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靈巖寺?!蓖鯋偪粗巧剿麓箝T半天,忽然失笑,“怎么破落成這樣?” 在余杭同自己那位極有錢的世叔打交道打習慣了,王悅印象中的寺廟都是金碧輝煌堪比皇城,里頭的和尚都是嘴上說著四大皆空,實則個個精明吝嗇守財奴,那即便是比不上王潛,再不濟也得是占了好幾個山頭的地頭蛇。對了,他那世叔還是個吃rou的和尚,在東晉,當僧人就是這樣風光,要名有名,要利有利,還能吃rou。 怎么這寺廟瞧著這么寒酸? 王悅跟著謝景走進去,寺廟里頭相當冷清,別說僧人沒有,就連佛塑也不多,有的空位甚至索性掛兩張羅漢菩薩畫像濫竽充數,王悅打量了兩眼那畫上粗糙到潦草的工筆,想說點什么,顧及到謝景的面子,硬生生地又忍住了。 轉了一圈,唯一給王悅留下點好印象的便是這山寺的干凈,這寺廟的確極為干凈,按道理在山林之中又在深秋之際,多少會飄落些葉子塵埃什么的,可這院子里的小道干干凈凈連一片葉子都沒有,從前殿到后院所有蒲團燈臺之物摸上去沒丁點塵埃,后院的一口古井更是連井沿的磚頭都擦得锃亮。 王悅摸著那井,抬頭看向謝景,“你這朋友,活干得挺勤?!?/br> 謝景示意王悅回頭看。 王悅回頭看去,碧桃樹下轉出來個灰撲撲的圓臉小孩,瞧著十歲左右的樣子,一只手提著木桶一只手捏著鬃毛刷子,肩上還搭著塊臟抹布,渾身臟兮兮的。那小孩一見謝景眼睛就亮了,忙扔下刷子朝王悅一行人招手,“??!” 那小孩嗓門極洪亮,王悅莫名就看樂了,那小和尚撲騰著就跑過來了。 王悅隨手把謝景往后一拉,低下頭看著那小和尚,“小沙彌,你們寺廟的住持呢?” “小僧年方二十七,我就是住持,這破廟我一個人住?!毙『χ鯋傂α讼?,側過頭去看王悅身后的謝景,“是謝家大公子嗎?” 王悅臉上笑容忽然一僵,把那小孩一把抓過來,“等會,你說你多少歲?” “二十七?!?/br> 小和尚瞧見了后頭果然是謝景,他一瞬間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忽然反手就抓住了王悅的手,“這位是王家世子吧?” 王悅一頓,“你認識我?” 小和尚大喜,“認識的認識的,瑯玡王家的世子??!”他緊緊地抓住了王悅的手。 不習慣生人觸碰的王悅有些僵住了。 王悅正試圖將手抽回來。 “世子!你吃飯了嗎?要不我給你做去?你愛吃什么?頭一次來姑蘇吧?”小和尚捏著王悅的手,非常之熱情,熱情到王悅有些懵。 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將王悅的手從小和尚手中撥了出來,謝景將人往身后帶了帶,他冷淡地掃了眼那一身灰撲撲的圓臉小和尚,“有空禪房嗎?我們要在姑蘇留一段時日?!?/br> “有!住后院成嗎?其他人我來安排!”小和尚立刻爽快道,將臟抹布往肩上一甩,回身就去拎水桶。 頗為驚奇的王悅看了眼謝景,不可置信道:“這你朋友?” 謝景點了下頭。 王悅震驚之余,回頭看了眼身后的侍從,示意他們跟著小和尚去挑禪房。那小和尚臨走前忽然回過頭來對著王悅笑了下。 “小僧法號聰明?!?/br> 王悅被這個法號明顯堵了下,他開口道:“王悅,字長豫,瑯玡人士,幸會?!?/br> 那聰明對著王悅行了一禮,領著侍衛繼續往后院禪房走,走出去大老遠了,忽然又回頭喊了聲,“世子!別去后山!” 王悅一頓,回頭對著謝景道:“后山是什么地方?” “千萬別去!”聰明猛地又回過頭來嚎了一嗓子。 王悅頓住了,對著謝景道:“后山在哪兒?” 夜晚。 王悅躺床上沒睡著,他沒敢翻來覆去,謝景睡得極淺,夜里稍微一點動靜他就能醒過來。他趴床頭借著窗外透進來月光打量謝景,忽然就想起今天白天那小和尚說的話。 后山有什么?王悅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正想著,一只手輕輕環住了他的腰,他一愣,隨即抬頭看向不知何時睜開眼的謝景,詫異道:“我吵著你了?我沒動??!” 謝景摸了摸他的頭發,低聲問道:“想什么?” 王悅頓了片刻,猶豫問道:“后山有什么???” “是片桃林,許多香客在那樹下掛求來的平安符,祈求來年平安順遂?!