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這回,只要崇玉是理解他的,有再多的艱險也不足為懼。 正是初雪紛飛的日子,北渝的帝都已經滴水成冰,森森寒風刮過,刮得人心一抖。 朝堂之上,卻是大門敞開,門外的冷風仿佛被里面凝重的氛圍所懼,徘徊不入。 每個人臉上都一片陰沉之色。只不過有的因為畏怯而掩成了憂懼,有的則是因為不滿而化為憤懣。 薛景泓端坐在御座之上,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下面站著的每一個人,緩緩道:“你們誰還要把宗裕宗大人千刀萬剮,盡可站出來說?!?/br> 他聲音不疾不徐,聽不出喜怒,話音落處,只有一股瘆人寒意積淀下來,比那北風尤甚。 大殿上諸人皆心中一抖,一時都僵在那里,沒有人吭聲。 任誰都能看出來,陛下是在強忍著怒氣??杉幢阌|了天子逆鱗,這種事情對于所有北渝人來說,都不能容忍! 不過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四品地方官,居然敢對他們北渝的門閥世家動手,還把人吊起來綁在城門口示眾,渾身折磨得血rou模糊,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憑什么?! 且不說那門閥世子做了哪些糊涂事,再怎么樣也不能如此膽大包天地公然折辱北渝世家吧,這簡直就是不把他們貴族放在眼里,這簡直就是對北渝的公然挑釁。 有人深深地咽了口氣,捏緊了拳頭,正待這時,有一穿著華貴的老者忽然撞破了門口的守衛,闖入了大殿中! 老者似情緒失控般,一路哭嚎著徑直奔到大殿最前面,然后撲通一聲跪在了薛景泓的面前。 “老臣要把那姓宗的千刀萬剮,替我兒報仇!”老者喉嚨似喊破了一般,發出嘶啞似的聲音。 殿上眾人看到這一幕,有人長嘆一聲,更多人則是陰沉一笑,作壁上觀。 這個老頭,正是那犯了事兒的薛元泰的老父,在北渝未入主中原時也是有頭有臉的二品侯爵。這次聽到豫州牧把他兒子侮辱成那般模樣,已在皇宮外嚎啕了幾天。今日,恐怕是有人故意將其放了進來,要他當這個出頭鳥。 畢竟,父親要為兒子報仇,可謂天經地義。 薛景泓的臉色驀地一沉,他強忍著叫侍衛把此人叉出去的沖動,沉聲道:“大殿之上,豈容你喧嘩?” “你要把他人千刀萬剮,你知不知道你兒子又禍害了多少人命?” 薛景泓看到他,便想到崇玉來信上所寫薛元泰的累累惡行,忍無可忍,便把那從豫州城墻上抄下來的血書扔給了一旁的侍從。 “念出來。讓他們這些養尊處優、紙醉金迷的貴人們聽聽,薛元泰到底做下了多大的罪孽!” 侍從兢兢戰戰地接過,一字一句,剛開始念得謹慎小心,到后來,也被那白紙黑字震得觸目驚心,讀起來,愈發得字字鏗鏘。 “食燕人.rou,剝燕人.骨,抽其脊髓,剜其筋rou,森森骸骨,堆如山高,其尤能游樂于其間,面不改色,欣喜發狂,與禽獸何異哉!” 讀到最后,大殿上已是鴉雀無聲,那老者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 薛景泓徐徐起身,繞過御街,走到那老者身前:“你說,這樣的禽獸,朕該放他一馬嗎?” 他瞇起眼睛,看向眾人:“從今往后,朕就是要你們知道,不但北渝人是人,南燕百姓亦是人,誰膽敢再有虐待南燕百姓,欺壓良民之事,薛元泰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鑒!” 作者有話要說: 偷偷跑來更新一發~以后爭取最少半月一更?。?! 第51章 懷王成化 北渝朝廷的天, 就好比仲夏傍晚的一場雨,從沉悶陰重的空氣里翻滾出一條狂卷著風聲的云, 然后天色大變,山雨欲來。 這場劇變是從一年前開始的。仿佛是溫吞吞的水,一點點煎熬著, 最終到眾人驀然回醒時,才知竟釀成了怎樣的風雨。 