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自從王導警告過他之后,他便一直有意無意地避著謝景,他忽然想起來,他與謝景兩人之間確實有些日子沒見面了。 按道理來說,這種日子該是難熬,可他沒日沒夜的忙著,竟是也不覺得如何難熬。這乍一眼突然瞧見謝景,他連話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謝景看了醉醺醺的王悅一會兒,脫下外衫裹在了他身上,酒氣撲面而來。 王悅低著頭沒說話,他覺得自己是喝醉了。倒在謝景懷中的瞬間,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醉算不算裝的,清醒與沉醉的兩種情緒在腦海中交織,他攬住了謝景的脖子,低垂著腦袋。 他應該是喝醉了,王悅胡亂想著,一點點抱緊了謝景,將頭埋在了他懷中。 謝景抬手輕輕摸他的頭發。 王悅不知道自己顫抖得有多厲害,他渾身關節都在顫。 謝景什么都沒說,伸手將他壓入懷中,抬手揉著他的腦袋,將他那頭整齊束好的頭發一點點揉亂了。終于,待到王悅狀態稍微好些了,氣均勻了,他低聲開口:“怎么回事?”他知道王悅沒醉的這么厲害,他知道王悅能聽見他說話。 王悅伸手攬緊了謝景,一字都沒說,就像是真醉的很厲害了,人事不省。 一旁的郗璿早就睡過去了,睡夢里裹緊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臉蹭了下手。謝景聽見動靜扭頭看向她。陶家的門僮與下人均在一旁站著,斂聲屏息。 謝景忽然便盯著郗璿身上披著的衣裳看了很久,久久沒說話。 身后的街道上有腳步聲響起來,帶著人姍姍來遲的王有容一看清夜色中謝景的臉,心里頭咯噔一下,“謝大公子?” 謝景沒看他,王悅睡得有些不安穩,他抬手將王悅壓入了懷中。 王有容頓覺不好。 王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謝家,這個認知讓他整個人都愣住了。他睜大眼看著那身旁安靜睡著的謝景,震驚地無以復加,遲遲都回不過神來。 看得出來天還沒亮,王悅連忙回憶自己喝完酒之后發生了什么,宿醉之后腦子依舊昏沉,他只隱隱約約記得他瞧見謝景了。王悅有些蒙,第一反應是那竟然不是夢!第二反應是,他怎么在這兒的?!他在這兒,那郗璿她人呢?陶瞻他人呢?王有容呢? 王悅一時懵了,望著身旁的謝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他有些驚著了。 謝景似乎睡得很安穩,微微側著臉,窗外有清明月光投進來,打過床帳細細勾勒著他的臉,輪廓極為柔和。王悅看怔了,伸出手輕輕摸了下謝景的臉,動作極輕,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 他收回手,掀開被子的一角下床,顫抖著手找鞋子,他心里頭太慌,一時竟是連鞋都找不到,摸了大半天。床前月光很安靜,靜靜淌過他的腳踝。 中衣已經換了干凈的,聞上去沒有酒氣,應該是清理過了。王悅低頭嗅了下,回頭看向謝景,忽然便有些腳軟。 他沒動,他發現自己站不起來,腳下跟生了根似的。呆坐在床頭大半天,他一直望著謝景的臉,腦子里不住地想,他為什么要走?他分明不想走,他想謝景,他一直都很想謝景,而如今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王悅想,他為何要走? 人不清醒的時候做什么都有種肆無忌憚感,做什么事兒醒過來都能賴酒喝多了。 王悅低下頭,伸出手輕輕摸了下謝景,小心至極。 在他起身的瞬間,一直沒睡的謝景忽然睜開眼望著他。 王悅愣住了,“你沒睡?” “嗯?!?/br> 王悅望著謝景一直愣了很久,似乎反應不過來了,一動不動的。 謝景終于伸手攬住了他,輕輕往懷中帶了帶,翻身小心地壓在了身下,他低頭吻上王悅,能聞到王悅傳來身上淡淡的酒氣。他什么都沒說,抬手揉著王悅的腦袋,一點點撬開王悅的唇,王悅渾身都僵住了,謝景低頭吻著他,極有耐心一點點地教他回應。 王悅的腦海中似乎轟的一聲,他徹底失去了反應,這酒喝得真的很多,醉的他眼前發昏。他抬手,緊緊抱住了謝景。 “是我?!敝x景低聲安撫著王悅,手不住地撫著他的脊背,“我在這兒?!?/br> 王悅這才發現自己顫得很厲害,嘴里胡亂地低聲喊著謝景的名字,他一直在喊謝景,那聲音含糊得他自己都聽不清,嗚咽似的。