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這些年,司馬沖的確是沒怎么見過世面,自小長于深宮,因為那讖言的緣故他幾乎連長平宮大門都沒踏出來過,后來被送到晉陵當東海王世子,說是讓他繼承東海王香火,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皇帝放棄了這兒子,當年年紀尚小的司馬沖一路被送到晉陵,后來在晉陵又病居在舊宅,閉門不出。 這一趟來姑蘇,怕是這少年頭一回見世面,這會兒想出去跑跑走走的心思王悅也能理解。 謝景像是看穿王悅心思似的看了他一眼,嗓音里聽不出情緒,“本就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br> 王悅看了眼司馬沖,司馬沖巴掌大的臉上褪盡了血色,嘴唇微微顫抖,“世子?!蹦菢幼臃置魇桥轮x景,又不敢說。 王悅看著抓著自己不放的司馬沖,心道你怕謝景我也怕??!他不由得抽了下嘴角,半晌才對著謝景道:“要不我隨便帶他出去走走?”他伸手拽過司馬沖的胳膊,“算了算了,去吧,上車?!彼讶送R車那兒推了把。 謝景的眼忽然就一暗。 王悅回頭看向謝景,“我多留意,出不了事,我早點帶他回來?!蓖鯋傸c點頭,也沒敢多說,自己倒退著慢慢往馬車上走,見謝景沒什么反應,他轉身拍了下馬夫的肩,“走吧?!?/br> 謝景看著那輛緩緩馳離小巷的馬車,過了許久,他扭過頭低聲吩咐謝家的侍衛,“跟上去?!?/br> “是!” 王悅坐在行駛的馬車上,頭皮有些發麻,他轉頭看了眼司馬沖。 司馬沖一上車便無視了王悅的存在,興奮地扒著車窗往外瞄,一雙眼睛簡直像是在發光。王悅看了半天,嘴角忍不住輕輕一抽。 司馬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刷一下回頭看向他,他忙道:“長豫大哥,謝……” “行行行,你繼續看,別謝了?!蓖鯋偭⒖虜[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你倒是順心如意了,感情回頭給謝景賠不是的不是你,王悅有些想嘆氣,想想又忍住了,他直到現在他才總算是懂了小時候他求著王導要去軍營,王導戰戰兢兢地答應他,回頭對著他母親曹淑連句話都說不利索的是怎么一回事了。 司馬沖手扶著窗楞,望著皺著眉頭的王悅,忽然笑了下,那一笑極為和煦,看得王悅都微微一愣,他倒是第一次見這少年這么高興。 司馬沖將手伸出窗戶,王悅沒有攔他,反而好整以暇地打量著他,“你真從沒出過門?你來姑蘇,一路上都蒙在馬車上?” 司馬沖靦腆地笑了下,長袖鼓風,他回頭看向窗外,清秋的風從他指縫間流過,因為常年不見陽光而瑩白的手微微顫抖著,他抓了點東西收回來。 攤開手,是一些碎絮。 他好奇地看向王悅,王悅掃了眼,“風絮,秋天多的是,沒見過?” “嗯?!彼抉R沖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握著那風絮的手卻是偷偷攥緊了。 王悅看了會兒,笑了下,沒再多說,怕多說了司馬沖不自在。 司馬沖一直在偷偷瞧他的臉色,似乎是怕自己太鬧騰王悅會不高興,王悅沒什么不高興的,王悅壓根就沒注意到他,自己在琢磨那水道運糧的事。 司馬沖望著王悅,似乎想起什么事,手一點點抓緊了那車窗,他掩去了眼中的神色,回頭看向窗外。 崇天高云,秋高氣爽。 王悅從那姑蘇沈家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晚了,忍了一天不把刀架在那肥的跟鴨子一樣的沈家家主脖子上,王悅抬手松了松自己的手指骨節,咔擦咔擦一陣聲響。姑蘇這群士族推舉了當地一位鄉紳出面同王悅和談,這人便是姑蘇沈家家主,王悅和他在屋子里磨了一下午,你來我往大半天,誰也不想讓,王悅表面上云淡風輕,實際上都在思索要不要找人將這位沈家家主綁了算了。 答應交糧便留你條狗命,不答應便送你去戰場和將士共生死同存亡,你就說答應不答應吧? 王悅覺得這下三濫的法子說不定還真行! 一邊想著,王悅一邊上前去揭馬車的簾子,朝里頭看了眼,王悅頓時愣了,他猛地回頭看向侍從。 “司馬沖人呢?” 