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王家大公子這性子,說實話是有幾分稀奇的。 東晉王朝重文輕武,同級別的文臣地位要比武將高上不少,像王悅這種不讀書的世家子太少見,尤其是后來玄學興起之后,王悅這種人基本絕跡。 東晉初年,曹魏尚儒的風氣早已經去了七七八八,上流世家大族都開始講起了玄道,世家大族的子弟不會講幾句玄學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單就說王導一代名相縱橫一世,入了江左,那也得老實地跟著大家品玄論道共同提高自身修養,正經事兒都不干了,整日就坐在新亭陪著一群江東土著豪閥嘮嗑。文臣尚且如此,武將莽夫地位如何不尷尬,要是稍微不入流一些的武將那則更是不被人待見了。 北方幾位乞活軍流民帥,手掌重兵坐鎮江東,陶侃、祖逖、郗鑒、蘇峻,誰不是一流人物?可這幫人連擠進東晉上流權貴圈子的資格都排不上,唯一一個出身相對相對還行的郗鑒,那也得和江東幾大豪族聯姻來穩固和抬高自己的地位。 可就這么一個各家各戶都講究讀書論道的環境下,王悅他就是對讀書不上心,這種情況俗稱又叫爛泥扶不上墻。 王老丞相自從發現自己的嫡長子長歪了后沒少苦口婆心地勸,偶爾見王悅太不上道了也會忍不住罵一兩句,奈何王家小世子后臺硬背景黑,他當爹的打不得罵不得,反倒回回把自己氣得夠嗆,后來王丞相索性就撒手不管了,你愛怎么鬧就怎么鬧吧??涩槴e王家是江左第一大戶,王家大公子沒文化,這說出去實在太寒磣,于是王導對王悅的要求就剩下了一條,也不高,有事兒沒事兒你記得裝一裝文化人。 王悅裝的一直挺像的。 小時候各種詩書功課都是司馬紹幫著混過去的,王悅早忘了腦子里有東西是種什么感覺,這會兒忽然讓他為王樂寫點什么,他一下子有些不知道怎么弄了。 想了一整個下午加半個晚上,終于,猶豫了良久的王悅蘸了墨,沉住氣緩緩落筆寫了起來。 他將寫好的字卷了卷,放在了王樂書包旁。忽然瞥見那套漢服疊得整整齊齊擺在一旁,他拿起來看了會兒,一雙眼靜悄悄的。 他忽然就想,也不知道王導怎么樣了。 自己死的太突然,他的身后事也不知道王導會如何安排,弱冠而亡,沒有子嗣也沒有妻妾,一個人來一個人走,那靈堂前也不知道是誰替他守靈,誰為他上這一炷香。 他母親曹淑平生就他一個嫡子,養了二十年,說沒就沒了,她要怎么辦?這余生幾十年,她一個人究竟是怎么過下來的? 王悅放下了那漢服。 一大清早,起遲了的王樂匆匆忙忙拽著鞋子從屋子里竄出來,一頭粉色頭發亂得跟被人刨過一樣,王悅坐在桌子前喝著水,靜靜看著王樂滿屋子手忙腳亂地竄。 王樂發現自己遲到了,準確來說,她覺得自己都快曠課了,她慌亂地將那漢服一把塞到書包,伸手就從一把抓過了王悅昨夜些的大幅字帖,看都來不及看,抓了轉身就跑,沖出門的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跟臺舊機器似的,渾身零件都在抖。 這他媽絕對遲到了! 王悅見王樂連臉都沒洗,就漱了下口,忍不住探頭喊了聲,“你不吃早膳了?” “不吃了!” “我寫的字你看過了嗎?” “我知道了!有事回來說!”王樂的聲音從大老遠樓下飄過來,逐漸遠去直至徹底沒了聲音。 王悅慢慢將手里的杯子放下了,思忖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寫的東西應該沒什么問題,他畢竟是瑯玡王家大公子,再沒文化也是個晉朝人,?;_@兒的人還是沒問題的,他點了下頭,他抬手又端起杯子慢慢喝了口水,轉身回廚房找吃的去了。 王樂走了沒多久,王悅一個人沒事兒干,起身又回房間把筆墨收拾出來了。 他總覺得昨晚那幾個字其實沒寫好,閑來無事,他打算重新寫寫找點感覺。 面前擺著裁得整整齊齊的雪白宣紙,漆黑的墨,王悅提筆蘸墨,寫了一兩行卻總是覺得不滿意,過了半天,他甩手把筆輕輕撂下了。 心境不太對。少年時跟著瑯玡王家的幾位先生學寫字,那時候不知道天有多高,也不知道地有多厚,膽氣粗得很,下筆透出股狂勁,我手寫我心,當然豪氣干云天??扇缃衲?? 說著不恨不怨,心平氣和,實則不甘又憤懣,快憋死了。既沒有看清云淡風輕的胸懷,也沒有只手回天的本事,卻要裝出這副隨遇而安的從容樣子,到底給誰看呢? 