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謝子臣看著荊州水患的消息,總覺得有那么些不對。安平和長平都在下游,為什么安平受災這么嚴重,長平卻沒有一點消息?阿嵐這樣聰明,一定會想到這個問題吧……她是真的去安平了嗎?去的話……安平郡守是他堂叔直系,該第一時間上報才對。他的情報網都是飛鴿傳書,荊州到這里,消息不會超過一天。 如果阿嵐去了長平…… 謝子臣過濾了一遍長平的官員,立刻想起來,長平郡守,正是魏嚴的同窗。而前些時日,魏嚴似乎才收了這個同窗送到幾個美人,而后魏嚴便將那幾個美人賜給了自己專門走上的屬下,往陳國…… 往陳國! 謝子臣猛地睜開眼睛,覺得心里有些慌亂了。他隱約猜測了一下長平的狀況,心里卻不大好確定,坐立不安了片刻后,他立刻開始疾書,向他的長官王楠以及陛下申請,想去荊州幫佐蔚嵐。 想了想,他又擔心他們不應允,分別給徐福和王曦送了信,讓他們幫他說些好話。 做完這一切后,天終于亮了。謝子臣心跳不由得越發快了起來。他有些壓抑不住自己立刻去荊州的沖動,便下了決定,同謝銅道:“你準備一下,我下朝之后,我們便去荊州?!?/br> “公子,你是不是太沖動了些?”謝銅皺了皺眉頭,有些不安道:“你走了,長信侯府那邊……” 那邊要是出了事,怕是真的沒人管了。要是等魏世子回來,看見自家公子沒看好長信侯府,怕是要怪罪的。 謝子臣閉上眼睛,他何嘗不知道,自己要留在盛京,才有人在關鍵時刻給長信侯府出頭??尚闹心欠莶话矃s是按耐不住了,他總覺得,自己如果晚一點去,就會失去什么很重要的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接著道:“你將林夏叫到府里來,下朝后我有事吩咐她?!?/br> 說完,他便上了馬車。早朝前,他便同王楠知會了自己想去荊州之事,王楠十分愛惜這個晚輩,不由得有些憂慮道:“此事已由魏世子cao持,你手中還有幾樁案子,就算你過去辦了,功勞也是魏世子的,子臣,我知道你與魏世子感情好,但凡是還是要多考慮一下自己?!?/br> “大人的心意,子臣何嘗不明白?”謝子臣有些苦澀垂下眼來:“可是魏世子與子臣生死之交,曾救子臣于為難,如今魏世子在外,子臣心中不安,實在是按耐不住,想去看看。升遷一事,下官不圖一時之快?!?/br> 聽到這話,王楠雖然有些遺憾,卻對謝子臣好感不由得更多了幾分。重情重義,不驕不躁,這可是少有的年輕人。他也不再為難他,便笑了起來道:“好在魏世子是個男兒,若不然,就你這個樣子,我還以為你是掛著媳婦兒去的?!?/br> 聽到這話,謝子臣僵了僵,又怕王楠看出些什么,不著痕跡道:“大人玩笑了?!?/br> 王楠同意,早朝之時,謝子臣便上奏了此事,皇帝卻是不大樂意了。一個荊州水患,去一個蔚嵐就夠了,何必又要讓謝子臣去?;实壅屩x子臣收回自己的意思,這時候,一個太監卻是匆匆忙忙趕了進來。 “陛下!” 那太監仿佛是收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著急著沖進大殿,大聲道:“陛下,長平郡反了!” 一聽這話,舉眾嘩然,然而大家都只關注在“反了”二字,只有謝子臣一個人注意到了地名,冷聲道:“你說哪里反了?!” “長平郡……”太監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接著道:“而且,魏世子……魏世子在暴亂中,身亡了!” 如果說長平郡反了讓眾人嘩然,那魏世子身亡的消息,便就是讓整個大殿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不由得愣住,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賑災而已,怎么就讓一個如此才絕驚艷的少年送命在了那里?便就是高坐在上方的皇帝,都一時反應不過來,許久后,卻是謝子臣道:“你再說一遍,魏世子,哪個魏世子?” 他說話時,整個人都在隱隱發抖,只覺氣血上涌,喉間一片腥甜。王曦看出他不對勁來,忙站到謝子臣身后,扶住他道:“謝兄莫慌,先再聽他說清楚?!?/br> “對,”一個冰冷的聲音也傳了過來,卻是蘇城站在上方,冷道:“本王不信這是魏世子,你這傳信的奴才,說清楚一些!” “是……是魏世子啊?!眰餍诺奶O在幾個人冰冷的目光下瑟瑟發抖,卻還是鼓足了勇氣道:“就是長信侯府的世子爺,魏嵐魏大人,在暴亂中被暴民追至懸崖,與桓公子一同,墜崖身亡了!” “你說什么?!”