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王悅開口道:“一個人想什么呢?” 王導掃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淡漠,“東南傳消息過來,開春怕是有大動作?!?/br> “你也覺得他要反?”王悅把話說得很直白。 王導把話說得更加直白,“王敦今年必反?!?/br> 王悅頓了下,抬眸看了眼王導,許久才道:“這件事我會處理好,你在朝中不必擔憂這些,我答應過你。?!?/br> “你如今還有心思在王家?” 王悅知道他暗指謝景,執著棋子的手停住了,他低聲道:“我知道我自己該做什么,我沒忘過?!?/br> “你若是真的知道分寸,便不會在這種時候做出此等荒唐的事?!蓖鯇埔娖遄卟幌氯チ?,停下了手,他望向王悅,“你昏了頭?!?/br> 王悅沉默了許久,開口道:“荒唐嗎?我倒覺得拉攏陳郡謝氏不虧?!?/br> 王導看了他兩眼,道:“你聽不進去我的話,到頭來吃虧的是你自己?!?/br> “我不在乎?!?/br> 王導聽了這四個字感慨非常,少年得志便猖狂,說得便是這種人。他望了眼王悅,“日久才見人心,你以為自己多了解他?” “稱不上了解,略知一二?!蓖鯋倢⒆詈笠幻镀遄勇湓谄灞P上,“我很欣賞他?!?/br> 王導沒再繼續說下去,臉上也沒有絲毫的怒其不爭,他只是冷淡地望著王悅。很少有人知道,王導其實并不愛說教,說再多不如摔一跤來得長記性,王悅與王恬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他懶得說太多。 雪不知何時又開始下,兩人坐在棋盤前良久無話,父子倆都聽見了那雪敲枯枝聲。 王導避開了這話題不談,緩緩道:“王敦卷土又來,江東必亂,今早書信到了?!彼麖男渲袑盘统鰜砣釉诹送鯋偟拿媲?,“看看?!?/br> 王悅伸手去接那信,抖開看了眼,神色一變。 王敦新春之際開了殺戒,他殺了一批王家人,東南那馬蹄下,從今日起多了王家人的尸骨。 王導說話依舊慢吞吞的,“王舒聞訊連荊州都不敢回,他和王允之躲在建康,父子倆死活不愿意回去。王敦如今人在東南,他們回去便是個死?!?/br> 王悅頓住了。 王敦真的肆無忌憚了,若以往他還有些克制,而今他已然是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八個字明目張膽喊了出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 武將坐擁東南憑凌晉室的禍端從此埋下了,后世桓溫桓玄乃至劉裕,身上皆有王敦的影子。王敦開了東晉亂武之先河。 王悅看了那信許久,低聲道:“我至今沒明白,他為何執意要反?!?/br> “當年宣帝為何要反覆曹魏?” 王悅聞聲望向王導,許久才道:“想當皇帝?!?/br> “是了?!蓖鯇送鯋傄谎?,“這世道,要當個皇帝太容易了?!闭l都知道王敦是義臣,他不動這心思之前,是的確是大晉義臣,而一旦動了這心思,他便再也不是當年那將軍了,百萬生民之死活,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王導看著王悅,緩緩道:“在他心里,他已然是大晉皇帝,他回不去了?!?/br> 頓了良久,王悅終于開口道,“王敦若是真的反了,我會攔住他?!?/br> 氣氛忽然微微一變,王導聞聲許久都沒說話,終于,他撫案失笑,“就憑你?” 這一輩的王家人確實狂過了頭,狂得沒邊了。 王導淡漠道:“沒了瑯玡王家,王敦依舊手掌數十萬兵馬稱霸江東,而你沒了瑯玡王家,什么東西都算不上?!?