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陸時卿“嗤”他一聲。 誰說他兒子要認他做干爹了?再說了,他怎么知道一定是兒子? 他覷他一眼,到底知道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必然帶了什么消息,問道:“消息要不要緊,等兩炷香不會死人的話,我就先去了?!?/br> 鄭濯失笑:“死不了,我在這里等你,給我上壺茶,要夠味的,再把五木拿出來,我一個人也好打發打發時辰?!?/br> 陸時卿無奈看他一眼。好端端一個正經皇子,偏喜歡賭戲。卻到底把茶和五木都給了他,然后才繞到屋后庭院找元賜嫻。 元賜嫻不曉得鄭濯來訪,見陸時卿磨蹭半天才來,坐在廊下怨道:“你再不來,我自己都能洗好了!” 陸時卿低咳一聲,回頭看了眼書房的后窗,也不知道里頭鄭濯有沒有聽見這種掉他臉皮的話,道:“有點事耽擱了?!?/br> 她也就沒再多怨,問道:“做什么在庭院里洗?” 他指了下天邊懸日:“天氣好,曬曬太陽?!闭f完招呼她到天井,“來?!?/br> 元賜嫻也的確不喜歡悶在屋里,難得十一月里碰上如此暖和的天,出了廊子曬到太陽,便覺整個人舒暢無比,脾氣也沒了,笑盈盈地在仆役事先備好的美人椅上躺了下來。 陸時卿繞到長椅后邊,拆了她頭上的簪子,一手松散她的長發,一手拿起一個水瓢。 元賜嫻貓似的瞇著眼,懶懶提醒道:“我頭發很臟了?!?/br> 因為天冷,陸時卿怕她在這當頭受涼,便不給她經常沐浴。她頭發臟一點,他也不在意,夜里照樣靠她靠得起勁。 陸時卿輕輕撓了下她的頭皮:“知道?!眳s也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 元賜嫻心道真是一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她花了一年不到的功夫把陸時卿弄到手,就能得他接下來三五十年的伺候,實在太劃算。 陸時卿不曉得她在想什么,但看她唇角上揚,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心底竟也覺這清閑日子當真舒坦,忍不住跟著一笑,邊從水桶里舀起一瓢差人濾好的皂莢水,給她濕發,邊問:“涼嗎?” 元賜嫻閉著眼搖搖頭:“剛好?!?/br> 幾瓢水下去后,他就開始給她搓發了,興許是他揉的力道恰好,加上日頭曬的,元賜嫻很快有了困意,迷迷糊糊道:“要是我睡著了,就把我抱回去,小心壓著孩子?!?/br> 陸時卿手上動作不停,淡笑道:“你不怕壓著我?” 元賜嫻一下就給氣清醒了,睜眼質問道:“你嫌我重?” 他還沒來得及答,就先見她嘴一癟:“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是為了誰?現在倒好,身段也走樣了,臉也生了橫rou,竟被這要當爹的嫌棄……” 陸時卿一看就知她是好久不演戲,心里癢了,扯了下嘴角道:“我要是嫌棄你,誰給我生下一胎?” “還貪,這都一次給你生太平了,合你心意湊了一雙!”元賜嫻腦袋一歪責他。 他把她的頭擰回去:“別亂動?!比缓罄^續道,“你要是生了一男一女怎么辦,我還是不舒服?!?/br> “……”強詞奪理! 倆人扯著扯著就過了陸時卿跟鄭濯說好的時辰。虧得鄭濯原就是坐在了后窗邊,隔著鏤窗將庭院里的動靜瞧得一清二楚,看他的確未洗完,也就沒著急,只是一個人玩五木到底無趣了點,便時不時抬頭看一眼他們。 他看庭院里種了兩株對稱的槐樹,葉子都落光了,原本瞧上去有點蕭瑟,但被這仲冬的煦日一照,竟莫名蒸騰出幾分生機來,像籠了一片濃綠一般。 再看樹下鬧得起勁的倆人,元賜嫻似是被陸時卿氣著了,兩指一彈,將發間一點皂莢沫子彈到了他的鼻尖。 陸時卿中了招被氣笑,抬手想擦,卻像是因了滿手滑膩的皂莢,一時有點猶豫。 元賜嫻見狀,笑著從袖子里揀出一塊帕子,然后仰著脖子,伸長了手臂幫他輕輕一抹。 他隱約聽見她說:“好了,不鬧你了?!?