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哪能?他眼瞎了他賄賂我,按王家那家業,他得賄賂到傾家蕩產變賣妻兒!他背后是一整個姑蘇乃至大半淮北士族的勢力,吃準了我不敢明目張膽動他,就跟我耗著?!蓖鯋偟皖^輕笑了聲,“又怕真把我逼急了,今日他那副樣子你沒見到,哭窮,我坐那兒喝盞茶的工夫,他家后院一直有人在哭,我問他是不是強搶民女了,他說,那是他第十八房小妾因沒錢買新衣裳要上吊自殺?!?/br> 謝景的手輕輕摸著王悅的脊背,他低頭看了眼王悅,“是嗎?” 王悅道:“是啊?!?/br> 王悅抱怨得順口了,隨口道:“還有那司馬沖,今天我出門一看,他人沒了,沒了!我還以為他跑了!我差點沒掀了洛陽城就為了找他,結果這人同一群五六歲大的孩子一起蹲在人攤子前瞅著紙鳶,我一眼看去,全是小孩,就屬他一大高個的最顯眼,服了他了?!?/br> 謝景撫著王悅的手微微一頓,他垂眸望著王悅。 王悅猛地察覺到不對勁了,張口一陣無言。 謝景倒是沒多說什么,松開了王悅的腰,將案上那封信輕輕遞了過去。 “把這里的事處理完,早日回建康吧?!?/br> 王悅拆開信看了眼,眼中猛地一亮,“這信你哪里來的?” “剛查出來的?!?/br> “華佚叛亂,那都是十多年前的舊事了?!蓖鯋偛豢伤甲h地望著謝景,“你怎么查出來的?” 華佚叛亂,這是元帝在江東打下的第一場硬仗,當年的王導便是靠著平了華佚之亂獲了爵位,這是元帝立足江東時期第一件大事,當年轟動一時。姑蘇沈家有兩分手段??!真沒瞧出來,那沈家家主竟然是華佚舊黨,這些年底子確實洗的很干凈,一點風聲都沒傳出來。 這意味著什么? 華佚舊部,這是十足的叛黨余孽??!即便沈家不是嫡系,但只要有這層關系在,沈家就已經洗不干凈了,談判時沈家家主若還是不從,帽子直接往上一扣,別說往死了冤枉他,便是夷他九族都成。 王悅翻著那信,翻完后望著謝景,“沈家算是栽了,你怎么查到的?” “循著痕跡總能找到蛛絲馬跡?!敝x景臉上沒什么情緒,“把這里的事處理完,回建康吧?!?/br> 王悅點點頭,“行!我這就去安排水道運糧事宜,若是快的話,兩三日后便能回去了?!?/br> 謝景望著他許久,輕點了下頭。 于此同時,建康城。 一夜之間,所有的御醫全部涌入了大殿之中,皇宮之中,燈明徹夜。 大晉的皇帝躺在床榻上,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過了辰時,他喉嚨中的痰終于化了些,他吩咐御醫退下,將外頭候著的幾位大臣召入了大殿。 步入大殿的均是站在建康政壇最頂端的人物。 所有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面色青灰的皇帝伸出僵直的手緩緩握住了自己兒子的手,年輕的大晉太子跪在床榻前,一點點反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皇帝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望向庾亮,又望向溫嶠,還有些人站在后頭,依稀可以認出是卞壺等重臣,他已經瞧不清楚了,忽然他渾濁的的眼睛微微一亮,他張了張口,喉嚨卻里沒有一絲聲音。 大晉丞相緩緩走上前去,那一段路不過三十多步,王導卻仿佛走完了這一生似的。他望著那蒼老得仿佛沒有人形的皇帝,又記起當年文質彬彬的年輕大晉親王,一如當年瑯玡王登基之前的那夜,他入宮陪著緊張的瑯玡王演練登基事宜,他也是這般拱袖輕輕道了一句。 “陛下?!?/br> 渾濁的眼淚忽然從皇帝的眼中流出來,大滴大滴地落在床榻上。他張大了口,沒人知道這一刻這位病重到口不能言的窩囊皇帝究竟想說些什么。 皇帝抓緊了自己兒子的手,沒了聲息。 王導筆直地跪下了,一如當年瑯玡王登基之時,他率領百官于太廟之前,拱袖端衣,對著那位登基為新帝的瑯玡王道了一句,“陛下!” 最后兩個字一出,大殿中所有人應聲而跪。 一夜之間,建康城披盡縞素。 出殯后的第二日,王導從大殿前沿著百步臺階一步步往下,他端著袖子,衣冠勝雪。步下最后一級臺階,他望見了迎面走來的當朝太子。那一瞬間他望著那張年輕的臉,忽然又記起一幕場景。 