敝x景的手輕輕揉著王悅的脖頸,低聲道:“姑蘇多戰亂,百姓懼流離,所以信佛的人多,三四十年前,百姓沒什么余財去供奉大廟,就把平安符掛在后山的樹上祈求神靈庇佑。如今的后山桃林掛滿了平安符,里面隨手翻一翻,有許多三四十年前的百姓寫的舊符?!?/br> 謝景平時很少講這么長一段話,王悅發現謝景的嗓音低沉而溫和,尤其他講這些陳年的姑蘇舊事,有種娓娓道來的溫柔感覺。 王悅一瞬不瞬地盯著謝景近在咫尺的臉,低聲問道:“那小和尚真的二十七了???” “嗯,他原是個雍州的戰亂遺孤,自幼父母雙亡,他孤身一人流落姑蘇,靈巖寺老主持收留了他,收他做弟子,這么些年他住在這深山中,一直是孩童樣子?!敝x景摸了下王悅的頭發,“是種不常見的病,你沒見過也正常?!?/br> 王悅被“遺孤”二字刺了一下,戰亂之中婦孺孩童最難活下來,他低聲道:“他不容易?!?/br> 確實。謝景記起第一次見到那和尚的樣子,那年姑蘇瘟疫橫行,大雪紛飛,披著蓑衣的老主持牽著圓臉小和尚的手在沒有活人的街道上走,老和尚病死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小和尚彎下腰撿起了木魚,大雪落了他滿肩。 這一代的戰亂遺孤啊。 謝景想想,聰明同那位總是一身孝的王有容倒是一路人。很少有人知道,那位有著前朝讀書人氣質的王家幕僚,也是個戰亂遺孤。 第67章 簽文 次日一大清早。 王悅像往常一樣醒了, 他收拾收拾東西, 帶著侍衛們上姑蘇城里各位世家大族家里做客去了,該吃吃該喝喝,該威脅的便威脅, 王悅為了糧食已經不要臉面了。 謝景打通了姑蘇城官僚的關節, 糧食已經收了一大批上來, 可余下還有幫士族抱著能拖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在拖延, 災年糧食比黃金都貴,誰家都不想開這口,王悅出手就是為了把這口子撕開。他挨個上門將各位姑蘇城的地頭蛇全敲打了一遍, 連威脅帶哄騙, 又是大道理又是人情世故, 王悅忽悠了一大圈, 幾個不禁嚇的松口了,眼見著成效不錯, 不想把人逼的太緊了,王悅打算緩一緩明日繼續忽悠。 這事兒是王悅頭一回干,謝景覺得王悅辦得不錯。到人家堂前往那兒一坐,撫著茶杯慢條斯理抿了口茶水, 氣勢瞬間就變了,壓根看不出來尋常在他跟前的迷糊軟弱樣子,端正斯文,乍一看很有幾分王導軟刀子殺人的風范。說的話也很有分寸,滴水不漏, 挑不出錯。 父子到底是有些相似的。 王悅回到山寺后便和謝景在商量借糧這些事,一直拉著他商量到了下午,連口茶都沒喝上,一連好幾日,皆是如此。 王悅心里頭明白謝景幫了他不少,心里頭挺感謝他的,嘴上不好說,便只能天天給他做飯。謝景吃得挺好的,王悅沒瞧出什么異樣,心里頭挺高興。 幾日后,謝景讓王悅稍微緩一緩,王悅把士族逼得有些緊了。王悅到底是第一次干這種事,分寸有些把握不住。謝景讓王悅在山寺里轉悠兩圈,這兩日少往外頭跑。王悅應下了。 空下來的王悅百無聊賴,轉去了后山,第一眼見著那滿山竹筒時,王悅被那副景象震撼了一瞬。 漫山遍野全是竹筒,風吹過來,滿山的叮當聲。 這一日打從太守府回到山寺后,王悅便一直在后山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秋天,桃林中桃花早謝了,滿山枯枝上掛著一枚枚竹筒,他就倚在其中一顆樹下,望著那遠處江流發呆。 聰明看了眼樹下的王悅,又扭頭看了眼謝景,疑惑道:“他怎么了?昨日不還好好的,莫不是住不習慣?” 謝景搖了下頭,朝著王悅走過去。 王悅抬頭看他,開口道:“我剛摘了幾枚別人的竹筒,拆開看了看,我又給掛回去了?!?/br> “看見什么了?” “倒也沒什么,百姓識字的到底少,許多平安符里卷著柳枝或者銅錢之類保平安的小玩意,有字的也都是些極潦草的字,許多字都是錯的,寫什么的都有,有求遠方親人平安的,有求今年收成的,也又求在外打仗的丈夫早日回來的,我看了眼落款,很多是元康到光熙年間的?!蓖鯋傠S手拆開一枚,打開給謝景看了眼,“元康六年,快三十年前了?!彼o謝景看完,又仔細地封好掛了回去。 王悅仰頭看了眼,滿山遍野的小竹筒,從竹青色到枯黃色,四十年百姓心愿,隨著山風在枝頭輕輕搖晃。 這就是家國。 太平天下的愿景,盡在這林中,四十年舊事,說與山鬼聽。 