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他終于等到了主動權在他的手中。 他想顛倒乾坤。 他要王敦好好活著,要司馬紹好好活著,他想要改寫這史書。 命?魏晉人不信這玩意。 之前王家危機重重,他受到種種鉗制不能輕舉妄動,而眼下轉折點終于出現在了王悅的面前,王家如日中天,權力觸手可及,他知道歷史的走向,放手一搏未嘗不可顛倒乾坤! 魏晉尚玄,有點道行的人都看不起天命這種東西,王悅也不信命,我命由我,豈由幾張紙能隨便定論? 王悅不覺得這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誰說歷史改不得? 史料記載,他瑯玡世子王長豫,年紀輕輕便神秘地死了,死因不明,死后還給取了個很娘的謚號,貞。 他是死了一遭,但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吃好睡好精神好!也不咳血了!除了濫用五石散外幾乎沒啥污點了,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會在短短幾年之內再暴斃一次! 除此之外,歷史上還有一件不合常理的事,縱觀史料,有關他的記載特別少,只有寥寥幾筆,大多數還是在野史上,仿佛歷史上他這個人沒啥存在感似的。王悅覺得無稽至極,他是王家世子,雖然頂著個草包的名聲,可也在十四歲便憑著門第當了個四品的官,前途更是一片光明,他竟然會在歷史上籍籍無名? 說出去讓人笑死! 迷信史書使不得,鬼知道里頭被摻了些什么東西,王悅覺得,今日這螳螂與蚍蜉他是當定了! 無論如何,只要他盡全力撐過接下來的這一年,一切便有轉機。 被王敦罵完之后,得到了王敦的保證,王悅放下心,擦了擦身上的口水,老老實實地回了房間。 沐浴,更衣,服散,喝酒。 王悅偏著頭打量著窗外,翻著文書,因為五石散與冷酒的緣故,他的手輕輕顫抖,他不以為意,手緩緩地點了點文書上的兩個人名。 第一個名字是:郗鑒。 郗鑒是京口久負盛名的一位老將軍,近日王導似乎在和他談聯姻事宜,看樣子王郗兩家是要做同林鳥了。 另一個名字是:謝陳郡。 王悅不知道為何會下意識笑了下,思索片刻,把謝陳郡三個字拿狼毫細筆輕輕圈了起來,好似這樣便將這人關住了似的。 他笑笑,收回自己的思緒,冷靜地繼續在名單上添著各種名字,最后他頓住了筆,猶豫了很久,緩緩寫了兩個字。 陶瞻。 要知道,陶家雖然只有曇花一現般的繁華,但是他家這朵曇花開的時候,差點亮瞎了烏衣巷所有的公卿。陶家如今瞧著安靜,嶄露鋒芒時連王家都敢宰,剽悍勇武絕非浪得虛名! 雖然陶瞻這人腦子瞧著不太正常,還和他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王悅斟酌良久還是把他的名字添上了。 這位狀似瘋狗見面就咬他的仁兄,還是有救的,并非瘋得喪心病狂。王悅覺得應該給個機會。 把早就爛熟于心的名單寫完之后,王悅又給慢悠悠地將紙燒干凈了,他想了會兒,回身把王有容找了過來。 他在屋檐下壓低聲音湊在王有容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院中其他侍者看著這一幕,嘴角忍不住輕微抽搐。 世子,你這個樣子真的很猥瑣??!一看就是有jian計! 王有容聽完王悅的話后點點頭,同樣一副猥瑣的樣子,那群侍者終于沒了想法,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句話真不是沒有道理。 王悅拍了拍王有容的肩,示意他可以去著手辦了,王有容走了出去。 王悅這回想干老本行,玩把陰的。 三日后,陶家二公子登門求見,指名道姓說要求見王家世子。 王悅摩拳擦掌。 “陶道真?