可笑說不上,挺可憐的。 王悅的手抖了下。 他回身從桌子的抽屜里翻出王悅的課本,翻到最后面的附錄處,看著上面那篇蘭亭集序。 這是他堂弟的字,王悅也沒想到,千年后瑯玡王家最出名的不是他父親王導也不是他叔父王敦,而是個只會寫字的書呆子,王悅還記得自己一次看見這字時的震驚,他真是沒想到,后世吹得天花亂墜的,大名鼎鼎的書圣,書法世上曠古絕今的一號人物,會是瑯玡王羲之。他記起一幕場景,抽著鼻涕擦著眼淚的小孩團坐在他家堂下寫字,院中桂花樹開得正好,一轉眼春來冬往,忽而玉樹臨風一少年。 他看著這上面熟悉的字,忽然覺得這其實也算封家書。 王悅正愣著,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那聲音不急不緩,王悅隔著門腦海中忽然就浮現一個人。 開門一看,謝景靜靜立在門口。 王悅望著他,不知怎么的,他望著這人皎皎的樣子竟是有幾分轉不開眼,“進來吧?!鳖D了片刻,他側過身拉開了門。 他讓謝景進屋坐了,見屋子里有點亂,他隨手扒拉了一兩下桌上的筆墨,正準備收拾宣紙和課本,面前忽然伸過來一只瑩白修長的手,王悅手中的宣紙被輕輕抽了出去。 謝景垂眸掃了眼宣紙上的字,這還是他第一次認真端詳王悅的字。 龍蛇橫飛,筆力之雄渾全然不像是個少年人寫的。謝景看了好一會兒,抬眸看向王悅,“你寫的?” 王悅點了下頭,“我寫的?!睎|晉瑯玡王氏,滿門書法大家,從未浪得虛名。王悅這輩子什么都混,唯獨一手字是貨真價實的好,幼年受罰一抄家訓就是幾千幾萬字,這一手的好字那絕對是實打實從根基上練出來的,即便是他如今心境不對,可是形還擺在那兒,瞧著總是好看的。 謝景垂眸望著那字看了會兒,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卻忽然聽見王悅開口道: “正巧你來了,一起喝酒去嗎?” 謝景抬頭看去。 王悅手里頭隨意地拿著《蘭亭集序》,手有些抖,或許他自己都沒察覺。 王悅忽然就想喝酒,人不開心的時候,要學著自己找樂子。他從個建康數一數二的紈绔落到這步境地,說實話真的很慘了,他又不能和別人訴苦,那憋屈的時候他找人喝兩杯總成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絕對是我寫文以來發展速度最快的一對cp 第15章 歌謠 老胡同老地方,風情萬種的老板娘還是戴著一雙水紅色袖套,笑著給王悅拎過來兩大壇子青梅酒。 謝景看著對面心情不錯的王悅,忽然覺得有些頭疼。這世上大約沒有比一個三杯倒的人要請你喝酒更讓人頭疼的事兒了。 王悅笑了笑,倒酒的樣子相當熟練,做人嘛!首要的是開心。 “干!”王悅伸手將碗抬起來,對上了謝景,難得一副豁得出去的樣子。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抬起了手。 兩只青花碗撞了下,清越一聲響。 王悅抬手一飲而盡,相當爽快。 謝景靜靜望著他,抬手喝了一口,平生第一次嘗到酒味,嘗不出別人說的辛辣也嘗不出什么清冽,只是覺得有些澀,味道過去了,又有些清苦。他習慣了清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看著坐在對面的王悅一個人悶頭喝。 王悅喝多了,其實他沒有喝多少,可是謝景知道他喝多了,少年一只手隨意地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捏著只空碗輕輕敲著桌案,瞧著百無聊賴的,可實際上是因為喝醉了沒緩過神來。 謝景伸手從他手里將那只敲著桌子的空碗拿出來,“怎么了?” 王悅抬頭望向他,認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這人是誰。 他低下頭,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好多話說不出來,可憋在心底又感覺快要憋瘋了。忽然,他拿起筷子輕輕敲了下酒碗,對著謝景笑道:“我給你唱個東西吧?” 謝景望著他,“好啊?!?/br> 王悅望著碗底的清酒,忽然笑了下,那是千年前的調子,應和著竹筷敲著瓷碗的節拍。 