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王悅聞聲頓住了,半晌他才問道:“東海王?司馬沖?!?/br> “是他?!?/br> 王悅道:“他這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不自在是吧!” 伸冤?司馬沖他給誰伸冤?皇帝當時就沒想要留司馬沖一命,這人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那還是王悅心慈手軟放了他一馬。王悅派人去探過司馬沖的病,此人確實是久病,大夫說他活不過一年了,就這一年,好好在晉陵過剩下的日子不好嗎?伸冤?嫌自己命不夠長? 王悅壓根都不想知道他給誰伸冤,直接道:“溫大人,這種事你們看著辦就成!哄著他點,他要什么你就給他們什么,把他當小孩就成,也別把這事告訴皇帝?!?/br> 溫嶠還欲說什么,“世子!東海王他……”溫嶠的話忽然戛然而止,他望著王悅身后,沒了聲音。 王悅回頭看了眼,謝景不知何時走了出來,王悅沒覺得哪里異樣,回頭看了眼溫嶠,“東海王他怎么了?” 溫嶠的眼神一下子異樣起來,他是認識謝陳郡的,滿朝文武都知道他溫嶠如今是皇帝親信,謝陳郡自然也該知道,兩人從前年在中書省見過,溫嶠頓了很久,低聲道:“東海王他說謝過世子救命之恩?!?/br> 王悅道:“我可沒救他,你讓他謝皇帝去!” 溫嶠點了下頭,沒再繼續說什么,他深深看了眼王悅。 溫嶠抱著鍋魚走了。 溫嶠走后,王悅估算了下時辰,覺得自己也差不多該走了。他回頭看向朝他走過來的謝景,低聲道:“時辰不早了,我先走了,晚上我有空我……” 王悅話未說完,謝景低身抓住了他的手。 王悅心頭一跳,抬頭看向謝景,他等謝景說話,謝景半天沒開口,他忽然抓住了謝景的手笑道:“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謝景點了下頭,王悅瞧了一愣。 謝景伸出手撫上王悅的臉,一點點摩挲著,不知過了多久,他低聲道:“今夜我過去找你?!?/br> 作者有話要說: 司馬沖:本殿下死了也要帶上一波 第98章 仙子 王悅回了尚書臺, 琢磨了半天, 腦子里不知為何總是盤旋著溫嶠同他說的話,心思有些亂,他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筆。 司馬沖替人伸冤?他知道些什么? 王悅不覺得司馬沖一個病弱藩王知道些什么東西, 大抵只是說了些話哄溫嶠, 為的是見自己一面??赏鯋傆钟行┎幻靼琢? 他一個失勢的藩王費盡心思見自己做什么? 王悅琢磨了半天沒什么頭緒, 又一想自己這純粹庸人自擾,實在不行便去見他一面,這不是什么事都清楚了?哪里用得著在這里猜。 王悅想著就把王有容喊了進來, 可不知為何, 他正要開口的時候, 話忽然卡在了喉嚨中。 王有容問道:“世子?” 王悅看了他許久, 搖頭道:“沒事,我想喝茶來著, 茶葉找不著了,問問你上回放哪兒了?!?/br> “我找找?!蓖跤腥萋劼暼ヒ慌缘墓褡臃枞~。 王悅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一會兒,王有容拿了茶葉回來, 他開口道:“行行行!你放這兒就好!” 等王有容下去后,王悅臉上的笑漸漸斂了。 司馬沖給王悅的那封信王悅瞧過了,根本沒說什么東西。王悅找了個尚書臺的新面孔下屬秘密去了趟晉陵,問問司馬沖究竟要同他說什么。 王悅不知道為何,剛一聽見這消息的時候, 他并沒什么感覺,可反復一琢磨這事,心里莫名總有些隱隱的不安,好像要出什么事。 夜里頭,外頭有侍從通報,說是謝家大公子到了。 王悅還在琢磨司馬沖那事,聞聲忙抬手拍了下臉,松了下緊繃的臉,又抬手灌了一大口茶,這才急忙起身朝著外頭走過去。 他一拉開門,就瞧見謝景站在那兒,王悅的眼神一下子柔和起來,他拉開門讓謝景進來。 謝景看了他一陣子,忽然道:“你要去晉陵見東海王?” 王悅一頓,謝景怎么知道的? 謝景看了眼王悅那副樣子,解釋了一句,“你派去的人今日去報備,我恰好在京衛處,翻見了冊子?!