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這日謝昀從府外回來,門房告訴他有人送了個包裹來。此時正是士兵們用晚飯的時辰,王府里頭隱約聞得到飯菜的油鹽香氣,又俗又溫暖。 謝昀面上帶了三分笑容,將包裹接過,心里想著許是阿容想他了,算算時間,阿容得在他剛走的時候就寄出包裹,有些奇怪,不過也不是不可能。 走進內室,他滿含期待地打開包裹,入目的卻是一大片刺眼的明黃色。 謝昀面色一肅,將包裹完全展開,捏起明黃色錦緞,細細摩挲了一番,上頭的龍紋繡得十分逼真,龍首高昂,龍須飄逸,片片龍鱗層層疊疊,入手細滑有質感,這是一件可以以假亂真的龍袍。 那位幕后之人正明晃晃地問他,謝昀,你想要那個位置嗎? 他將包裹合上,幾步上前將窗戶關緊了,隨后徐徐吐出一口氣來。 上輩子的幕后推手,這一世還不肯放過他嗎?他謝昀究竟哪一點叫人惦記上了? 只是這件龍袍留著只能是禍患,須得快點處理了。那個人是試探也好,陷害也罷,燒了就好。 謝昀喚了寧遠拿來一個火盆,將龍袍和燭火一并扔到火盆里。跳躍的火光映照在謝昀面上,清俊的眉目難得一片冷厲。 看著明黃色的布料越發萎縮,變得焦黑,謝昀伸手將包裹拿起,預備也扔進去,卻摸到了里頭的硬塊。謝昀頓住,又細細摸索,撕開包裹后,竟從夾層里找到了一塊印章。 印章并不完整,卻可以看見一個完整的“懷”字,印章背面刻著“號令懷瑜,莫敢不從”,刻痕已經有些淺淡模糊了,可見是被摩挲已久,而這時間的痕跡是難以偽造出來的。 謝昀知道懷瑜鎮實力強悍,他的五百精兵根本奈何不得,只能智取,但現在,有人將調遣懷瑜鎮殺手的印章送了他半個。 不,沒用的。懷瑜鎮的殺手只聽幕后之人的號令,哪怕他有了完整的印章,沒有解藥,也無法號令懷瑜鎮,換言之,懷瑜鎮真正的“虎符”,是解藥。 謝昀低笑出聲,覺得這幕后之人實在是小看了自己。他將印章丟在一旁,又仔仔細細檢查了假龍袍是否還有未燒盡的殘片,待一切處理完之后才出了臥房。 四月初,謝昀領著五百精兵出京了。 精鐵輕甲,銀鞍赤馬,這五百精兵瞧著高貴又嚴整,周身的氣度絲毫不輸高門貴子,正放緩了步子行在京城大街上。分明是兩列長隊,閉上眼去聽,卻好似只有一個人在馭馬前行。 兩旁的百姓滿目崇拜地看著他們,待走遠了才與身邊的人說起褚炮軍的戰績來。商人們則細細數著褚袍精兵全身上下的裝備,難以想象要養出這樣的軍隊須得花費幾何。 連胯.下的戰騎都是雄健有力又血統高貴的驊騮,若沒有千萬身家,根本養不起這樣的士兵。轉念一想,玉京王爺親手培養的軍隊,必定不會吝嗇軍備花銷。 謝昀走后沒幾日,便是四皇子的大婚之時。 沒有幾個人見過那海東侯的女兒,連是丑是美也沒有絲毫消息漏出,這叫京城百姓越發好奇興奮,初六一早,與新娘子一道早起的還有不少人,紛紛等著在路上看一看新娘的身姿。 四皇子換上了喜服,面上溫雅的表情難以維持,他一點都不想要娶什么海東侯的女兒,在他心里,不管是衛國公府的方晴,還是定國公府的顧錦羅,都比一個土倭的女兒要好得多。 皇上自然曉得四皇子的不情不愿,為了表示安撫,他還親自到四皇子府上喝了一杯喜酒才回宮。雖只來了一小會便回去了,卻已經是很給面子了,四皇子受寵若驚,心情也敞亮起來。 走在回御書房的路上,一個宮女急急忙忙跑過來,又懼怯地跪下,說著珍妃身子不適,求他去看望看望的話。 皇上眉頭一皺,繡著龍紋的錦靴才踏出一步又收回,面上露出一個諷刺的笑來,“你叫娘娘好好歇著,消停消停,身子定然會好的?!?