少年朗聲唱道:“秦川中,血沒腕,唯有涼州倚柱觀……” 王悅唱的很大聲,沒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他喝醉了,手敲著碗,自己給自己打著拍子,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眼前人不是眼前人,眼前景不是眼前景,閉眼又是這江東滾滾東逝水。 他唱高貴鄉公今何在,唱草木萌芽殺長沙。 他唱的有些興起,眼前是家國動蕩風雨飄搖,耳邊是鐵馬冰河聲。他敲著碗。 他唱劉將軍孤懸塞北,唱中流擊楫凈胡沙。 他唱洛中朱衣凍死骨,他唱新亭對泣江左夷吾。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卻又忽然高昂,男兒重橫行,輕千金,犯意氣,也曾有三兩豪言壯志,要滿弓射西北,醉酒殺天狼。 到如今,皆成空! 王悅敲著碗輕輕地笑了起來。 如何放得下? 當年倉皇南渡的衣冠長歌當哭,那一聲聲的依舊唱不休這東流水,唱不廢這萬古流,而今終于輪到了他。他知道自己從來就放不下。 這瑯玡的草木,江東的春草,長安的雪又滿了無人問津的長安道,如何放得下? 王悅在醉意中回憶起一些舊事。 二十年來他從來沒唱過這詞,當年北土動蕩,胡人亂華,年輕的大晉皇帝著青衣為劉聰侍酒,侍中庾珉的痛哭聲千里外的建康依舊依稀可聞,中原大亂,無數中朝衣冠倉皇南渡逃難,卻在長江江頭聽見江東的孩童學唱長安童謠,中朝老少忍不住均放聲痛哭,一夜之間,長安調子傳遍了江東的大街小巷。 王悅聽過這些童謠無數遍,但是他一個字都沒唱過,也沒哭過一場。那一日,他和司馬紹坐在建康街頭的酒旗下,聽著這滿城長安調子,淋著大雨喝了個痛快。 他喝醉了,敲著碗對那人說:“以后你當皇帝,我接管我伯父的兵馬,我來給你做將軍,我去為你揮師北上,咱們打回長安去?!?/br> 年輕的大晉皇子沒喝醉,大雨澆酒碗,他開口只說了一個字。 “好?!?/br> 兩只青瓷碗用力地一撞,哐當一聲響,蕩出了大半杯濁酒,撞出這十年生死交情。 你當將軍,我做皇帝,我們一起回長安。 長安有什么?有箜篌有美酒有佳人,有花有月有東風! 去長安干什么?賞箜篌喝美酒睡佳人!看春花秋月,劍斬東風。 多少年后的今后,王悅坐在樹下,用力地敲著碗,一個人唱著這百年家國,一個人唱這少年志,一個人唱這長歌行。古老的長安調在千年后的老皇城的角落里悠悠地響起來,日光越過皇城宮殿碧瓦飛檐輕輕落在少年的背上,喝醉的少年敲著筷子的手開始發抖,臉上卻依舊帶著笑,他像個迷路的人,固執地敲著碗,唱著歌,一遍遍說著那些再也無人提起的舊事,一遍遍講述著那些撲朔迷離而又無人相信的歷史傳說。 百年家國,唱到最后是,“憑欄望,裂肝膽,誰與收拾小河山?!?/br> 王悅敲了最后一下碗,當一聲清響,余音散開,到這一瞬間,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滿臉都是眼淚了。 胡同巷子小飯館,滿座鴉雀無聲,所有人一起愣愣地看著他。 王悅不知道自己難受些什么,腦海中一片混沌。 少年空負凌云志。 謝景猛地伸出手,將扒著桌案低頭大口吐著的王悅一把用力地扶住了,王悅吐得太厲害,他明明沒喝多少,可卻彎腰吐得停不下來。謝景緊緊扶著他,抬手給他倒了碗白開水。 王悅吐干凈了,抬頭望向謝景,眼中有瞬間的迷茫。 謝景扶著他,抓著他的胳膊的手一點點緊了,他低頭看著他,慢慢將人扶了起來,“沒事吧?” 王悅看了他一會兒,“沒事兒啊?!?/br> 不過是癡人說夢一場,有什么事?王悅笑了起來。 謝景給他喝了口白開水漱口,王悅坐在那兒輕輕按著太陽xue,整個人都慵懶起來。 他終于還是喝得開心了,徹底盡興了,心里頭暢快多了,就連撒酒瘋都透出股尋常沒有的猖狂,他望著謝景,正好手里還捏著筷子,于是他拿那根竹筷子去輕輕地挑他的下巴,認識倒還是認識他是誰,可腦子已經懵了,瞧著謝景長得好看,便開口說了一句前世不知哄過多少人的話。 “瞧你順眼,以后跟著我算了?!?/br> 謝景扶著他,聞聲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