彼麊柕溃骸澳阈艝|海王的話?” “怎么可能?”王悅瞧著外頭冷,伸手將謝景拽進屋子,“我尚書臺事情多得是,我哪有時辰往晉陵跑?今日那時我覺得不大對頭,派個人過去問問?!蓖鯋傆X得謝景的手有些涼,輕輕將謝景的手攏住了。 謝景沒說什么,他望著王悅的側臉,這些日子的事他全都清楚,王悅干了什么他都知道,事到如今,許多事也只能這樣了。 王悅瞧謝景望著自己不說話,湊近了些問道:“想什么呢?” 謝景低頭看著他,許久才道:“以后你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王悅抬頭看他,“以后跟你好好過日子??!還能怎么辦?”他忽然抬手抱住了謝景的脖頸,將人抵在了窗戶上,外頭清風朗月,王悅望著謝景的臉,他失聲笑了下。 謝景垂眸望著他,伸手輕輕撫上王悅的臉。 那一瞬間逆著光,王悅瞧不見謝景的神色,他只是感覺謝景的手有些冷,他問道:“怎么了?” 謝景低下頭吻住了王悅。 王悅有些詫異,很快反應過來,他沒說話,任由謝景攬住了自己。忽然,他一把按住了謝景,像是克制不住般地用力吻了回去,他像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他抓住了謝景,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他想將謝景深深勒入懷中,把這說不出來的東西全都交付于他。 終于,王悅低聲道:“謝景?!?/br> 謝景伸手將王悅擁入了懷中,他一點點將人抱緊了。他知道王悅心里頭難受,第一眼瞧著王悅,他就知道王悅難受,王悅說不出來的話,藏在心里頭的,憋在心里頭的,他都知道。 “沒事了?!敝x景掩去了眼中的情緒,低聲道:“都過去了?!?/br> 兩人誰都沒提過去的事。 過去的,終究都會過去,人活在世上,不是為了過去而活著的。 自東南回來后,王悅幾乎每日都是徹夜難眠,這是他頭一個睡得安穩的夜。謝景在屋子里頭點了安神香,將王悅抱在了懷中,謝景那一夜抱著王悅想了許多。 王悅派出去的人到了晉陵,得到的消息卻是東海王已經病逝。 王悅收到信,一時有些詫異,詫異過后卻是一種近乎漠然的悵然。 那一日他去找了他世叔竺法深,年輕的僧人在佛前給他講了一夜的經書,生老病死,愛別離,憎相會,求不得,王悅聽得昏昏沉沉,仰頭看著那尊古佛,青煙騰騰間,佛低眉看了他一眼。 日子又恢復了平靜,王悅依舊每日在尚書臺里追名逐利,當他風頭無兩的年輕權臣,王導放了大半的權到他的手上,他如今做事游刃有余了許多。同謝景的日子仍是這樣過,床上床下都挺好的,王悅覺得歲月真的是件好東西,流水光陰里頭,人真的會漸漸會不斷拋棄那些不愉快的回憶。 知道那一日,王悅上了街,跟著那個賣棗子的小姑娘拐進了小巷子。 王悅聽說城南有了家酒坊,里頭的老板娘賣酒也賣棗泥糕,那糕點暢銷一時,連烏衣巷的公卿都聽說了。王悅那一日正好從尚書臺回來,想著順路買個兩斤,帶給謝家與王家的小輩與長輩嘗嘗,他如今在兩頭討生活不容易。 他正要進門買糕點,路邊沖出個小姑娘撞了他一下,他低頭看去,那是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挎著的籃子里放著紅紅綠綠的棗子。小姑娘抬頭看著他。 王悅以為是要飯的小姑娘,攔下了上前來拽她走的侍從,低聲問道:“怎么了?” 小姑娘忽然抓住了王悅的手,帶著他往外走。 王悅不明所以,那小姑娘伸出手對他比了好幾個手勢,王悅沒看懂,卻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小孩是個啞巴。他以為這小姑娘是找他幫忙,想著也不可能出事便跟著她走了一程。 一入巷子,他瞧見那蜷縮在柴火堆中神志不清的少年,他一愣。他忽然走上前去將那張少年的臉掰正了,一瞧清楚,他瞳孔頓縮。 司馬沖。 東海王司馬沖。 