/br> 王處仲名震東南之時,世上尚無你王長豫。 王悅沒反駁,撈起袖子收拾了案上的那一局棋,他問道:“還下嗎?” 王導一聲輕笑,“下?!?/br> 王悅落子,開局又是那手“逐鹿”。 風云際會之際,英雄不問出路,鹿死誰手,誰又知道? 吃完午飯后,王悅去了趟竺法深的院子,一進去正好瞧見竺法深在泡茶。 guntang的熱水沖入杯中,碧色茶葉舒展開來,竺法深瞧見王悅,笑了下,“怎么有空來我這兒坐坐?” 王悅道:“想世叔了?!?/br> 竺法深笑了,“呦,你還想得到我?難得!找我何事???” 王悅走上前去,隨手便去端那杯竺法深沏好的茶,“敘敘舊?!?/br> 竺法深看了眼他那副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的樣子,抬手奪了他手中的杯子,“別喝,你先把話說清楚了!我瞧瞧你是個什么事先?!?/br> 王悅心道世叔你一個佛門中人你這摳門的毛病真的該改改了,他拍了下手,不喝就不喝,他隨意地找了個地方坐下了,“我記得從前聽你講過,大伯父特別欣賞朝中一個叫溫嶠的后生,我今日想起來,忽然想問問這事,你再同我說說?” 竺法深笑了,“就為這事?” 王悅點了下頭。 “你伯父欣賞的后生多了去了,他前些年瞧見溫太真的拜帖,說此人有黃武遺風,隨口一提罷了?!斌梅ㄉ钍樟怂菍氊惒枞~,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王悅,“怎么了,心里頭想著算計你伯父???” 王悅挑了下眉沒說話。 竺法深接下去道:“別想了,他南北征戰三十年,什么樣的仗沒打過,你還跟他斗?”他攏了下茶葉,忽然笑了下,“若是你再不知死活地挑事,下一個死的王家人,或許就是你了,他如今殺王家人就跟殺只雞似的?!?/br> 王悅頓了許久,極輕地嘆了口氣,“怎么變成這樣了?!?/br> “人是會變的?!斌梅ㄉ罨厣砜聪蛲鯋?,見王悅皺眉,他笑道:“知道襄城公主嗎?” 王悅回憶了下,點點頭,“知道?!蹦鞘峭醵氐陌l妻。 “襄城公主是武帝小女兒,年少時對你伯父一見傾心,兩人后結為連理,夫妻情深,一時傳為佳話,這事老一輩的官員都知道?!斌梅ㄉ羁聪蛲鯋?,問道:“知道襄城公主最終是怎么死的嗎?” “我記得是戰亂中被流矢射中,不治而亡?!?/br> 竺法深聞聲笑出了聲,“錯了。當年你伯父歸臺,將襄城孤身一人遺棄在了半途上,胡人追上來后,她撞死在樹上,死前痛罵你伯父斷子絕孫不得好死。后來你伯父對外宣傳公主死于流矢?!?/br> 王悅忽然頓住了。 竺法深接下去道:“知道為何你伯父這般對她嗎?” “他不喜歡她?!?/br> “為何不喜歡?”竺法深笑了,“公主云鴻之姿,試問誰不喜歡美人?” “那為什么?” “沒有緣由?!斌梅ㄉ顚χ鯋傒p聲道,“他一時興起?!?/br> 王悅猛地愣住了,竟是許久都沒回過神來。他從來只聽說王敦那些酣暢淋漓的戰事傳聞,卻從未聽過這些東西,一時竟是不能將這些事同王敦聯系起來。竟然還有這一出?殺了發妻,只是因為一時興起? 竺法深道:“不過他對你好是真心的,他沒有兒子,你剛出生那陣子,他是拿你當兒子瞧的?!斌梅ㄉ钣值溃骸笨蓹嗔錾蠠o父子,他如今想當皇帝,他認定的事便一定會做成,此時親生兒子攔在他面前他也會殺,這才是王敦的性子,否則你道你父親在愁些什么?” 王悅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 竺法深看了他一會兒,低聲道:“人心易變,尤其是權欲這種東西,一旦人心沾上了權欲,便不要拿常理去揣摩?!?