃艷的賦,心情絕非復雜二字能道盡的。 瞧這遣詞造句,絕對行家??!王悅雖然不懂鑒賞,但看得東西多了,也能感覺出來些,他瞧著那東西竟也能覺得面赤耳熱。王悅嘴角極輕地抽了下,他抬頭看了眼桓桃。 年輕的官吏一身孔雀藍,眉頭忽然微微挑了下,依稀可見當年少年狂狷。 王悅覺得,自己當初莫不是瞎了眼,桓桃這哪里像是個老實本分的小吏,這是千年的黃鼠狼成精了! 次日一大清早,王悅去找桓桃。 桓大人坐在堂前又是一派勤勤懇懇的老實人模樣。 王悅將文書往桓桃面前一扔,道:“跟我上街!” 桓桃抬頭看向王悅,不明所以。 王悅道:“前段日子不是打仗嗎?朝廷缺錢,手頭又沒什么東西了,府庫里還積壓了一大堆麻布賣不出去,皇帝讓王導想想辦法,王導推我這里來了?!?/br> 桓桃沒懂,不過他仍舊老實地起身跟著王悅往外走。 王悅命人搬了兩大箱子麻布衣服,挨家挨戶上門給烏衣巷的公卿大臣們送衣服。敲開門的時候,里頭的仆從望著一身麻衣上門送禮的王悅,那眼神就跟見了鬼似的。 桓桃是個有心人,他注意到王悅送麻衣的時候,故意繞開了烏衣巷一戶人家,若是他沒記錯,那是陳郡謝氏。他多瞧了兩眼王悅。 建康城的公卿名士都換了麻衣,街頭巷尾不知何時便開始流行起了這種穿麻衣的風尚,原本便宜賤賣都出不去的麻布身價頓時水漲船高。 東晉百姓迷戀名士風尚,那真不是開玩笑的,瞧著人家公卿大族穿麻衣,自己也忙去搶麻衣做新衣,一時之間麻衣的價格翻了幾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