瑯玡的春風里,乘船而來的世家少年望了眼那槐樹下的年輕親王,樹下的親王拍了下頭上的樹葉,報之微微一笑。 王導似乎瞇了下眼,他望著那神色有些憔悴的當朝太子。 “丞相?!?/br> 王導端起袖子,緩緩低下身去,伏地而跪。 “微臣王導,參見陛下?!?/br>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司馬沖說得那個死人的確是世子。 但當年的事真相和司馬沖說得有些不一樣,司馬沖知道真相,他只是選擇性遺忘了…… 第70章 舊怨 有了謝景那封信, 王悅在姑蘇順利多了, 他原本就沒打算與那沈家家主撕破臉,這些年沈家家主夾著尾巴做人不容易,他拿這封信換了些糧草與暢通無阻的水運糧道, 本是皆大歡喜, 王悅正要松口氣, 建康的消息便傳過來了。 皇帝駕崩, 太子繼位為新帝,大晉明帝。 王悅收拾東西回京奔喪。 站在古渡口,背對著浩蕩東流水, 王悅親自拿著冊子清點東西, 清點完畢后, 他啪一下將那冊子合上了。渡口風吹得挺大, 王悅回身拿了件披風給謝景披上了,他摸了下謝景的手, 發現有些冷,索性就捂在了手里,“皇帝沒了,也不知道建康如今是個什么光景?!?/br> 謝景低頭看著給自己捂手的王悅, 沒說話。 氣氛有些凝住了,王悅覺得這話題不怎么好,想說點輕松的,他輕輕呼了口氣,扭頭望著那東流水, 對著謝景道:“話說回來,這水運糧道確實不方便,若是能鑿條運河出來,從荊揚一路往上,貫南通北,這漕運就舒坦了!” 王悅本就隨口一說,仔細一想又覺得這主意還真不錯,若是能鑿出條運河來,不單單說是戰亂時輸送糧草,就是太平時候的商賈貨物也能經此道流通大江南北,省時又省力,到那時漕運直接由京師下轄,像姑蘇城這幫靠水吃水的老官僚,來一個宰一個,來兩個宰一雙。 謝景聞聲望了眼那河水。 貫通南北,橫穿中原的運河。 不久之后,倒的確有這么條大運河橫空出世。不久的后世有個年輕俊秀的皇帝,鑿通了自春秋戰國以來開始修建的南北運河,一路南下揚州賞瓊花,揮金如土,指點江山,最后消失在長河中,留下一段關于暴君與明主的千年爭議。 王悅憧憬了半天,思及這世道,低聲道:“興修漕運是件利國利民的事,可惜如今的大晉沒錢沒人,癡人說夢罷了?!?/br> 謝景聞聲抬眸看了眼王悅,他倒的確是個建筑工程出身的人。若是王悅不提,他幾乎都忘記了。畢竟,那都是三十多年的事了。 看著王悅的側臉,謝景忽然問道:“你真想修運河?” 王悅笑了起來,“修運河?我哪有這能耐,若非太平盛世,誰敢動水利?我隨口說說罷了?!?/br> 寧當太平令,不做亂世宰。國富民生的抱負?留著太平時期的讀書人吧。他們這種活在亂世里頭的人,不做賣國賊喪家犬便是一樁大功業了。 王悅沒再提漕運的事,這一頁算是永久的揭過去了。他望著眼前滾滾東流水,長空萬里有飛雁,他仰頭慵懶地瞇了下眼,伸手攬住了謝景的肩。 謝景心中了然,倒是沒多問。一抬眸,卻忽然瞧見身后不遠處的司馬沖在望著王悅。 他忽然問了句,“這兩日便要回建康,東海王世子,你打算如何安置?” “他本來和我沒有關系,他來姑蘇是養病,他自然還要留在姑蘇,而我哪里來回哪里去,壓根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說什么處置?”王悅看向謝景,頓了會兒后接著道:“我派人去晉陵打點過了,晉陵的官員應該會收斂些,”他回頭看了眼不遠處捏著風箏低頭研究的司馬沖,低聲道:“剩下的事,便看他自己造化,我顧不上了?!?/br> 王悅離開姑蘇那日,司馬沖孤零零地站在渡口送他,王悅上船前回頭看了他一眼,瞧見那少年對他擠出抹靦腆的笑。 王悅不知說什么好,遙遙聽見風里傳來一句話,依稀分辨出來是: 后會有期。 王悅終究還是離開了姑蘇。 王悅回到建康城的頭一件事,便是給新帝送禮。 說句實在的,他還真沒緩過神來,司馬紹竟然真的當了皇帝。原本好像充滿了變數的一件事,忽然間就塵埃落定,王悅有絲不真實感。 司馬紹這人終于算得償所愿了。 王悅回家挑了件禮物送過去,元帝駕崩固然是大喪,但新帝上臺仍是頭一等大事,雖說司馬紹前兩日剛死了親爹,但在公卿大臣眼中,他簡直是鴻運當頭,這一禮必不可少,他挑挑揀揀,最后送了尊相當俗氣的金佛過去。金佛,護佑平安之意。 王悅私心里還是想跟司馬紹好好相處的,畢竟他是臣,司馬紹是君,挑事對他沒好處。 