王悅抬手輕輕撥了下頭頂的一枚竹筒,“這么些年過去了,戰亂瘟疫荒年,當年在這樹下祈求平安的人,怕是早沒了?!蓖鯋偤鋈豢聪蛑x景,“你寫的是哪一枚?我找了一圈沒找見?!?/br> 謝景望了眼倚著樹的王悅,許久才道:“你覺得我寫了什么?” “家國天下?” “那怕是要教你失望?!?/br> “失望什么?你要寫得是兒女情長,那兒女情長我也喜歡?!蓖鯋傋穯柕?,“還真是???!寫我的?” 謝景摸了下王悅的頭發,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便有些心疼。他點點頭,“寫你的?!?/br> 王悅瞇了下眼,眼角有細長的笑意,“那我再找找?!?/br> “在西北的方向?!?/br> “離這兒近嗎?” “不遠?!?/br> 王悅一下子笑了,“那行?!?/br> 聰明看著樹下那一雙人,又望了眼滿山枝頭深深淺淺的青黃色,清風吹過,竹筒輕輕搖了搖,叮叮當當地響起來,聰明望著他們,本該覺得寬慰,剛要笑卻又忽然想起件事,不覺皺了下眉頭。他望著謝景,眼中有沉沉憂慮一閃而過。 聰明想,謝家大公子這人的心思啊,若是他真不打算改,怕是遲早要出事。 王悅終究還是找到了謝景那些平安符,一共十九枚,從永興元年一直到永昌元年,他看著那符上平安二字一下子笑了。 永興元年,那是他出生的年份。 據他母親講,那年洛陽冬至,雪滿長安道。中原戰事正吃緊,洛陽街頭巷尾的大小孩童都在唱《采薇》,唱的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唱的是“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而他出生在太平的建康城,王導將他以悅為名以長豫為字,意境很俗,長豫兩個字地意思說得最直白點便是希望他永遠快樂。后來他只懂得享樂,曹淑便罵王導是他名字沒起好。 王悅想著這些舊事,坐在樹下翻著謝景掛的東西,他將竹筒里的東西倒出來看了看,里頭其實也沒什么,一年一歲,歲歲平安。 不過是個祝愿。 王悅想,這人原來真的在無人處陪著自己過了二十年。 吃過飯,王悅又躺在院子里槐樹下吹風發呆。 小和尚聰明看了眼王悅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覺得這樣不成,思索片刻,他回屋子里拿了個簽筒,想了片刻,翻手把里頭的簽全倒了出來,摘出所有的下下簽,又想了想,又把剩下的中簽全摘了出來,最后才把剩下的簽裝了回去。謝景在一旁靜靜看著他,挑了下眉沒說話,隨即他就看見聰明喊了聲“世子”抱著簽筒朝王悅蹬蹬蹬跑過去,他那模樣真的像極了討賞。 “求簽?”王悅想了片刻,點點頭,“行??!” 他從聰明手中接過簽筒,轉頭問謝景,“要不你替我拆簽?” 謝景點點頭,“可以?!?/br> 聰明在一旁朝謝景使眼色,一雙眼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全是上簽,怎么抽都成,他對著王悅調侃道:“世子,你這年紀仍尚未娶妻,家中老丞相與夫人著急了吧!不如求一段姻緣?我廟里的姻緣簽很靈的,龜茲高僧開過光的,山下村里的那老漢今年八十了,前兩天上山求了姻緣,回去就娶了好幾房新婦!” 王悅正在研究那簽筒,總覺得這簽似乎少了些,心想莫不是這寺廟窮得連簽都少削了幾根,忽然聽見聰明問他求不求姻緣,他忙對謝景解釋道:“他開玩笑的!” 謝景看著王悅那副緊張樣子,道:“算一算姻緣也可以?!?/br> 王悅聞聲一抖,差點把簽筒給扔出去,“不不不,不必了!”他堅決推辭,就差沒在自己臉上刻“忠貞不二”四字了。王悅平生什么都不怕,就怕謝景不高興。 謝景望著王悅,每到這時候,他就仿佛瞧見王悅有條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一搖一晃的。王悅其實很會撒嬌。 王悅告饒,“我給自己測一卦吧?我近日運氣不大好,去去晦氣?!?/br> 謝景沒再折騰他,點頭許了。 王悅這才低頭轉簽筒。 嘩一下,接著又嘩一下,他漫不經心地晃著,一雙眼卻認真地打量著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