/br> 陸時卿便是一副苦大仇深卻忍氣吞聲的模樣,繼續給她揉搓。 他看到這里收回了眼,低頭瞧著落在窗柩的淡金日照,抿唇一笑,眼底卻微微有幾分悵然之色。 給人沐發,好像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啊。 約莫再過一炷香,陸時卿才給元賜嫻洗完了發,拿手巾給她擦拭了兩遍后道:“還不夠干,等會兒再叫人給你擦擦?!?/br> 元賜嫻回頭不爽利地瞅他:“人家送佛還送到西呢,你這半道就要丟了我??!” 他無奈一笑:“時辰太久了,書房有人等我?!?/br> “誰?” 他一指書房后窗,示意她自己看。 元賜嫻順他所指望去,就見鏤窗另一頭,鄭濯正坐在那里,抿著手中茶甌里的茶,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偏過頭來,朝她頷了頷首,淡淡一笑作招呼。 “……” 這么大個皇子坐在不遠處,她卻大搖大擺躺著,這可了不得。元賜嫻下意識想把自己撐起來坐端正,卻見鄭濯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別動了。 陸時卿也按住了她:“你跟他客氣什么?!?/br> 元賜嫻心道是他太不客氣了,早知鄭濯干等著,她也不會耽擱他這么久,沖他皺皺鼻子道:“你還不快去?!?/br> 陸時卿差人送她回去,然后起身回了書房,一眼看見鄭濯因庭院里來了下人,手腳利落地將窗子闔緊實,就朝他飛了個眼刀子道:“你倒挑了個好位置盯梢?!?/br> 鄭濯笑笑:“承蒙陸侍郎夸獎,不才兵法學得尚可?!?/br> “說吧,什么事?” 鄭濯這下不嬉笑了,斂色道:“回鶻出事了?!?/br> 第97章 097 一聽不是西南而是西北的消息, 陸時卿微一蹙眉,示意他講。 鄭濯道:“回鶻可汗多蘭啜前日夜里在行宮遇刺,現重傷昏迷,性命垂危?!?/br> “消息來源?” “我布置在回鶻汗庭的密探八百里加急傳回的信報?!?/br> “除你外, 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回鶻王室目前尚無動靜,百姓也多安寧, 多蘭啜的下屬理應封鎖了消息。只是既然我能知道,恐怕大周之內也已有了別的知情人?!?/br> 陸時卿搖搖頭:“這倒不一定?!?/br> “此話怎樣?” “如果多蘭啜當真傷重如此, 既能瞞得過王室眾人的眼,又怎會叫你的密探第一時刻得了消息, 一路順利傳回長安?” “你的意思是, ”鄭濯若有所悟,“多蘭啜或許并未遇刺,或者,只是點皮rou小傷?” 他問完想了想, 不解道:“那他有意放消息給我的目的是什么?” 陸時卿聞言沉默下來,負手踱到窗邊,復又踱回,如此兩個來回過后,提點道:“若多蘭啜身故,誰將是回鶻汗國下一任首領?” “其子裴力?!?/br> “裴力與多蘭啜, 在對外方略上,關鍵的分歧是什么?” “早些年,二哥尚未剿滅驅逐突厥之時, 多蘭啜主張親周而遠突厥,裴力則支持親突厥而遠周?!?/br> “也就是說,”陸時卿淡淡一笑,“倘使裴力在短時間內上位,很可能叫沉寂不久的突厥東山再起?!?/br> 鄭濯霍然抬首:“你的意思是,多蘭啜根本沒有傷重,只是想借此消息提醒我,突厥遇上了死灰復燃的時機?” 陸時卿鳳眼微瞇,沉默一晌后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他如何只提醒了我一人?此事關系到大周存亡,阿爹尚在,而我手中權力有限,他沒道理越過阿爹,直接與我合作?!?/br> “因為親周的多蘭啜也開始猶豫站向了?!标憰r卿斬釘截鐵道,“大周已然不是當初那個雄兵百萬,彈指間屠凈突厥的大周。如今就連區區南詔,如此彈丸之地,都能三番五次威脅到我南境,多蘭啜對圣人早已失去了信心。他在寄希望于大周的下一任君主,在試探你是否有這個能力?!?/br> 鄭濯的目光略幾分閃爍,道:“但多蘭啜并不了解我,為何如此草率地選擇了我?” “因為他別無他選?!标憰r卿沉吟一下,“若我所料的不錯,他擔心的,所謂突厥死灰復燃一事,正是出自你二哥與三哥的手筆。