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她捏起來看了眼,忽然猛地睜大了眼。 下一刻,醫院里猛地沖出來一人,她飛奔到大街上,伸手就招了輛出租車,“祿口機場!” 一下車,王樂幾乎是在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飛奔,“王悅!”她邊跑邊喊,凌晨的機場沒什么人,唯有幾個流浪漢好奇地打量了她兩眼,王樂拿手狠狠梳了把頭發,聲嘶力竭地站在大廳門口喊:“王悅!你他媽出來!”她喊了一陣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轉身跑到大廳售票處,一把擠開了排隊的二三人,急問道:“今晚有到南京的飛機嗎?” 那服務人員看了眼她,“兩個小時前有一班?!?/br> 王樂一算,兩個小時?王悅之前沒買票,那應該是沒趕上。她猛地回身往外跑,“王悅!”她喊著名字找了兩圈,二十多分鐘后,她啞著嗓子后退了兩步,氣力不支地低腰扶住了膝蓋,大口喘著氣,“混蛋!”她猛地扯了外套狠狠甩了地上,“王悅你他媽跑哪兒去了?!你他媽給我出來!” 嗓子一片沙啞,聲音都變了。王樂忽然蹲下了身蒙頭抓了把頭發,一時竟是有些氣得想哭。 這都什么事兒???大晚上的一聲不響跑南京去了,留個信就跟交代后事似的,你他媽寫遺書呢?王八蛋!王樂抱著膝蓋就坐地上了,碎碎罵著人,從兜里掏出手機,不知道第幾次嘗試給王悅打電話,按著按著鍵,眼淚忽然就下來了,“王悅你他媽有病吧?!王八蛋!” 她怕什么?她怕王悅那個傻子出事,她怕他死了。 王樂聽著電話那邊無人接聽的提示音,一瞬間心底忽然極為委屈,她忙抬手抹了把眼睛,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眼淚啪嗒啪嗒不停地掉。她擦了一會兒,忽然就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從前王悅待自己好,她總覺得是尋常,還總是嘲弄這人的笨拙和土氣,可這會兒一個人狼狽地坐在地上,腦子里卻是止不住地瘋狂地想他的好,想到心底全剩了委屈。 生離死別,非經歷過的人不能體會。王樂坐在那兒蒙著頭,眼前一片模糊,“哥,我怎么辦???我一個人,我怎么辦???” 一個路過的人見王樂哭的兇,又看了眼四周只是一味觀望的人,猶豫了片刻,伸手想把王樂扶起來,手還沒碰到王樂的胳膊,手腕忽然被人拽住了。他一愣,抬頭看向面前一身病氣手勁卻是極大的淡漠少年。 王悅轉身看向蒙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王樂,慢慢蹲下了。他伸手輕輕揉著王樂的頭發。 王樂忽然就一震,刷一下抬頭,眼里還含著眼淚,一看清面前的人,她渾身都一抖,猛地撲了上去,緊緊抱住了王悅的脖子。她竟是說不出話來,嗚咽地罵著人,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王悅知道她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抬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背,而后一臉淡漠地擦了把鼻子下流出來的血,他吸了下鼻子,開口聲音同樣是沙啞的,“好了,別哭了啊?!?/br> 王樂還未來得及說話,就感覺到肩膀上一陣熱流,她忙抬頭看了眼,捂著口鼻的王悅臉色蒼白的像個紙人,鮮血從指縫里一點點滲出來。 “王悅!”她猛地伸手替王悅去捂住口鼻,拿袖子擦血,“王悅,你撐著點,我們回醫院,你別生氣啊,你別動情緒,冷靜點??!”她哆哆嗦嗦說著話,前言不搭后語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一時慌亂竟是連扶著王悅站起來的氣力都沒有。 