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王悅一瞧見陶瞻進門便笑了起來,做大爺的感覺太爽了,此時看著陶瞻那身和自己差不多的耀眼朱衣,他難得覺得對方順眼。 陶瞻眉目生得很好,可惜渾身上下帶點匪氣,沒什么世家公子的貴氣,陶家原本便是草根武將起家,他也壓根不想當什么世家公子,他看著假惺惺的王悅,心里料定了這人肯定是為了上回的事報復,也是,王家世子的心眼比針孔還小,這事誰都知道。 他難得沒說什么,抖了抖衣擺,在王悅面前的桌案上坐下了,他一屁股正好坐在了王悅正在裝模作樣看的文書上。 王悅看了他兩眼,笑道:“陶二公子這是上門尋死來了?” 陶瞻看了他一會兒,然后當著堂中所有人的面,從袖子里掏出把匕首,擱在了王悅的脖子上。 陶瞻出手的時候,動作慢條斯理得像是拿什么禮物似的,王悅最近藥磕多了反應慢,沒回過神來,也沒想到陶瞻敢這么明目張膽,一時便著了他的道,不止是王悅,堂下的侍從們也都驚呆了。 “把孟嘉放了?!碧照疤鹭笆?,拍了下王悅的下巴,說話跟鬧著玩似的,偏偏又帶著股殺人放火似的傻瘋勁。 王悅頓了下,他果然是低估了陶瞻作為一條瘋狗的自覺,他拍了拍陶瞻的手,“求人要有求人的態度?!?/br> 陶瞻笑了下,刀鋒微微一抵,一絲血從王悅的脖頸處溢出來,王悅心里頓時破口大罵,晚上還得去見謝景,這瘋狗自己弄得血淋淋的叫他怎么見人?他于是道:“陶二公子,有話好好說,先把匕首放下?!?/br> “把孟嘉放了?!苯z毫沒有起伏的一句話,連語氣都沒變,聽得人想打他。 “你妹夫那也不是我抓的,他自己犯了錯誤,如今給人把老底掀出來了,怪我?” 陶瞻在王悅的脖頸上又輕輕劃了一道,這一道比剛才那道深了點,他語氣不變說道:“把孟嘉放了?!?/br> “你殺了我吧?!蓖鯋偟皖^沒再管他,從他屁股底下把文書抽出來,又對著堂下目瞪口呆的侍者說:“你們都記著,就是這個人殺了我的,此仇不報,你們誓不為人。 陶瞻看著王悅,那眼神大約是感覺遇上對手了,沒說話,忽而又想,這草包和他斗了許多年,本來便是個和他旗鼓相當的爛人,他問道:“你覺得我不敢?” “請不要手抖,給個痛快便是?!?/br> 陶瞻忽然笑了下,“你知不知道,我家祖上是殺豬的?!?/br> “……” “此刀乃是我家祖上剔豬骨頭用的小刀?!?/br> 王悅頓住了,忽然對著侍者道:“愣著干什么?還不給陶二公子看茶!” 陶瞻收了狀似匕首的小刀,在王悅的肩頭將血抹掉了,他輕笑道:“我的規矩你是知道的,王長豫,你有什么事朝著我來,我是很樂意耍你的,但你不能碰我meimei?!?/br> 王悅看向他,“那可惜了,你meimei遇人不淑,她的夫君重則斬首輕則流放,守寡和守活寡也不知她偏愛哪種?” 陶瞻盯著王悅看了會兒,似乎在猜測這人會吃哪一套,他想了想,把刀又給輕輕地抵回了王悅的脖頸。 王悅:“……”最近五石散真的吃昏頭了! 陶瞻心里知道孟嘉這事不是虛的,孟嘉確確實實底子不夠干凈,這才給王悅揪住了往死里整,但如今放眼建康,哪個名士權貴是豆腐蔥花似的清清白白的,王悅誰都不查偏偏查孟嘉,分明就是沒事找事,打擊報復。 他開口道:“你派人抓了孟嘉,無非是想要什么,說吧,你想要什么?” 王悅一聽這話頭,覺得不太對勁,他馬上反應過來是王有容將這事搞砸了。他吩咐王有容,讓他下狠手整一把孟嘉,王有容確實整了,他還鬧得全建康都知道是他派人整的! 叫你他娘的干事別這么實在??! 這下好了,原本指望著陶瞻有求于他,現在變成了陶瞻找他報復,難怪上來便動殺豬刀。 王悅抬頭對著陶瞻說:“誤會!全是誤會!” 陶瞻看著突然變臉的王悅,面上表情絲毫不變,一副“我連你祖墳埋哪座山都清清楚楚你別在我面前裝”的淡定樣子。 王悅道:“這事肯定是誤會,我派人徹查,若是那孟嘉無罪,我一定把他好好的送回去!”言下之意,孟嘉罪名坐實了那便該死去死。王悅反正已經被坑成這樣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陶瞻看了眼一臉正氣剛直不屈的王悅,問道:“你想如何?” 