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忙了大半晚的王有容總算得空了,他一拍手,頂著夜風,帶著一大群侍衛仆從上街吃宵夜。 烏泱泱的一大群人在巷子里頭席地而坐,人人手里捏著餅,面前的爐子上燙著酒,披麻戴孝的王有容坐在火爐邊咬著大餅,滿身脂粉香氣撲鼻。 “王大人?!辈恢悄莻€人起了頭,湊過去問了王有容一句,“今日那船上的是謝家大公子吧?他是不是抱著……”那侍衛似乎不知如何說好,忽然轉過身抱了下一旁的年輕侍衛,“這樣?” 王有容正喝著酒,噗一口全噴了出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 “王大人你沒事吧?!”一群人忙上去給王有容拍著背。 王有容給酒嗆的眼淚都出來了,他擺擺手,“沒事!我沒事!”他擦了把嘴角的餅屑,對著那侍衛道:“這些事你們權當什么都沒瞧見,知道吧?沒瞧見,我也沒瞧見!” “對對對!沒瞧見!”一群人立刻點頭應和。 王有容咽了口口水,低頭喝了口酒。 過了許久,有人壓低了聲音問道:“王大人,那之前不是都說世子是和太子殿下嗎?怎么又換了人?” “王大人,世子這事到底真的假的?你說給我們聽聽吧,我們保證不說出去,你說說?” 王有容掃了他們一圈,過了良久,他終于壓低了聲音緩緩開口道:“我跟你們說,這事你們算是問對人了?!彼攘丝诰?,“這種事我這真是從不跟外人說,你說說,這種事我敢隨便跟外人胡說嗎?說出去,咱們丞相府的面子往哪兒放?世子的臉又往哪兒放?” 忙有人應和道:“那王大人你同我們說說!我們都是自己人,我們絕不說出去!保準聽過就忘!” 王有容瞥了眼那開口說話的人,似乎略有為難之色,他看了眼圍過來的侍衛,手指頭狀似糾結地輕打著碗。 侍衛頓時領會過來,回身對著那賣酒的老人道:“再燙壺酒!最貴的!”一群人忙將熱好的酒好生地捧到了王有容地跟前,“王大人你用酒!” 王有容低咳了聲,伸手緩緩接過了酒,夜里的冷風吹在他臉上,他抬頭掃了眼一股腦湊上前來圍著他的侍衛,過了許久他才道:“這事……說來那就話長了,其實世子啊,他和太子那事是真的,和謝家大公子的事,那也是真的,我同你們說……” 小巷子里頭一群人圍在一塊竊竊私語,里頭時不時傳來驚呼聲,倒吸涼氣聲,大餅掉地的啪嗒聲響。 賣餅的老頭背著手湊在外頭,聽說書似的聽得津津有味,忽然他回過神來,抬腳踹了下湊過來的大黃犬,“去!” 大黃犬縮了下,嗚咽了兩聲,而人群最里頭披麻戴孝的清秀男人正說到精彩之處,舌燦蓮花。有見識的人一眼便能堪破天機,此書生在破巷子里頭口若懸河指點江山的模樣,一看便是煊赫權門出來的老牌幕僚。 瑯玡王家的幕僚,論口才,他們稱二流,建康城沒人敢問一流。 王悅次日一大清早便起了,從睜開眼那一刻起便不停地打噴嚏。 他擦著鼻涕坐在堂前吃早飯,外頭下人通報,說是拜帖已經送至京口郗家了,王悅點了下頭,正想讓這人下去,忽然發現這人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大對勁。他一頓,放下了擦鼻涕的手,從袖中掏出了干凈的帕子。 那下人點頭退下了。 王悅不知為何更覺得奇怪了,捏著手帕看著那下人遠去的背影,忽然開口把他叫住了,“等會!”他看著那下人回過頭來,問道:“王有容呢?一大清早不見人?” 王有容過來的時候,王悅盯著他眼下的黑色眼圈看了很久,多嘴問了句,“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昨夜出門逛了圈,回來得晚了?!?/br> 王悅不覺異樣,也沒多問,對著他道:“對了,我昨晚翻文書時查到件事,年初的時候,郗鑒進過京,你猜那時是誰幫著王導引薦的他?” 王有容想了會兒,記起來了,“左仆射紀瞻?!?/br> 王悅點頭道:“是他,我記得當初王家出事,也是他在皇帝面前給王家求的情,他為何會出手幫我們?這里頭有何隱情嗎?”王悅想了很久都不記得紀瞻和王家有何交情。 王有容恢復了尋常正經神色,思索了會兒,他開口道:“紀大人替王家求情過后,丞相親自上門拜謝過他,丞相似乎也頗覺奇怪?!?/br> 王悅沉默良久,開口道:“算了,至少他幫著王家,等回去后,再上門去走動走動吧?!