一旁默默圍觀的看到王悅忽然就開始流鼻血,終于流露出些許詫異,喊了聲手忙腳亂的王樂,“打救護車??!” 王樂像是受驚一樣忽然跳起來,“對!救護車,王悅你撐著,我給你打……”她剛摸到手機,一只帶血的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腕。她抬頭看去,猛地怔住了。 王悅一只手捂著口鼻,臉上手上都是血,就連衣襟上也有一大灘干涸發黑的血跡,這樣子真是嚇人極了,可王悅的眼卻是一片平靜,那是真真正正的平靜,你在他的眼里看不見一絲的慌亂,看不見過去,也看不見未來,那雙眼沉沉的,平靜中帶著浩然洶涌的攝人氣勢。 王樂忽然就定住了。 火車站。 將兩張身份證狠狠甩在了售票處,王樂擦了把手上沾著的王悅的血,隱約覺得自己是可能真是瘋了,她抬眸銳利地望著那窗口里的人,“兩張去南京的車票,最快的?!?/br> 人工售票處的服務人員看了眼面色陰沉的王樂,又看了眼她身后滿衣領干涸血跡的王悅,良久,她才慢慢伸手從玻璃底下撿起了那兩張身份證,查了一下后開口道:“兩小時后有一班還有空位置,凌晨兩點鐘發,六點十分到南京?!?/br> 入秋的天氣早晨天色暗得晚,凌晨六點的南京天色還沒大亮,這座六朝古都悠悠飄著雨,老城墻下舊苔痕又添新綠。 王樂渾身都在打著寒戰,涼意一點點滲入骨子里,她抖著手,在一旁的流動攤位前買了把傘?;仡^看向王悅,少年蒼白著臉色,望著她輕輕笑了下。雨幕和昏暗的天色遮去了很多東西,王樂站在那兒定定望著王悅,也不知道是怕的還是嚇的,眼淚忽然就再次涌出眼眶,她狼狽地別開頭,撐開傘走過去將傘撐在了王悅的頭頂。 “你要去哪兒?南京我不熟,不知道怎么走的?!?/br> 王悅其實已經很虛弱了,他沒告訴王樂,他眼前此時是一片黑暗,輕輕眨了下眼,他開口問道:“你又哭了?” 王樂喉嚨發緊,沒說話。 王悅眼前的黑暗散了些,他在一片昏暗中輕輕摸了下王樂全是冰涼雨水的臉,“別哭了啊?!?/br>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所謂親人,不過是看你一人孤獨,人世結伴走一遭。這一程走完了,終究是要散的。 王樂慢慢捂住了眼,良久才凄然笑著問道:“王悅,你到底要做什么呀?”她紅著眼,輕咬著嘴唇笑著看面前的虛弱少年,“謝景說了,你不會有事的,王悅,你不會有事的,是吧?” 王悅靜了很久,沙啞著聲音低嘆道:“王樂,喊我一句兄長吧?!?/br> 雨聲淅瀝,周圍人來人往,風雨如晦,王悅隔了很久,耳邊才響到一句壓到了極致卻仍是輕顫的細微聲音。 “兄長?!?/br> 霎時間,無數細雨飛濺,砸出天地間一片浩浩霧氣。王悅忽然就紅了眼睛。 水泥街道舊城區,昔年草木幽深的王家祠堂舊址。王悅靜靜站在雨里,撐著傘,長身玉立,雨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下大的,狠狠沖刷著傘面。天色未亮,加上風雨交加,烏云遮蔽,周圍都是陰沉沉的一片,王悅立在那兒,眼前的景象卻是一點點暈散開來,他看見平地樓閣層層而起,他看見老樹新芽叫昏鴉,他看見了肅穆輝煌的祠堂里,黑漆漆的王家列祖的牌位靜靜列了數行。 王樂站在雨里屏著氣看王悅,不敢說話,她想沖上去那站在雨里發愣的人拽過來,腳卻像是定住了似的動不了,她不知道王悅到底怎么了。 站了很久,王悅放下傘,平靜地屈膝跪下了。 “瑯玡王氏不肖子孫王長豫,叩見列位先祖?!?/br> 沉默良久,一道平靜不帶波瀾的聲音響起來,此時此刻,王悅心中一片寧靜,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聽得更是清清楚楚。 那是他背了無數遍默了無數遍的瑯琊王家家訓。 君子不讓,修身以齊家,泯軀以濟國…… 曾經有口無心敷衍著念著的話一句一句從嘴里慢慢吐出來,那一瞬間,竟是有如浩然長風貫穿胸膛。