/br> 過了許久,王悅才低聲道:“也是?!?/br> 離開竺法深的院子后,王悅想了許多。 好像上回跟王敦見面才不到三個月,僅僅三月不到,王敦已經好似不是他認識的那人了,權欲膨脹之快,令人咋舌。 當世的英雄豪杰似乎都躲不過這條路,當年忠烈昂揚之少年,一旦沾上權欲兩字便不可理喻起來,說著要為這中原匡扶正道,其實這話不過是遮羞布,說白了,就是想當皇帝。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家、狼顧之相的司馬懿、路人知其心的司馬昭、乃至后來“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的桓溫,無一不是如此。 適逢亂世,天下英雄出我輩,都是不世出之豪杰,誰不想狩獵中原? 只是這條路走下去,便不能回頭了。自古以來沾上權欲兩個字的人,便沒有收手這一說,六親不認亦是常態。 王悅想了許多,最終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王悅進了趟宮求見皇帝。 司馬紹召見了他。 兩人將前塵舊怨都擱在了一邊,靜下心來商量了三個多時辰。王悅自打兩人出了這么多事后,第一次對司馬紹掏心掏肺說了許多話。最終他說了一句,“你要信我?!?/br> 司馬紹看了他許久,問了一句,“你想做什么?” “我打算派個人去王敦手底下做事?!彼戳搜鬯抉R紹,“你若是肯信我,借我個人?!?/br> “你想借誰?” 王悅報了個名字,司馬紹沉默了許久,低聲道:“我考慮一下?!?/br> 王悅沒等他說完就開口了,“東南局勢瞬息萬變,你跟我都清楚此事輕重緩急?!蓖鯋偼抉R紹,“你信我一次?!?/br> 司馬紹看著王悅的臉,許久才道:“要我信你容易,你立誓即可,若是王敦真的反了,你親手殺他?!?/br> 王悅忽然頓住了。 “你說什么?” 司馬紹略顯淡漠地望著他,低聲道:“下不去手?”他看了會兒王悅,忽然輕笑了下,“王長豫,你不會覺得王敦此次進京還能如上次一般相安無事吧?他連王家人都開始殺了,你我都知道,他就是想當皇帝,這回連王導都想要他的命了?!?/br> 王悅望著司馬紹許久,終于開口道:“你想讓我親手殺王敦?” “王長豫,這是打仗,不是兒戲,你若是不對他下死手,死的就是你?!彼抉R紹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死的還有我?!?/br> “你不信我?!?/br> 司馬紹聞聲忽然笑了聲,“我憑什么信你?” 王悅一下子竟是無言。 “不信我你還能信誰?”王悅望著他,終于開口道:“如今除了我,還有誰還愿意攬這爛攤子?你說說看,你當皇帝當傻了?” 司馬紹沒想到王悅會當場堵回來,下意識看了眼左右,只有兩個低著頭的小太監在長信宮站著。 司馬紹這才想起一開始屏退了大部分侍從。他這才望向王悅,想說句什么教訓他,喉嚨卻又莫名噎住了,許久他才開口道:“王長豫,能不討嘴上便宜嗎?” “我又沒跟你吵?!蓖鯋傉裥涠?,“我不是和你商量嗎?我哪里占你便宜了?” 司馬紹感覺他遲早給王悅活活氣死,沉思了許久,他抬頭看向王悅,“行,溫嶠我可以借你,這事你著手去辦?!?/br> 王悅還欲開口。 “閉嘴!”司馬紹盯著王悅。 王悅閉了嘴。 王悅拿了司馬紹的旨意,回身便想去安排,臨走前卻又被司馬紹喊住了。 他回頭看去,“怎么了?” 司馬紹看了他許久,問了一句王悅怎么都沒想到的話,他問道:“你和謝家那位近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