蓖鯋傁肓似?,道:“我瞧王導是存了引郗鑒入京的打算,若真是這樣,到時候說不定又要有求于紀瞻。算了,此事先不提,當下還是糧食的事重要,你吃點東西,吃完我們去見見郗老將軍?!?/br> 王有容看著招呼他坐下吃飯的王悅,心里頭頓時有些異樣,他忽然有些良心難安,開口道:“世子,昨晚……” 王悅忽然打了個噴嚏,吸著鼻子抬頭看他,“你怎么了?” 王有容想了想,“沒事,沒事!” 說出去的話,那便是潑出去的水。王有容望著王悅,心里不住抱歉,這昨晚喝得有些多,開始還稍微克制些,后來便無所顧忌了,他一時也忘記了自己說了些什么,總歸……還是別提了。 王悅是一個人去的郗家,沒和謝景一塊去,他雖然得罪過郗家,但是王導與郗鑒是多年故交,他想著這事終究是他出面比較合適,便自己一個人去了。 到了才知道不巧,今日郗老將軍不在。 “前天老將軍收著了消息,江北流民那頭出了點事,他受好友前去,本該是昨晚回來,卻不曾想路上耽擱了,今日一早書信到家,說是給世子你賠個不是,糧食的事他已經安排下去了,世子有什么事,與我們家女公子商量便是?!?/br> 王悅聽著那幕僚地話,腳步忽然微微一頓,郗家大小姐? 郗老將軍平生子嗣不多,膝下二子一女,長子郗愔今年才十歲出頭,長女郗璿今年二十歲,和王悅同年同月出生。 王悅頓覺不好,他是認識這位郗家大小姐的。要數世上王悅不想打交道的人,郗璿肯定排得進前十。 兩人頭一次見面,這位郗家大小姐穿得像個乞丐似的在街上游蕩,王悅記得那天是乞巧節,他路過京口,瞧見郗家大小姐行俠仗義,誤以為她在打家劫舍,他路見不平隨手相助,兩人梁子就此結下了。郗家大小姐自稱自己是個胸大無腦的女人,實際上她沒胸,但確實無腦,她最恨腹中空空的紈绔草包,兩人打從京口第一次見面,王悅便備受歧視。 猶記得當年郗大小姐得知兩人可能要成親時那一句“啊呸”,唾沫差點濺了王悅一臉。 是了,兩人同年同月生,據說兩家父親曾指腹為婚。不過此事后來不了了之,因為曹淑瞧不上郗璿,覺得她是個沒娘的野孩子,沒有教養也沒不識大體。王導出了名的懼內,此事便再也沒有人提起過,王導心里頗覺對不起郗家,后來郗王兩家通婚,無論是嫁娶,他安排的都是最盛大的排場,給足了郗家人面子。 郗家大小姐一直沒能嫁出去,今年二十歲了,恨嫁之心京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自十五歲后她便知道要自力更生,據說所有路過京口的成年男子,但凡不是缺胳膊少腿,郗家大小姐都會將人拖回來請吃飯請喝酒,可郗家大小姐仍是沒能嫁出去。 王悅打京口躲著走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不想見郗璿。今日得知又要與這位大小姐打交道,王悅無話可說。 為了糧食。 王悅走進了大堂,大堂里只有零星幾個侍女,沒瞧見郗璿,王悅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松了口氣,一扭頭卻忽然發現郗家大小姐倚柱笑著打量自己。 嚇了一跳的王悅:“……” “別來無恙啊,王長豫?”郗家大小姐穿得像個蜘蛛精似的,她撣去了肩膀上的灰,對著王悅笑道:“我等了你許久了?!?/br> 王悅:“……” 兩人出門去了花廳。 對視了一會兒,郗家大小姐親自抬手給王悅倒了杯茶,又親手遞到了王悅的面前,王悅與他有些年頭沒見了,一時還以為她換了脾性,結果郗大小姐坐下來的第一句話讓王悅差點沒被茶嗆死。 “你來提親???”郗家大小姐支著下巴望著王悅。 王悅一口茶全噴出去了。 郗家大小姐咯咯咯地笑起來,王悅看得毛骨悚然,卻聽見郗璿又柔聲道:“你放心,糧食的事我已經安排下去了,你查過便能帶走,大是大非我郗家還是拎得清楚的,今年是百年不遇的荒年,捐糧便是救國難,我郗家理當傾盡全力?!彼鯋傆挚┛┛┑匦ζ饋?,“再說了,今后便是一家人,” 王悅一聽見郗璿的笑,手極輕地抖了下,卻見郗璿遞過來兩份東西。 第一份打開看是糧食的清單,東西的數量一眼便知誠意,比王悅想象中要多了一倍不止。 王悅詫異過后,打開第二份東西看了眼。下一刻他忽然愣住了。 婚書。 他刷一下去翻最后的落款,金印紅泥,往上走,是一行極為端正沉穩的楷書,那王悅再熟悉不過的字,那是王導的字。 