王悅筆直地跪著,血一滴滴砸在地上,而后立刻被雨水沖刷地干干凈凈,有一部分血逆流回嘴里,他喉嚨里一片翻涌的血腥銹味,每說一個字,聲音都漸漸低下去,眼前黑暗一點點再次聚集,半晌,他擦了血,淡漠地繼續背下去。 從前王導拿著戒尺讓他背這段,他囫圇地背了,王導問他這段什么意思,他卻是總是支支吾吾隨便說些什么敷衍過去,他一直就不喜讀書,也開不了竅,可這一瞬間,心底卻是突然一片透徹,明朗無比,這一段家訓洋洋灑灑說了許多,不過一句而已。 天生七尺男兒立于天地間,自當頂天立地。 從前不懂的,忽然一瞬間就懂了。人生天地間,都有一肩重任要擔。 站在不遠處的王樂看著這一幕,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那少年跪在雨中渾身都濕透了,可腰背卻依舊筆直如刀。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就抑制不住地哭出聲,慌忙伸手死死捂著嘴,她咽著聲音,立在原地動彈不得。明明是她帶王悅來的南京,王悅瘋魔,她也跟著瘋魔,她想,她怎么就會真的帶王悅來南京呢? “王悅?!蓖鯓氛玖撕芫?,忽然沖了上去,腳下一踉蹌不留神竟是跪摔在了王悅的面前,她說:“王悅,我錯了,我們現在就回去?!彼焓志腿コ锻鯋偲鹕?,沒扯動,反而腿一軟重重摔了回去,王悅伸手接住了她。 王樂拽著王悅的手,終于哭彎了腰,啞聲喊道:“cao,王悅你別死啊,你他媽混蛋!” 王悅眼前發黑,正想對王樂說句什么,兜里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嗡嗡聲在大雨聲幾不可聞,王悅卻是一下子就察覺到了,他伸手去摸手機,摸了好久才摸到,王樂替他按了接聽鍵。 他壓著喉中血腥沉默了一會兒,聽見對面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王悅?” 王悅攥著手機的手猛地緊到指節發白,手背青筋一根根跳出來,臉上徹底褪盡了血色。 謝景半天沒聽見聲音,“王悅,你怎么了?”對面那是雨聲? 王悅喉嚨里壓著句話,幾乎就在嘴邊了,他忽然狠狠咬了下嘴唇,疼痛感傳來,血腥味一瞬間更烈,他硬是把那句話咽了回去。 謝景一點點攥緊了手機,一片死寂后,他開口打破了沉默,“王悅你在哪兒?你怎么了?” “謝景,”王悅隨意地抹了把嘴邊的血,蒼白的臉上忽然扯出一抹輕笑,他低沉著聲音認真道: “我會記得你的?!?/br> 眼前終于是一片濃艷血色,王悅伸手捂住了嘴,血瘋狂地溢出來,嗆得他咳嗽起來,那咳嗽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而后終于是一片安靜。 “哥!哥!”王樂推王悅,卻是輕而易舉地將人推在了地上,她一愣,而后忽然猛地撲過去拍王悅的臉,“哥!哥!”王樂觸及王悅鼻息的一瞬間,腦子轟然一蒙,“哥!” 慌亂至極的叫喊聲從手機對面傳來,謝景站在街道旁,手機忽然從手中倏然滑落。陽光鋪了一整個城市,到處都是泱泱的金色,他立在那兒,忽然就怔住了。 第26章 瞑目 渾身濕透了的謝景坐在桌前,沉默地望著面前被雨打濕模糊了字跡的信,水順著發梢一滴滴砸在地板上,滴答一聲又一聲。除此之外,房間里真是靜極了。 昏暗的房間里,謝景平靜地望著那封信,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撐住了桌案,眼前一陣發黑。 東晉太興三年,江州長史府,夜。 一人忽然從睡夢中睜開了眼,驚醒了過來。夜色正深,房間里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 男人撐著床起身,從一旁撈過青色發帶隨意地挽了下頭發。 皺著眉,他伸手拿指腹輕輕揉了下眉心,淡淡星輝從半掩的窗戶里灑進來,照見男人一張清俊的臉。 男人坐著輪椅,穿著件略顯寬松的月白色衣袍,青色發帶隨意地挽著發,他抬起頭望了眼窗外,淡漠的臉上清清冷冷一雙黑色眸子,目光有點漫不經心,有些悠遠。