一年前,圣上在突然閉朝三個月后, 恍惚是變了個人般, 在朝政上大動干戈。先是徹查戶部歷年來的進賬、糧稅。 不是同以往那般的例行檢查, 而是動了真格的,把戶部衙門上下,甚至李之藻家中都翻了個底朝天, 無異于抄家之辱。 李之藻在被徹查前對天立誓說, 如果查出半點問題, 他就當街自刎。其姿態之堅決鏗鏘仿若煞有其事。 可結果卻是自取其辱。戶部在三年內行貪污受賄之事不下千次, 所受賄賂銀錢不下千萬兩。最可恥的是, 李之藻早與徐立輝之流暗度陳倉, 借著徐立輝之勢對南燕百姓橫征暴斂, 涂炭生靈,其所納不法稅糧, 不下萬石。 消息一出,舉國震驚。 可當時,朝廷上下震驚的也只是戶部藏污納垢、貪墨成風, 至于他到底貪墨的是誰的錢糧,圣上處辦戶部又是為了誰,終究是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直到后來,宰相——亦是倒燕派首要人物楊廷筠突然告老還鄉,其座下門生也都左遷的左遷,流放的流放,才有人察覺出蹊蹺來。 再到現在,薛元泰東窗事發,落得個如此凄慘的下場,薛景泓親自把這句話放了出來:“不但北渝人是人,南燕百姓亦是人!”,才終覺振聾發聵。 這件事仿佛是一個預示,昭示著一件所有倒燕派難以接受的真相。 北渝這是,要變了天吧。 有人畏怯,更多的人則是敢怒而不敢言的憤懣。 北渝人一向放任慣了,弱rou強食可謂是天性。曾經在漠北的草原上時,便如一只只蠻橫殘暴的雄鷹,霸踞草原,唯我獨尊。后來數十萬鐵騎南下,入主中原,更像是狼入羊群,沒有半點顧忌。 南燕人在他們眼里何嘗被當做了人?不過是予取予奪的仆人、玩物罷了。 就像是薛元泰,可以將他們當作發泄自己邪念的rou仆。 從前的圣上對此不聞不問,可是如今卻突然變了說法,怨恨自然從心起。 三天以來,有朝臣聯名上奏,要求薛景泓收回前言;后來,又有朝臣膽大包天,在金鑾殿門口烏壓壓地跪倒一片,不滿薛景泓的新政。 北渝朝廷,可謂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 傳言圣上也終于不堪其擾,累倒在病榻之上,三天未曾上朝。 * 后宮之中,薛景泓只著了一件檀香色錦緞棉袍,一頭烏發未冠,只簡單地束在腦后,遠遠看著,果然像是纏綿在病榻的模樣。 可離得進了,撩開他那擋在額前的發,卻又能看到他那點漆似的雙眸,目光灼灼,又哪里有一點病態。 此時正到了酉時,該到了用晚膳的時間。薛景泓眼見著宮女把外形精致的飯菜一樣樣擺在桌上,抬了抬眼,道了句:“把懷王請來,陪朕一道用膳吧?!?/br> 宮女答了個是,退下去搖曳著步伐走了。 懷王薛成化,薛景泓同父異母的弟弟,被封了親王,卻因著先帝寵愛,并沒有到封地去,而是跟隨南下大軍一起到了北渝現在的京都。 這段時間來,北渝朝政多變,大臣事多,薛景泓負擔頗重,懷王倒是個有心的,連著兩天請求謁見薛景泓,卻都被薛景泓拒之門外。今天,薛景泓終于準備見見他了。 門外厚厚的擋風帷幕被掀開,珠簾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走進來的人一襲玄色錦衣,頭戴著赤金的寶冠,高鼻深眼,眉目間與薛景泓有幾分相似,卻少了幾分沉厚溫雅,多了幾分尖銳。 薛景泓不著痕跡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懷王,難得你還記得來看我?!?/br> 嘴上如此說道,目光卻若有似無地停留在薛成化的面孔上,暗含打量。 薛成化正面帶笑容,那副模樣仿佛與之前他們在漠北的時候并無半點不同,快馬上相依相助,利箭下一賽高低,縱情歌酒,好不暢快。 可惜,若果真是如此就好了。 薛景泓的眼眸里暗暗浮上一絲陰翳,被他很好地掩飾了起來。 