這是封王導親筆寫的婚書。 婚書上的兩個名字是: 王長豫,郗子房。 郗璿坐在那兒望著明顯有些反應不過來卻依舊鎮定的王悅,抿了口茶極輕地笑了下,眼神頗為玩味。 王長豫,你當京口郗家的糧食這么好借的? 王導壓根就沒提借糧的事,他下的東西是婚書,這十萬擔糧食,那是她郗家大小姐的嫁妝。 瑯玡王家世子的婚姻,值得上這個數目。 戰亂逢災年,十萬擔糧食是個什么概念?郗璿望著王悅,果然沒聽見王悅開口說一個字,她諒王悅也不敢,她微微一笑,道:“我聽我父親說了,軍需加吃用,十萬擔糧食怕也不夠,不過郗家家業實在不大,家底全拿出來,也只有這么些了?!?/br> 王悅捏著那份婚書看向郗璿,“你同意了?” “什么?”郗璿沒聽懂,笑著問了一句。 “你不是從來都瞧不起我?”王悅看著她,“你愿意嫁我?” “為何不愿意?”郗璿聞聲笑起來,“瑯玡王家的主母,多少女人爭破頭想要坐這位置?再說了,我沒有瞧不起你,那時你跟我年紀都還小,小孩子懂什么?” 王悅望著她,手不自覺地捏緊了那婚書,他想說句什么,沒說得出來。 郗璿看著他,忽然笑起來,“你別是記仇吧?我當年罵你,你便當做我不懂事,你堂堂瑯玡王家世子何必跟我一個婦道人家計較,那實在不成,我現在給你賠不是?” 王悅伸手一把扶住了要給他行禮賠罪的郗璿,“我不是這個意思?!?/br> 郗璿低下頭看著王悅,打量了一會兒道:“你不高興?” 王悅看了她一眼。 郗璿今日這身穿得真的有些一言難盡,純黑色的長衫籠著灰黑色的紗,袖口與衣擺刺著銀色水紋,她撐著桌案低頭看向王悅,頭發披散下來,她笑了笑,“久別重逢,忽然便成了夫妻,我也有些不適應,習慣了便好了?!?/br> 王悅看了眼那婚書上的日期,上頭寫著成婚是在三月之后。 這個日期算是很緊了,尋常世家大族,從定下親到正式成婚少說也得要個一年半載,三個月,很趕了。王悅看向郗璿,良久才道:“你真的愿意嫁我?” 郗璿打量了王悅許久,笑道:“王長豫你是世家出身的人,士族通婚之事,你比我懂多了?!?/br> 政治通婚,哪有什么愿不愿意,只有合不合適罷了。 王悅從郗家走出來的時候,忽然便明白過來許多事。 平白借走十萬擔糧食,郗家的糧食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郗家如何會愿意?你說忠君愛國,可飯都吃不上,談何忠君愛國,戰亂時代,糧食便是命。王導從一開始心里頭便跟明鏡似的,所以他不和郗家提交情,他下了婚書。 九品中正制,上品無寒族,郗王兩家聯姻,從此郗家一腳踏入了建康的政壇,這才是郗鑒真正的夙愿。 他至此終于明白過來王導派自己來收糧的真實原因。 王悅,王家世子,中書侍郎,郗鑒準女婿。 京口廣陵一帶的官員很難不買這一串名號的面子。 王悅想通后,沒回去,出了門在橋上坐了許久,終于,他扭頭看向一言不發的王有容,“你早就知道這事?” 王有容沉默了會兒,沒說話。 王悅心中了然,他收回了視線,過了許久他才開口道:“按道理說,自從上回我和司馬紹那流言出來后,他便應該早知道了我和謝景的事,我以為他不過問,是……”王悅頓了許久,開口道:“我早該想到的?!?/br> 王有容看著王悅,低聲道:“世子,京口這邊剩下的事,交由我處理便是?!?/br> 王悅緩緩道:“此次借糧,一共兩處地方,一處是京口,京口當年是荒土,后來流民擁入,種起了糧食,所以有富余之糧。另一處是姑蘇,那原本便是富庶之地?!蓖鯋偪聪蛲跤腥?,“如果說京口是郗鑒的地盤,那姑蘇我要去求誰?不如你直接和我說了如何?” 王有容看了王悅許久,終于低聲道:“陳郡謝氏?!?/br> 這四個字一出,王悅愣住了。至此真相大白,他終于明白過來。 王導沒插手他與謝景的事,原來是這樣。 王悅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過了良久才道:“我不記得謝家在姑蘇一帶有何勢力,好像就兩代之前有個謝家旁支子弟在姑蘇當過官,別的沒了?!?/br> “姑蘇許多官員都曾是當年謝家的幕僚,提拔他們的人,”王有容看了眼王悅,“是謝陳郡?!?/br> 王悅一下子沒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