那小姑娘迅速地給王悅比著手勢,王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本來早該死在晉陵的年輕藩王,沉默許久,他終于伸手將昏迷的少年撈了起來,被抱住的那一瞬間,司馬沖似乎恢復了一些意識,他終于認出了王悅,眼中不知道是種什么復雜情緒,忽然他側過頭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他忙死死地將血咽了回去。 王悅對司馬沖的印象一直都是“這是個命不怎么好的人”,他將司馬沖安置在了別院,替他喊了個大夫過來。 王悅原以為司馬沖這副虛弱樣子是因為病,直到大夫褪下他的衣服,露出血rou模糊的胸膛,王悅終于愣在了當場。 劍傷? 王悅終于反應過來,司馬沖那件衣服上的黑色不是污穢而是血跡。 “誰要殺你?”王悅立刻問了一句,不會是皇帝,更不會是他,他們倆都不可能去殺個命不久矣的人,有人要司馬沖的命。 大夫正幫司馬沖處理傷口,刀削去了傷口上腐爛的血rou,司馬沖躺在榻上,神色有些蒼白,卻沒有多少痛苦神色,他淡漠地看向王悅,手輕輕松開了。 那是一截砍下的青色劍袖,已經被血染成了黑色。 王悅一見著那樣式就愣住了,東晉世家大族大都有豢養劍士與死士的傳統,借此來吸收流民勢力,當年在先帝時期還因此爆發過一場政令之爭,青色劍袖,這樣式他不可謂不熟悉。 陳郡謝氏的侍衛。 王悅拿著那劍袖,抬頭看向司馬沖,眼中有詫異一閃而過,“你不會在說陳郡謝家人吧?” 無冤無仇的,謝家有人要你的命?這才是真正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塊去的兩撥人! 司馬沖看著他,他的神色一直都很淡漠,若不是他的眼睛還在轉,王悅幾乎覺得他已經斷氣了。他望著王悅許久,終于低聲道:“你陪我死吧?!?/br> 王悅以為他聽錯了,“什么?” 司馬沖伸手輕輕抓住了王悅的手,低聲將那句話又緩又沉地說一遍。 “我活不了了,你陪我死吧?!?/br> 少年的聲線有些細,虛弱中帶著些不易察覺的陰冷。他望著王悅,“我不想一個人死?!?/br> 王悅望著他,竟是有些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實在是司馬沖這副樣子太凄慘,說著威脅的話也根本讓人沒法覺得害怕,王悅反倒還覺得他有些可憐,問道:“說什么呢?” 大夫的刀輕輕旋了圈,血rou被削下來,司馬沖終于輕輕抖了下,他垂下頭去,半晌又抬頭看向王悅,他的眼神有些渙散,“我聽說,人死了要走一條很黑的路,還要過一條河,我害怕?!?/br> 王悅一瞬間有些說不出話,他看著少年那雙眼睛,終究是沒能甩開司馬沖抓著他的手,他低聲道:“聽誰講的?人死了就沒了,什么路什么河,你當你聽書呢?那我還說人死了能見著仙子你信嗎?” 司馬沖被王悅嗆得一怔,頓時瑟縮了起來,忽然他抑制不住的低咳起來。 大夫立刻道:“快壓住他!別讓他動!” 王悅下意識伸手一把將司馬沖按住了,他環住了司馬沖的肩,低聲喝道:“別動!” 司馬沖被呵斥得嚇了一跳,不敢動了,他靠在了王悅的懷中,看著王悅抓著自己的那只手,似乎有些微微愣住了。 那大夫滿頭大汗給司馬沖處理了兩個多時辰的傷口,又給司馬沖抓了藥,王悅身旁只帶了兩個侍衛,他命人出去煎藥,自己在司馬沖面前坐下了,他手里攥著那截青色劍袖,看了司馬沖大半天,終于問道:“你說陳郡謝家人要殺你?你跟他們有仇?” 司馬沖沒說話,他盯著王悅許久,終于低聲怯懦道:“人死了,真的能見著仙子嗎?” 王悅:“……” 王悅在這兒問了大半天,什么都沒問出來,司馬沖一會兒咳血一會兒又答非所問,他瞧他咳得實在難受,沒再問下去,正好侍從進來送藥,王悅瞧司馬沖連坐起來喝藥的力氣都沒有,終于上前將人抱起來給他喂了勺止咳的藥。 王悅出了院子,那賣棗子的小啞女蹲在院子門口,王悅瞧見了那大夫,低聲問道:“他身體怎么樣?” 那大夫認識王悅,建康城誰不知道這是瑯玡王家世子,他望了眼王悅,搖了下頭。 王悅一見那大夫的神色,雖早在預料之中,聞聲也是微微頓了下,他問道:“能活多久?” “長則半年,短則月余?!?/br> 王悅算了下日子,對上了,他低聲問道:“他這病真的沒法治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