他緊緊抱著謝景,十指掐著謝景的胳膊,指節都白了。 謝景低頭吻他的臉頰,低聲嘆道:“怎么抖成這樣?你喝了多少?” 王悅沒說話,顫抖著手用力地去扯著自己的衣領,臉色蒼白。王悅覺得他自己現在這樣子一定很恐怖,至少算得上猙獰,謝景一直在壓著他,很明顯地極力安撫,可王悅覺得一點用都沒有,他如今什么都聽不進去,焦慮和灼熱充斥了他的腦海,他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要謝景。 頭一次喝酒喝瘋了。 他扯下了自己的衣服,朝著謝景的身上靠去,他脫著謝景的衣服,房間中響起一道清晰的裂帛聲。 直到謝景終于進入他身體的那一瞬間,王悅才忽然安靜下來,他低垂著頭隱忍,顫著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謝景神色復雜地望著他。 …… 王有容在謝家門口硬是等了一夜,快天亮的時候才瞧見王悅從謝家走出來,他神色一凜,忙拍了下臉讓快困得睡過去的自己清醒過來。 王悅臉色有些蒼白,他抬頭看了眼朝他走過來的王有容,下意識抬手收拾了一下衣襟。 “世子你,沒事吧?”王有容打量了一會兒王悅,覺得王悅的狀況有些不大對勁,王悅似乎很虛弱。 王悅抬手抹了把臉,呼了口氣,“呼,我沒事,你怎么在這兒?” 那我不得等著你出來啊,這把你一個人丟謝家,明日我怎么同老丞相交代?王有容看了眼王悅,正欲說話,忽然瞧見了王悅脖子上的印子,他整個人一頓,猛盯。 王悅被他盯得發毛,摸了下脖子,忽然猛地想起什么抬手將衣襟拉了下,他抬眸望著王有容。 王有容有些欲言又止,“世子,你……” “我喝多了?!蓖鯋偲届o道:“喝多了知道嗎?我不記得了?!蓖鯋傔@一句冠冕堂皇的話說的臉不紅心不跳。 王有容其實也不大好說什么,他看著王悅那副倚著墻虛弱的樣子,良久,終于低聲道:“世子,你既然都已答應了老丞相,你……” 王悅抬眸冷冷掃向王有容,王有容立刻識相地閉嘴了,王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很久之后,他才緩緩道:“我有分寸,是我今晚確實喝多了?!憋L吹在他臉上,他閉了一瞬眼?!敖裢淼氖聝簞e同王導說,算我欠你個人情?!?/br> 王有容沒什么好說的,沒答應也沒不答應,他轉開了話題低聲道:“郗大小姐我替你送回去了?!?/br> “嗯,她還好吧?” “一直在睡,沒事?!毙」媚锎_實是能喝,喝了倒頭就睡,極其乖巧。 王悅扭頭看向他,“行,走吧,我們回去?!?/br> 王有容見王悅那張蒼白得像鬼似的,終究是沒忍住問了一句,“謝陳郡他人呢?” “拿藥去了,我沒等他?!蓖鯋偺鹗謸]了下,腕上果然殷紅一片。 王悅覺得謝景這一晚上估計也被他折騰得夠嗆,他傷口裂開四五回,謝景上了兩三次藥,最后上藥的手都開始抖,卻是怎么都拗不過他。王悅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想的,如今回憶起來,就跟魔怔了似的,也不知道謝景作何感想。 如今王悅的酒是真的醒了,腦子卻依舊昏昏沉沉,他什么都想不清楚,卻唯獨記得謝景安撫他時,不停低聲在他耳邊念的那一句: “我在?!?/br> 第77章 月色 王悅沒能睡著, 回了王家后在溫水池子里泡了會兒, 自己一點點將身上收拾干凈了,他揉著濕漉漉的頭發慢慢往外走。 天色未亮,他沒地方去, 一個人在院子里坐了大半個晚上, 忽然覺得沒意思, 抬手隨意地擦了把頭發, 起身往外走。 天剛蒙蒙亮,他便打算去尚書臺。 “兄長!”王恬路過院子,正好瞧見王悅往外走, 招手喊了聲。 王悅回頭看去, 瞧見是王恬, 微微有些詫異, 隨口問道:“我去尚書省,順路一起去?” “不了, 我今日不去尚書省?!蓖跆裨谕鯋偢罢径?,兩兄弟這些年之間一直不講究什么禮數,他沒行禮,開口道:“前兩天幾個本家的叔伯與從弟到了, 父親讓我忙著招呼?!?/br> 王悅發現王敬豫對他的態度改觀了不少,從前王恬從未正眼瞧他,如今還知道主動打個招呼,王悅覺得這樣挺好,隨口便接了句, “辛苦了,好好招待他們,這些日子王家出了不少事,你讓他們放寬心?!?/br> 王恬點了下頭,又道:“你去尚書臺?” “嗯?!?/br> 兩人一起往外走,王悅問了些近日里家中的事,王恬一一應了,兄弟倆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說不上熟絡,也說不上冷淡,疏離中帶著些客氣。 