王悅心里頭松了口氣,他倒是不怕陶瞻真的割他的喉,他就怕陶瞻臨時興起捅他兩下玩玩,陶瞻人稱瘋狗,瘋起來絕非等閑之輩。他抬頭看了眼陶家二公子,忽然笑了,“我想同陶家二公子交個朋友?!?/br> 陶瞻詫異地看了眼王悅,似乎在看王悅是不是有病。 王悅微笑道:“我沒病?!?/br> 陶瞻不敢茍同。 王悅深深地嘆了口氣,對著他道:“陶兄你可能不信,我這幾日躺在床上回顧生平,思及陶兄實在是久久難以入眠,我實在是后悔與陶兄這等知書達理之人交惡,又知陶兄對我恨之入骨,為了打破僵局,我不得已采取下策,挾持了孟嘉公子,我其實說到底,只是想見上陶兄一面,和陶兄聊聊我對陶兄的敬仰之情?!?/br> 陶瞻明顯頓了下,“王長豫,說人話?!?/br> “陪我喝場酒,我回頭便把孟嘉放了?!?/br> “若是我不喝呢?” “那我也把孟嘉放了,誰教我仰慕你呢!” “……” 陶二公子有些拿不穩刀。 王悅說干就干,扯著陶家瘋狗便往后院涼亭走。 在涼亭里喝了一下午的酒,王悅勾著陶瞻的肩,一個勁兒地給陶瞻灌,陶瞻也不肯吃虧,盡數給王悅灌回去,兩人面上瞧著是在喝酒,那灌酒灌得就跟要掐死對方似的,偏偏誰也不愿意服輸,暗里較著勁。 一個字,喝! 王悅平生從未見過如此能喝的人,也沒見過醉起來這么能瘋的人。 他自己喝多了便意識恍惚,趴在欄桿上安靜地吹風,看著陶瞻從王家侍衛那里搶了把刀追著人滿院子砍,他也醉得差不多,看著那一幕沒什么反應,還覺得很是好笑,時不時還一臉呆滯地給陶瞻拍個手鼓個掌叫聲好。王有容是在兩人剛開始喝的時候 趕回來的,此時他站在一旁看著院子里那只逮誰砍誰的瘋狗,撞墻的心都有。 正在后院涼亭雞飛狗跳之時,門被咿呀一聲推開了。 喝醉了的陶瞻紅著眼,渾然一只純正的瘋狗,他拎著刀瀟灑回頭,瞧見個貌美的女子款款而來,身后跟著一群仙女似的丫鬟。陶瞻眼睛直了下,盯著那走在前頭的好看得讓人神魂顛倒的女子,眼珠子不轉了,酒勁越來越強,他雙眼模糊,幾乎將那人看成了九天玄女南海菩薩。 他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一把扔了刀朝著那女子撲過去,狠狠抓住了她的手,低低地喊了聲,“仙子!” 王悅看著那一幕,醉得神志不清卻仍是笑呵呵的,他回頭對著王有容道:“你看!你看!” 王有容本就絕望,此時絕望地回頭看了眼,下一刻他頓時想咬舌自盡。 “夫人?。?!”他朝著被陶瞻一把抱住的曹淑飛奔而去,吼道:“陶道真你快放手!你放手!” 王悅將頭撐在欄桿上,看著對面那副場景,拍手笑道:“好!” 帶著食盒來看看自家兒子的曹淑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抱住自己的年輕男人,似乎是太震驚而沒反應過來,她身后的下人尖叫起來,忙上來與王有容一起拖開陶瞻,陶瞻平日里除了尋滋生事便是練武打人,瞧著身量纖細,力氣大得很,尋常人哪里拽得動他,他一腳踹開了礙事的人,摟著曹淑對著她道:“仙女,你何方人士?生得這般好看?!?/br> 他話音未落,王有容一個暴起抄起石頭把陶瞻砸懵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陶瞻要昏倒的時候,陶瞻卻滿不在乎地搔了下頭發,對著曹淑道:“仙女,我們走!我們去沒人的地方說去!” 王有容目眥盡裂。 王悅趴在欄桿上,總覺得陶瞻抱住的那個仙女有點眼熟,他想了想,沒記起來,于是他拍手道:“好!”恍惚間,他瞧見那貌美的仙子聞聲回頭看了他一眼。 王悅三天沒出門。 他酒醒后跪在祠堂里抄了整整三天的家訓,抄到手抖得像是得了癲癇。自從十五歲后,他便再沒抄過家訓,憶苦思甜,不禁潸然淚下。 他要殺了陶道真那個登徒子,那個畜生! 碎尸萬段! 挫骨揚灰! 落筆狠狠一道豎,幾乎力透紙下案板,殺氣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