第69章 駕崩 王悅帶人找了整條街, 恨不得將姑蘇城的地皮都掀了一遍。 找著人的時候, 東海王小世子正縮著手站在一個攤子前,伸長脖子盯著那老板手中一只風箏看,他周圍一群小孩各自拿了風箏走了七七八八, 人都走光了, 唯獨他還戳在那兒, 帶著些羨慕又帶著些驚奇, 那副沒見過世面活生生的土包子模樣讓王悅心頭火氣嘩的一下滅了。 王悅不知道說什么好,莫名有些心塞。這年頭能給一只風箏騙走的天潢貴胄,真的是很不多見了。 王悅走上前去, 司馬沖仍是無知無覺地盯著老伯手里頭地那風箏瞧, 王悅看了兩眼, 拍了下他的肩。 司馬沖猛地回頭看見王悅, 瞧見是王悅,他先是極為不好意思地撓了下頭發, 猛地又見王悅身后一大隊人,臉上的靦腆一僵,他像是終于想到什么似的慌亂解釋,“我、我給忘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他手足無措地解釋,看看那風箏又看看王悅,緊張得漲紅了臉道:“我就是看看?!?/br> 王悅沒說什么, 他走上前,從那老手藝人的手中將司馬沖盯了老半天的風箏拿起來,風箏上是只鳥的紋章,青翅碧眸,呈展翅之狀。 這清秋時節還賣風箏?不多見。 王悅問了那老伯一句這紙鳶多少錢?那老伯伸出兩根手指對著王悅晃了下。 司馬沖的眼睛忽然一下子亮了,就跟那清澈夏夜的星子一樣亮,他一雙眼都要粘到王悅身上去了。 王悅其實沒看懂那買風箏的伸兩根手指頭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好說什么,沉思半晌,他還是問了句,“你說多少來著?” 那老伯笑了下,“漢魏制的五銖錢兩枚,不收新錢?!彼缓靡馑嫉匦π?,“公子也知道,朝廷新錢……” “我知道!”王悅點點頭,“新幣不值錢,朝廷在錢幣這塊的確不像話?!?/br> 那老伯一愣,隨即手里落了枚小小金銖,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朱衣年輕人已經拎著那只青色風箏走遠了,而剛才站在自己面前看了半天的少年就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一個勁兒地瞅他手里的風箏,賣了十幾年紙鳶的老伯想了半天,手忽然一哆嗦。 洛中朱衣,權門中人。 朱衣飛禽紋,那是朝廷上品公卿的打扮。 一行人消失在路的盡頭,一只青翅大鳥紙鳶迎風而起,直躍云天。 大道之上。 王悅輕輕扯著手中細線在街上走,他仰頭看著那高高在天的風箏,感受到一旁司馬沖幾乎是灼熱的目光,他忽然有些想發笑,淡淡問道:“就為了這東西,你在那兒蹲了一下午?” 司馬沖急忙點點頭,隨即又反應出來王悅話中的嘲弄味道,慢慢低下了頭,有些難堪又有些窘迫。 王悅不緊不慢地扯著絲線,裝著沒看見司馬沖的傾羨目光,“你小時候沒碰過紙鳶?” 司馬沖聞聲微微一頓,眼中一線流光轉瞬飛逝,他望著王悅的側臉,良久才怯懦道:“碰過?!?/br> “是嗎?”王悅略顯詫異地看了眼司馬沖,卻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司馬沖臉刷的一紅,看得王悅下意識一愣,你這是什么反應? “我、我能……”司馬沖咬了下唇,看著王悅手中的線筒欲言又止,“我……我會小心的,不會再弄壞了,我能……我能……”他看著王悅有些說不出口。 王悅看笑了,他覺得司馬沖這人還挺有意思,他收回視線,故意裝作聽不懂的樣子,仰頭看著那飛在天上地紙鳶。 司馬沖眼中有失落一閃而過,隨即聽見王悅懶懶問他。 “知道這什么上頭畫得是什么嗎?” 司馬沖一頓,慢慢仰頭看向那紙鳶,紙鳶上綁了只小竹哨,風一吹,悠長的調子隨風蕩開,滿城風絮迷人眼,那只飛鳥高在云天之上,俯瞰山川萬里。司馬沖似乎愣了下,眼中異樣情緒一閃而過。 王悅一看司馬沖那樣子就知道這少年不懂,他笑了下,隨即頗為驚奇自己怎么逗起他來了?他將那風箏的線筒扔在了司馬沖手中,懶洋洋道:“拿著玩吧!” 司馬沖看向王悅,攥緊了那線筒,他扭過頭對著王悅道:“世子,你喜歡紙鳶嗎?” 王悅想都沒想,脫口道:“沒興趣?!?/br> 司馬沖扯著那風箏的線,他低聲開口道:“小時候,我在自己的宮里撿著了只紙鳶,后來有人找上門來要,他們說這是我偷的,又來了個世家公子,那公子說東西是他的,還說我偷了他的玉,我被他踹斷了兩根骨頭,我求他不要打我,我跪下求他……”司馬沖忽然沒有說話了。 