這一次,暴怒的卻是帝王了。 如果說蔚嵐是遺憾,那么桓衡死在南方,那對于他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杆梢恢贝来烙麆?,只是苦于沒有理由南下,如今他兒子死在了荊州,別說他本就把這個兒子放在心尖尖上,哪怕他對桓衡不上心,卻也足夠他揮師南下。 在座所有人都同皇帝是一個想法,長平郡反了,不過是一郡而已;蔚嵐死了,不過是一個世子而已??墒腔负饩筒灰粯恿?,桓衡是南北方平衡的一個質子,桓衡死了,對于桓松來說,那和殺使并無區別。 “給我去找!”皇帝捏緊了拳頭:“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尸體沒找到,誰都不能說他們死了!” 聽到這話,謝子臣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沒有找到,誰都不能說蔚嵐死了。 她一定活得好好的,她這樣聰敏的人物,怎么可能在一場暴亂里就沒了性命?她是要陪他一起位極人臣,權傾朝野,收漢室江山的人物。他上輩子走到了那個位置,這輩子,他也要帶著她走到那個位置。 她不會死,也不能死! 這樣想著,他立刻單膝跪在地上,同皇帝道:“陛下,謝子臣請命,徹查荊州賑災一案,并尋找魏世子與桓公子的下落?!?/br> “去!”這一次,皇帝回答的干脆:“拿著朕的劍,一定要把桓衡給朕找回來!” “是?!敝x子臣領了皇帝的劍,卻是一刻都等不得了。直接告假往宮外去,到了府里,林夏已經到了,看見謝子臣滿臉冰冷走進來,林夏諾諾道:“謝公子……” 一想到自己還欠他兩百萬,林夏就覺得不敢面對這個人,很揪心。 謝子臣卻似乎完全是忘記了這兩百萬,一面吩咐著謝銅準備東西,一面同林夏道:“我要去荊州,我不在的時日里,你要好好注意長信侯的飲食,如果長信侯有一個人是因為中毒廢的,我就廢了你!” “是是是!” 林夏嚇得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完全沒想過面前這個少年怎么會有這樣駭人的氣勢??匆娏窒墓蛳?,謝子臣閉上眼睛,察覺到自己的失態。 “公子!” 兩人說話時,謝銅也拿到了消息,他面上有了驚慌,進來道:“公子,探子說魏世子他……” “她沒事!” 謝子臣睜開眼睛,打斷了謝銅的話,轉身去取自己的東西。只是不知道怎的,謝銅居然覺得,這個一貫沉穩的公子,步伐竟是有些亂了。 林夏呆呆看著謝子臣離開,終于反應過來,轉頭道:“你說世子他怎么了?” “我這里探子傳來的消息,”謝銅皺起眉頭來:“說是魏世子在長平遇到暴亂,被暴民追至懸崖,墜崖……身亡了……” 聽到這話,林夏終于明白了謝子臣的失控,她張了張口,心中一片慌亂,卻是不知道怎么才好。 若蔚嵐真的遇害了……長信侯府……還保得住嗎? 若長信侯府保不住了,魏華…… 她不敢深想,而謝子臣在里面換著衣衫,聽著他們的話,手微微顫抖。 他一遍一遍告訴自己。 這不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昨晚的夢境卻歷歷在目,蔚嵐從懸崖跌下,就在他面前。她的笑容,她眼里寵溺又留戀的目光。 謝子臣系上腰帶,慢慢閉上眼睛。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么軟弱的一個人,有那么一天,他也會這么怕一件事。 他不敢出去,獨自一人站在屋里,他想,他總的加起來,已經活過四十歲了,若還在人前哭出來,該多丟人。 可他又不知道怎么按耐住心里那份惶恐,他深吸了一口氣,摩挲著腰上的玉佩,反反復復。好久后,他終于睜開眼睛,走了出去。 出門前,他看見王曦、林澈、蘇城都趕到了他門前來。 “這是我王家的令牌,這是林家的,還有嵇韶的、阮康成的,”王曦將兩個令牌交給謝子臣,神色鄭重:“若是用得上,你無需顧忌。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將阿嵐和阿衡帶回來?!?/br> “這是本王的?!碧K城也走上來,將一個令牌給他,臉色頗有些難看:“本王不信她會死,你好好找?!?/br> 謝子臣沒有客氣,他將令牌都收進了懷里,垂下眼眸,啞聲道:“我也不信?!?/br> 說完,他抬起頭來,鄭重道:“子臣此去,長信侯府,便勞煩諸位照看一二了?!?/br> “放心吧?!蓖蹶攸c了點頭:“能照拂的,我們必然不會袖手旁觀?!?