元帝駕崩的時候,王悅不在京師,司馬紹的繼位本來變數極大,千鈞一發之際,這位失勢的太子卻忽然得到了丞相王導的全力支持,老皇帝尸體還沒涼透,王導已經連同一眾王氏族人將這位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上了王位,這驚天變數看得許多人一愣一愣的。 就連王悅都有些詫異,王導他竟然算個?;庶h? 這一手玩得到底是什么,怕只有夜夜守在先帝靈前的老丞相自己知道。就在滿朝文武議論紛紛的時候,王導一把年紀卻自個跑去給先帝守靈了。 清秋時節,太廟的夜冷,風一吹,這位歷經四朝的老臣便有些冷得發麻,王導恭恭敬敬跪在階下,瞧那魂幡獵獵飛舞,他記起一些書生少年的往事。 他記得那年洛陽道上依依惜別的桃花,記得那年長安道上鵝毛紛飛的大雪,他記得自己看過了桃花與大雪,懷著一腔熱忱跟著那位不入流的宗親郡王闖蕩天下。 那時候的人膽子大,什么都敢想。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將這荒草野蔓橫生的天下重新耕犁,瞧上頭長出新的年輕人,瞧他們朝氣蓬勃,野火不盡,春風又生。于是,他便心想事成地遇上了那打瑯玡來的藩王世子,一拍即合,同道而行,一轉眼便是三十多年,塞北書生空老了江南。 王導想說些什么,可平生諸多事全歸入了一聲輕嘆。 既然王導支持司馬紹,這件事在王悅看來就簡單了許多,如他所料,交接很順利,朝中之事也漸漸步入正軌,一切似乎從未改變過,皇位上換了個人,江東卻是半分風浪都沒掀起來,這件事王導首居其功。 就在王悅覺得一切都很順利的時候,岔子突然就發生了。 是夜,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裹著件黑袍子于半夜三更拼命地拍王家廷尉的后院大門。 王舒與那少年上門時,正是夜最深的時候。 王導聞訊急匆匆從床上起來,穿戴整齊后從房中走出來,步入大堂,一眼便瞧見那低著頭的王家少年,少年剛去見過王悅,此時局促不安地坐在堂前等著王導的召見。 “允之?” “丞相伯父,大將軍,他連同錢將軍與王將軍父子一起反了!”那少年臉色蒼白,張口急急忙忙道:“大將軍反了!” 王導詫異地看著驚魂不定的王允之,又看向一旁站著的王允之的父親王舒,隨即便看見王舒點了點頭。王舒父子算是瑯玡王家的嫡系之一,與王悅的血緣很近,王悅自小喊王舒一句“小世叔”。 王舒將事情的來空去脈大致同王導講了一遍。 王允之因為伶俐,很得沒有子嗣的王敦喜歡,前些日子他同往常一樣往王敦軍營跑,想著在王敦那里小住幾日,結果正好撞見錢鳳與王應父子三人找王敦喝酒,王敦瞧見王允之相當驚喜,忙招呼他坐下,軍營里的人灌酒往死里灌,他那日不想多喝,便裝醉倒下了,卻沒想到卻聽見了四人商議舉兵的事兒,年僅十一歲的王允之慌神了,忙裝作嘔吐不止不省人事的樣子,尋著機會便立刻跑回了建康城他父親這兒報信。 王舒果斷帶著王允之趕來見王導。 王允之畢竟年紀小,又慌張,說話有些顛三倒四,分明是給這事嚇得不輕,好兩天過去都還沒緩過神。 王導聽了一會兒,明白了。他吩咐王允之與王舒先別聲張,此事虛實尚未定,說不準是王敦喝多了與錢鳳等人開玩笑,教王允之誤會了也不一定。王導是熟悉王敦性子的,王敦喝多了便摸不著東南西北,一張嘴什么都敢說。 即便退一萬步說,這事是真的,那也不敢聲張,新帝剛立,百廢待興,此事若是傳出去,建康城怕又是一番動蕩。今年的大晉遇上百年難得一見的災年,又逢皇帝駕崩,實在是再經不起動蕩了。 王敦他即便真的要反,也不會挑這么個時候,北方石氏父子虎視眈眈,又逢災年豫州缺糧,舉兵不是吼一嗓子的事,糧草兵馬以及腹背都要考慮,王敦是個將軍,他比誰都會劃算。 王導到底沉得住氣,耐心地安撫了驚魂未定的王允之父子,穩住了王家的人心。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猛地回頭看向那堂下立著的侍從,“等會,長豫人呢?” 下人們愣住了,四下看了圈沒找見人。 明明上半夜還在這兒的! “去找!”王導立刻擺手派人出去。 不到片刻,那人便匆匆忙忙趕回來,撲通一聲跪在了王導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