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竹影婆娑。 他看了一會兒,慢慢推著輪椅到了案前,撈起青瓷杯子給自己倒了杯茶,涼了的茶水入口全是澀味,他喝了兩口,捏著杯子沒說話。 雨夜。 侍從推門進來,一路徑直入了小院。 “大公子?建康王家那邊出事兒了,三日前皇城那邊傳來的消息,王丞相家的世子中書侍郎王長豫于太子夜宴上遇刺身亡?!?/br> 寂靜的夜,房間里忽然就響起一聲清脆的杯子摔碎的聲響。 建康城,丞相府。 深夜的祠堂,穿戴得整整齊齊的王恬跪在祠堂前替他同父異母的大哥、瑯玡王家的世子守靈,在這兒跪了兩天兩夜,一雙腿早已沒了知覺,他卻仍是筆直地跪著,滿身縞素透出幾分肅殺意味。 王家主母曹淑不眠不休地守了兒子的尸首三天,終于氣力不支昏倒在棺木前,如今僅僅剩了他一人替這位生前風光無兩的瑯玡王氏世子守靈。他望著那一枕檀木棺,想起他這位大哥平日里的放浪模樣,一時心里唏噓不已。 瑯玡王長豫,生前那是多少得意的人啊,當街帶人毆打過皇子,孤身一人敢上荊州叫板都督六州諸軍事,橫行建康十余年,紈绔聲名如雷貫耳。寧可得罪皇族,也別去招惹王丞相他兒子,這道理建康權貴圈子眾所周知。普天之下,再沒有比瑯玡王長豫更得意的人了。 也算是個人物,竟是說死就死了。 王恬一直看不慣王悅那副朱衣怒馬盛氣凌人的模樣,甚至覺得這位兄長有些丟人,王悅這活法說好聽了是風流得意,說難聽了就是狗仗人勢丟人現眼,丟王家的臉,也丟他們父親的臉??芍钡竭@一刻,望著這人的棺木,他終于不得不承認,他是有點羨慕王悅這種活法的,人活一世,誰不想自在逍遙? 當太子司馬紹上門要求開棺驗尸的時候,那一刻他的憤怒連他自己都覺得震驚。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拍案而起怒喝了一聲“放肆!”。 王恬如今想來,他仍是看不慣王悅的所作所為,可說到底,王悅也是瑯玡王家大公子,這么個身份的人,死的不明不白,打得是王家的臉。 坐在靈堂前回憶了這位兄長短暫的平生,王恬覺得挺好笑的,這人活了一輩子,就跟沒活過似的。 建康公卿人人都尊敬討好他,可實際上誰都瞧不上他;他生前朋友滿天下,死后來吊唁的人卻全都是為了瑯玡王家才來這靈堂痛哭流涕;他風流,可他死了也沒聽說有建康城哪位他的紅顏知己為他肝腸寸斷;他得意了一生,聽說他醉酒后有過豪言壯語,可也沒瞧他有什么作為,最后死在了尋歡作樂的酒席上。 王恬想了想,連唏噓都懶得唏噓了。 這人平生唯一給他留下好形象的,是六七年前的石頭城的一幕景象,他記起那年石頭城點將臺上無畏橫槍的世家紈绔子,那個擋在司馬紹面前渾身浴血卻依舊笑得玩世不恭的朱衣少年郎。也不知道那時候他是怎么想的,竟是覺得王悅這個人有南渡士族早已消磨干凈的血性,后來再看看,未免無稽。 王長豫就這么個人,平時吊兒郎當,偶爾瘋癲兩把,也就這么點格局了。 燭火一動不動地筆直立著,列了數行的王家先祖牌位,王恬跪在那兒守著棺木,大約是因為人都死了,他對王悅難得沒有平時的那股厭惡,反倒是覺得他有些可憐,此時為他守靈,也不覺得有什么不耐。 他一個王家庶出的兒子,能為王悅做到這份上,算得上仁至義盡了。 深夜的祠堂一片沉沉安靜。 他正想地入神,耳邊忽然響起一聲輕微的動靜,王恬一開始腦子混沌還未反應過來,直到砰的一聲巨大聲響在祠堂里響起來。 棺木猛地抖了抖。 王恬一下子睜大了眼,盯著那副棺木目瞪口呆,這棺材……這棺材在動?是這棺材在動?!這棺材里不是個死人嗎?還能動?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砰! 這一聲動靜極大,震得棺材蓋都跳了一下,移開了條縫。 王恬背后的冷汗刷得下來了,臉色嚇得比鬼還白,他望著那塊被人踹得一抖又一抖的棺材板,直接給看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