走到門口,王悅問了一句,“對了,來得是哪幾個本家子弟來著?我知道有王允之,還有誰?” “我讓人將冊子給你送一份?!?/br> 王悅點了下頭。倒也沒太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尚書臺,正午時分。 王悅低頭看著醉醺醺趴在桌案上還未徹底清醒的陶二公子,在他眼前用力地拍了下拍手,“醒了醒了!” 陶瞻抬起眼皮看了眼,瞧清眼前的人是王悅時,他的眼神有些異樣,擱在從前他決計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是跟王悅成了一路人,這事說出去真是匪夷所思。他頓了下,抬手撈過手邊的茶杯,望著王悅想說句什么,實在怪異,最終還是低頭抿了口茶。 郗璿也到了,她吃了飯才過來,一夜無夢睡到天亮,她精神氣明顯比陶瞻要好,翹著二郎腿坐在王悅堆滿了文書的桌案上,她一旁站著似乎困倦至極實則提溜著眼睛盯著他們的王家老牌幕僚王有容。 王悅看了眼這圈人,視線最終落在裝模作樣打著哈欠的王有容身上,王有容忙點頭示忠心。 王悅坐下了。 如今東南局勢緊張,王敦雖然未反,但朝野都知其野心,許多公卿都在早作打算。另一頭,新帝今年剛繼位,根基尚不穩固,政令多出自丞相王導之手,如今的建康,瑯玡王家可謂是一手遮天。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槴e王家表面瞧著風光無限,實則如履薄冰,最顯而易見的便是王導今年多生了不少白發。 王悅當務之急是想辦法拉攏新的勢力流民帥挾制東南的王敦,制衡之道若是運用得當,這場災禍興許便不會起。他與王導都知道此事重大,王導定大局,他堪乾坤,這才有了如今的郗王聯姻。 可王悅覺得郗家在東南的勢力或許不夠,他把眼光放得更長遠了些。 如今的東南王敦一枝獨秀,余下的武將勢力大多疲弱,王導在這種局面中找到了京口郗家,而王悅看中了廣州白衣刺史陶侃,陶侃與王家不合,故而王悅找上了他家那位常駐京師的二公子。 如今這一桌子人便是:瑯玡王家世子,京口郗家大小姐,廣州陶家二公子。 三人的背后的勢力便是當下江東廟堂與朝野的半壁江山。 王悅看向陶瞻,問道:“陶二公子,你有什么主意嗎?” 陶瞻還是覺得別扭,喝了口茶,“你先說,我聽聽?!?/br> “也成?!蓖鯋倧淖雷由蠈⒛欠獾貓D扒拉出來,隨手便攤開了,“這是晉朝東南六州的兵力布防,不過這還是劉琨祖逖時候布置的,當時是為了防戎狄,這些年東南局勢已然變了很多,不好說了,隨便看看吧。 郗璿覺得這些東西是花架子,她瞥了眼,隨意道:“說白了不就是缺兵馬,王敦如今人在武昌,全天下都知道他要反,皇帝也肯定知道,此事勸是勸不退了,只能打啊,一說起打仗,缺人缺錢,不就是這么回事?”她看向王悅,“先說兵馬,王敦的兵力狀況你肯定知道,你們王家直接報個數,要多少人,我們幾家想辦法湊一湊,不行再另外想辦法?!?/br> 王悅按下了地圖,“不好說,先看我們手頭上能有多少,如今京師的兵大部分置于王導手底下,號為六軍,戴淵與劉隗敗了之后,這便是朝廷最后的兵力了,不過這支軍隊我去看過了,指望不上,有很多人還是當初跟著紀瞻的?!彼謹傞_手,“五六十歲的一抓一把,比王導年紀還大?!?/br> “哈?”陶瞻下意識有些想笑,隨即忙忍住了,他點點頭,“嗯,”他看向王悅,“那沒辦法了,讓皇帝征兵吧?!?/br> 王悅搖了下頭,“先帝在戴淵與劉隗當將軍的時候便想過征兵,此法行不通,他頒布了兩道詔令攫取世家大族的佃客私兵充當朝廷兵馬,最后仗打成什么樣你也看見了,潰敗成什么樣不說,還把江東士族得罪了遍?!?/br> 陶瞻撫掌片刻,開口道:“不如這樣,每個人都把底亮一亮看看不就是了,我先來也成,陶家不是強藩,我父親那兒抽不出太多人,七八千吧,我想想辦法勸勸他,二萬差不多封頂了?!彼聪蜊v,“郗大小姐?你父親呢?” 郗璿頓了片刻,“我父親不讓我沾軍營的事?!?/br> “那便沒辦法了,不過你們倆成親后,我相信郗老將軍會把家底掏出來送你的?!碧照翱聪蛲鯋?,“你們什么時候完婚?趁早??!把事辦了!” 王悅陷入了沉默。 “不過吧?!臂v瞥了眼陶瞻,從袖子里摸出枚青灰色的布袋子扔在了案上,“我有兵符?!?/br> 王有容本來在一旁看好戲,聞聲一口茶全噴在了窗戶上,連茶葉都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