他這個弟弟,從前就心機深沉,為人冷漠殘酷,那時他只以為是成化少年心性,待長大成人后自然就穩重了,沒想到多年以后,他卻變本加厲。 薛景泓現在已經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在宮外的時候,到底是誰派那些黑衣人來刺殺自己的。 那時他從豫州出來,與豫州牧好意派遣的一眾車馬侍從同行,本以為這樣刺客便不敢再來相擾,沒想到,臨近入京都的時候,竟仍然遭遇了一場埋伏。 對方人數之密集,武功之奇絕狠戾世所罕見,絕不可能是任何正規的軍隊士卒,若不是他提前給鄒淳送信,得鄒淳援救,恐怕就九死一生。 但也就是這次埋伏,讓他抓住了對方的一絲漏洞,他著人尋著某個刺客留下的痕跡,盡力搜查一番,最后,所有證據都指向面前這個人。 他的親弟弟,懷王,就是要殺他的人。 薛景泓閉了閉眼,難以言說自己的心情。自查明了這一點后,似乎前世所有讓他想不明白的地方,都有了解釋的關竅。 前世為何宣王穆淵能輕而易舉地攻打進北渝都城,如果不是有人里應外合的話,又怎能輕易做到? 前世崇玉為何能夠毫無困難地逃出宮城,出逃的過程中為何會遇到一個幫助他的侍衛?現在想來,只能是有人故意為之。 這個幕后之人,毫無疑問就是想要奪他性命之人,就是前世到最后依然羽翼豐滿、毫未受損的,他的弟弟。 可是,時到今日,薛景泓竟有些不愿相信這個結果。 “皇兄?”薛成化張口問了他什么,薛景泓一怔,收回了心神。 薛成化正把一個精美的木盒放在他的面前,那里面擺放著一只幾成人形的人參,一看就是天價難尋。 南燕的富貴人家有吃參進補的習慣,他們北渝卻是沒有。 薛景泓的目光不由鎖緊,凝眸問了句:“懷王何時也學會了南燕人的風尚?” 他還記得,他這個弟弟當日是怎樣對文文弱弱的南燕人不屑一顧的。 薛成化笑而不答,尖銳細長的眼睛微瞇,漏出一絲冷光來:“只要是為了皇兄,臣弟萬事皆可為?!?/br> 語罷再一眨眼,那冷光倏而不見,取而代之的,則仿佛是一副真摯笑意。 薛景泓在他面上掃過一眼,嘴角也爬上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成化一向善解朕憂?!?/br> 薛成化爽朗而笑,宛若真的與薛景泓是互相扶持的好兄弟。兩人言笑晏晏,氣氛和緩。 直到精致的晚膳已經杯盤狼藉,薛成化才告辭而去。 薛景泓似不在意地閉眸點頭,待薛成化離開之后,眼眸才驀地睜開,里面盡是冰冷神色。 如此又過了三日。薛成化日日前來請安,薛景泓日日留他用膳,兄友弟恭,暗流緩動。 到了第四日,薛成化一反常態,提起了朝政。 被處辦的前戶部尚書李之藻,告老還鄉的前宰相楊廷筠,再到薛元泰,倒燕派的人物一個個接連挫傷,薛成化沒了和薛景泓對抗的羽翼,終于坐不住了。 只是他張口卻是一副嚴正模樣:“倒燕派不除,朝廷永無寧日。為保我大渝江山穩固,臣弟愿為陛下效犬馬之勞?!?/br> 一句話說得,既突兀,卻又在薛景泓意料之中。 薛成化這個人,就是這樣,骨子里永遠不會認輸,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薛景泓點了點頭,面上浮現出一抹笑意,似欣慰,又恍似譏諷。 他的弟弟想要他的信任,那他就給他信任。 作者有話要說: 來更新啦!下次更新9.15~ 第52章 將計就計 豫州牧宗裕挑起的懲處薛元泰一事, 既是對朝中元老貴族的挑釁,卻又是打破倒燕派勢力的一個突破口。 薛成化比朝中眾人都更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并且把目光長久地投注到了豫州牧的身上。 此人出現得著實突然,家世背景全然不知,來歷長相也無從得到, 只知此人手腕強硬,一年時間,已使豫州改天換地, 今非昔比, 更是深得薛景泓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