王悅望著他,過了許久才問道:“然后呢?” “最后他們把風箏踩爛了,走了?!?/br> 王悅頓住了,一時竟是不知說什么好,“后來呢?” 司馬沖捏著那風箏的線,低聲道:“后來那世家公子死了?!?/br> “死了?”王悅這下終于愣住了,“怎么死的?” “他得罪了人,他跪下求那個人饒過他,可是沒有用?!?/br> “你說的這人是?” 司馬沖似乎有些害怕,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我不知道了,我、我只是想一起放紙鳶……我沒有偷東西?!彼坪醪幌朐偬徇@些事,就連手都有些怕得哆嗦起來,他抓著那風箏線,卻不知道如何放,那風箏忽然啪的一聲栽地上了,他的臉色刷的一白,忙低聲囁喏道:“對、對不起?!彼蛲鯋?,嚇得話都說不完整了。 王悅走上前去將那風箏撿起來,拍了拍上頭的灰,檢查了下竹骨,“別哆嗦了!沒事,還能放?!彼厣沓抉R沖伸出手,“線筒給我?!?/br> 司馬沖一愣,反應過來后忙走上前去將線筒放在王悅的手上。 王悅拍了下那風箏,四下看了眼,將風箏平放在了身后的石塊上,他走遠了,手輕輕扯了下,風箏迎風而起,秋風正高,王悅往后跑了兩步便停了下來,看著那青色風箏越飛越高。 王悅發覺自己除了讀書真是什么都會。 “給你?!蓖鯋偦仡^看向木頭似的戳在原地的司馬沖,將線筒遞了過去。 司馬沖望著王悅伸過來的手,竟是沒有伸手去接那線筒,他低著頭似乎愣住了。 王悅瞧不見他的表情,隨口道:“要不要?不要算了?!?/br> 司馬沖似乎這才猛地反應過來,忙點頭,伸手去拿那線筒,風箏在天上飛,細線勾著他的食指,有點疼。 司馬沖抓緊了那線沒說話,他抬眸看向王悅。 王悅本想安慰他兩句,又覺得沒什么立場,他仰頭看著那風箏,看了良久才道:“知道這什么鳥嗎?” “不、不知道?!?/br> 他看了眼司馬沖,瞧他那副樣子,忽然興起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可想到這東海王世子確實可憐,又作罷了,他仰頭望著那只青色的風箏,低聲道:“這叫鵬?!?/br> 大鵬一日乘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這萬里河山都能飛盡看盡。 司馬沖望著王悅,眼神忽然多了些異樣。 王悅帶著抓著只風箏玩了一下午的土包子世子回了院子,一進門忙斂了臉上的神色,低頭仔細聞了下身上有沒有酒味。在和沈家家主商量事情的時候,他似乎喝了點,他低頭聞了兩下,感覺酒味散了。 司馬沖迷迷糊糊地看了眼他,下意識抱著自己的風箏。 王悅示意他回房,自己轉身往謝景的院子走。一回頭卻發現司馬沖站在原地不動,他問道:“怎么了?” 司馬沖依舊是那副膽怯樣子,他低聲道:“這個可以……可以送給我嗎?我、我可以給你錢?!?/br> 王悅嘴角極輕地一抽,我還惦記你那點錢?他擺擺手,“送你了!拿著回屋玩吧!” 王悅說完這一句沒再看司馬沖,轉身朝著謝景的院子走去。 謝景正在窗邊低頭整理書信,聽見腳步聲微微一頓,抬眸望去,隨即看見一團東西朝自己撲過來,他側身避了下,“你做什么?”他手中捏著書信,看向撲了個空的王悅。 王悅撞上窗楞,低頭尷尬了半晌,順勢掀了下衣擺抬起一只腳在窗戶上坐下了,他回頭揚起笑看向謝景,“謝大人,忙???” 謝景盯著他看了會兒,緩緩問道:“你怎么了?” “沒什么,沒什么!”王悅搖著頭笑,手想撐上窗戶卻落了個空,他整個人猝不及防地往后倒。 一只手及時伸手扶了他一把,謝景扶著他的腰,低頭看著勉強坐穩的王悅,有些不知道說什么好。王悅抬頭看著他,謝景又看見那團毛茸茸的尾巴從王悅身后冒出來對著自己晃。他沒說話。 王悅仰頭看他。 謝景聞見王悅身上淡淡的酒氣,問道:“喝了多少?” “沒多少,姑蘇當地的米酒,前些年設了酒禁剩下的,酒還可以?!彼D了下,又道:“釀酒費米糧,今年酒禁又可以開了?!?/br> 王悅坐在窗戶上搖搖欲墜的,謝景終于還是沒忍住,把王悅從窗戶上抱了下來,“被他賄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