崖州那邊,很可能出了問題?!?/br> 他說到這里抬起眼來:“阿濯,這是一次險難,也是一次機遇。我們筑了這么多年的暗梁,是時候起高樓了?!?/br> 與陸時卿商議過后,鄭濯當即命分布在南域的暗哨前往崖州深入查探。只是二皇子被遣送至的這處地方是真真正正的天南海北,孤島一座,來往極其不便,一面又得避開朝中各方同樣關切二皇子的人馬埋布在海域這頭的密探,等得到消息,便已是大半月后。 而這時候,傳聞里“遇刺重傷”的多蘭啜已然康復,開始重新親政。 再過一陣,十二月初旬,回鶻汗國境內爆發戰事。曾為大周與回鶻聯合驅逐掃滅,龜縮于荒原,退出歷史舞臺數載的突厥一夕間卷土重來,借東北靺鞨為走道,陳兵三十萬于回鶻邊境,一番威示后大舉入侵。 消息傳出,四域震驚?;諏幍奂闭偃撼既雽m議事,宣政殿內明火一日一夜未熄。 翌日清晨,元賜嫻醒來瞧見身邊床褥是空的,且齊齊整整,沒有半點褶皺痕跡,就知陸時卿是一夜沒回。 消息還沒傳到她這里,但她也不至于毫無頭緒。能叫陸時卿一日一夜窩在宮里頭出不來,甚至連個口信都沒能往外帶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徽寧帝躬身主持群臣閉關議事。而能叫朝廷如此方寸大亂的,又不外乎是與大周息息相關的戰事。 只是亂世之下,無一隅可得安寧,她一時不敢下結論,究竟是哪里爆發了戰事。唯獨能肯定的是,這一次興兵跟南詔無關。細居要靠大周上位,絕不可能這時候鬧出幺蛾子來。 她揣了顆心暗暗琢磨,吃早食時被宣氏問起陸時卿在宮里頭忙什么,卻只笑說他昨夜帶了口信回來,說是處理完公務太晚,宮里下了門鑰,才只好留宿外殿了。 但宣氏也不傻,眼看她吃早食全靠硬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自然想到怕是有什么大事發生了,只是既然元賜嫻不提,她也就不好多問,免得叫她這心里頭擔子更重,壞了身子。 婆媳倆你諒我來我諒你,誰也沒再提一句陸時卿,直到黃昏時分,元賜嫻實在坐不住,才打算叫來曹暗問一問。 其實找他也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他人在府中,自然不可能知道宮里生了什么事。只是自打上月起,大約因她這肚子的月數越來越足,陸時卿就不再跟她講政務上的事了,以至這一月來,她幾乎對朝堂動向毫無所知,所以想向曹暗探探口風,看他近來都在忙碌什么,好從中判斷猜測。 卻不料她還沒來得及差人去叫曹暗,就有仆役回報說陸時卿回來了,她就老老實實等在了屋子里。 寒冬臘月,霜風凜冽。前頭長安已經下過一場雪,眼瞧這陰霾重重的天,像是不久還得再來一場。 陸時卿回時滿身霜氣,怕凍著元賜嫻,便在外頭摘了露濕的披裳,只穿著輕裘入里,在進她屋子前,還就著炭爐先暖了暖手。 元賜嫻等了半晌才見他匆匆趕到,一下便從座上起了身,待他走到跟前,伸手撫了撫他的眉,將上邊一點白霜拭了,問他:“冷不冷???” 陸時卿一噎。他還以為,她第一句一定會問朝里出了什么事。 他伸出剛烤暖的手去握她:“不冷?!毕袷鞘疽馑?。 元賜嫻覷他一眼:“臨時抱的佛腳吧你!” 他笑笑,攙她坐回去,因剛烤暖的手比她還熱,就干脆在她面前屈膝蹲了下來,攥過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搓。 元賜嫻垂眼看著他,看了很久也不見他開口,彎著眼睛說笑道:“突然對我這么好,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還是準備做什么對不起我的事?” 陸時卿手下動作一滯,抬起頭來,看她面上笑意不變,甚至還多了幾分得意:“被我說中了!” 陸時卿沒說話,彎著唇角,低下頭去往她手心里呵熱氣,等她的手比他熱了,才重新抬頭看她。 但這時候元賜嫻臉上的笑意已經沒了,紅著眼眶盯著他道:“說吧,又要上哪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