/br> “各位今日恩情,子臣沒齒難忘,長信侯府交托各位,來日若有他用,子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br> 謝子臣拱手謝了眾人,王曦這個人他最清楚不過,長袖善舞,如今他雖承諾了,但這朝堂之上,沒有利益,誰又真的為誰辦多少事?若蔚嵐真的死了,誰也不會為了一個死人去得罪別人。 除了他。 好在他活著,給了眾人這個許諾,也是一個姿態。哪怕蔚嵐死了,長信侯府,也有他謝子臣在身后。 聽得他的話,眾人都是心思通透的,王曦點了點頭,嘆息了一聲道:“子臣,你放心去找阿嵐吧?!?/br> 謝子臣點點頭,也不在多話,帶上人駕著馬,立刻便沖了出去。 他心里憋著一團火,燒得如此灼熱guntang,讓他疼痛不已。他沒辦法停下來,一路日夜兼程,除了必要的日常休息,幾乎是沒有停下來的時間。 他的手掌磨得通紅,全都破了皮,跟著他的侍衛都疲憊不堪,卻沒有人敢多說一句。 五天五夜的路程,他們便趕到了荊州,半夜敲開了荊州城的大門,謝淮匆匆忙忙趕來迎接,一眼就看到了這個風塵仆仆而來的侄兒。 他記得當年在盛京見過這個侄兒,雖然不大受寵,但也是一副干干凈凈、面容俊美的模樣。而面前這個人,一襲黑衣染塵,面色憔悴,眼下一圈青黑,明顯是沒怎么休息過的模樣。 “子臣……”謝淮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他知道謝子臣與蔚嵐關系好,卻從沒想過,當這位少年世子的死訊傳到盛京后,千里奔赴而來的,不是這個世子的家人,而是自己的侄兒。 “她在哪里?”謝子臣看見謝淮,第一句話,便是這句。 他已經五天五夜沒怎么休息過了,他睡不著,一閉眼,滿眼就是那個人在夢里從懸崖里墜落的樣子。他害怕,他惶恐,于是能不睡,他就不閉眼。 他其實已經有些撐不住了,可他總覺得,所有事都得有個結果。他看不起皇帝,但有一句話卻是對的,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他們說她死了,總得有點憑證吧? 于是他沙啞著嗓子,艱澀再問了一遍:“她在哪里?” “魏世子的尸首……尚未找到?!?/br> “那你們怎么敢說她死了?!”謝子臣猛地提高了聲音:“尸首都沒有,你怎能說她死了!” “子臣……”謝淮嘆息出聲:“那是萬丈懸崖,大家看著她和桓衡一起跳下去的。我帶你去看她的遺物吧……” 說著,謝淮便提著燈籠上前,走了幾步,見謝子臣還站在原地,便道:“子臣?” 謝子臣恍惚回了神,點了點頭,便麻木跟著謝淮上前。 謝淮帶他來了蔚嵐之前住過的房間,推開了房門,有些遺憾道:“魏世子來時,住的便是這個房間。別人將她遺物帶回來,我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我想著你大概會來看看,便將東西都留在這個房里?!?/br> 謝子臣沒說話,他一眼就看到了床上放著的那把小扇,和一件帶了血破開的白衫。 那把小扇是他送她的,平日里,這把小扇就在她手里打著轉。他還記得,當初皇帝將她召進宮里,她將扇子讓染墨交給他,于是他同她說,這輩子如果她不是死了,就別把扇子再還給他。 而此時此刻,這把扇子卻完好無損放在床上。 謝子臣沒敢過去,他就靜靜站在床前,看著那把小扇,總覺得片刻之后,那人便會坐在床上,翹著二郎腿,手里扇子打著轉,然后回頭看他,眉眼一挑,俱是風流,然后用那溫柔又寵溺的口吻道:“子臣,怎的哭了?” 你看,喜歡一個人這樣容易,習慣一個人,亦是這樣容易。 謝子臣低低笑出聲來,不由得后退了兩步,用手捂住眼睛。 謝淮有些擔心,不由得道:“子臣,我知你對蔚嵐兄弟情深,不過,逝者已逝,還是節哀順變才好?!?/br> “兄弟情深……”謝子臣低喃著,嘲諷笑道:“我對她……哪里是兄弟情深……” 說著,謝子臣腦海里回閃過那人無數畫面。 那年她駕馬而來,朝他伸出手來,廣袖翻飛;那年桃花樹下,她將他按在樹下親吻,唇齒相依;那年長亭水榭,她含笑與他唇槍舌戰;那年眾人泛舟湖上,她身披月光,酌酒一杯。 他記得她的吻,記得她的笑,記得她手腕一翻將小扇遮在頭上,風流肆意的模樣。 他本以為這是可以克制的、淺淺的喜歡。 卻在這一刻終于明白,有些人無需言語,便會悄無聲息,入侵你的生命,纏繞你、抱緊你,然后生根,發芽。從此你的生命與她相伴,你的心與她相依。 終此一生,生死不離。 謝子臣朗聲大笑起來,含著哭腔,而后一口血噴涌而出,竟就直直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