/br> 宮女身子一晃,連連磕頭,“陛下,娘娘是真的生病了,并非……并非……”她想說并不是像以前那樣耍心計想要皇上去玲瓏宮,可到底是大不敬的話,她說不出口。 皇上覺得頭有些沉,沒有等宮女說完,便徑直走了。 “娘娘……”宮女面上掛著淚珠,半晌才從冰涼的玉石面上起身。 當晚,四皇子磨磨蹭蹭到半夜,又多喝了一些酒,回到臥房倒頭就睡,只留新娘坐在床邊,頭上的蓋頭還沒有揭,她很有些不知所措。 “夫君……”這聲音三分怯,七分媚,令人酥麻入骨。四皇子耳廓一酥,半睜起眼來。 他對這個新娘生了幾分興趣。 “蓋頭扯了,叫我看看你生的什么模樣?!彼恼Z氣隨便地像是對待以往任何一個留過情的妓子。 新娘聽了話反射性地伸手,卻生生停住了,“爹爹說,這個蓋頭要夫君來……”說的話變長了,嬌媚的字眼一個個蹦進四皇子的而中,叫他有些口干舌燥。 “是聽你爹爹的,還是聽我的?”他稍稍撐起身子,“快些?!?/br> 新娘無法,只好自己掀起了蓋頭,那雙玉手還未放下,便露出一對怯怯的眼來,純粹清澈的眼,精致小巧的下巴,叫四皇子的腹內一瞬間竄起了火焰。 “過來?!彼幕首优牧伺纳韨?,看著他這個小白兔一樣的新娘。 待新娘挪到他身邊,四皇子猛地翻身將她壓住,笑道,“你的爹爹有沒有教過你怎么伺候人?”海東侯嫡妻早逝,小白兔也早早地沒了生母,許是不知道這些的。 新娘懵懵地看他,四皇子越發興奮,心里早已將對這門婚事的不滿拋到了腦后,他迫不及待地攫住她的唇,撕扯她的紅裙。 “唔……”新娘發出一聲嬌弱的悶哼,四皇子的火焰越燒越旺。 恰在此時,門外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四皇子眉頭一皺,幾乎要呵斥出聲,也不知他的下人何時這般沒眼色了,竟挑這種時候煩擾他。 腳步聲越發近了,隨后想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滾——”四皇子忍無可忍,從新娘身上抬起頭,厲聲喝道。 敲門聲絲毫未停,隨即更有“砰”的一聲巨響,臥房的門被人一腳踹開,進來的人卻不是他的下人,而是陸陸續續的侍衛兵。 “將四皇子帶走?!毙£牭年犻L一聲令下,其余幾人面無懼色地將一國皇子牢牢押住。 四皇子從驚訝怔愣中回過神來,喊道,“你們這是做什么????”他在外人面前溫文的模樣早已維持不住了。 小隊長假笑道,“皇上來您府上喝了一杯酒便中了毒,還請四皇子配合我等調查?!?/br> 作者有話要說: 叮咚——贈與四皇子“史上最憋屈洞房花燭夜”榮譽頭銜 ☆、崔氏靈璧 四皇子大驚失色, 失聲喊道,“什么?!父皇他……” 小隊長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只道, “四皇子,走罷?!边@年頭, 戲多的害人精他見得多了, 扮起無辜來一個比一個厲害。 聽說下毒的人已經被抓到了,正是四皇子府上的下人, 對四皇子指使一事是供認不諱。 犯下了這等滔天大罪,四皇子這回算是栽定了。 倒是可惜了小娘子, 跟了這么個快要被處死的夫君, 說不定也要跟著被砍頭。小隊長這般想著, 目光在拔步床上抱著被子瑟瑟發抖的新娘子身上落了一瞬,新娘子顫得更厲害,眼睛都不敢睜開。 小隊長眸色一深, 吩咐手下道,“你們先將四皇子帶出去, 我再找找他的臥房里有什么罪證沒有?!?/br> 屬下不疑有他,齊聲應道,“是——” 待侍衛們押著四皇子出去后, 小隊長面上的笑容加深,一步一步朝著新娘子走去。 不過一盞香的時間,屬下們已經走到了皇子府的門口,正等著小隊長, 便見他們的隊長往這邊走來,隱約可見意氣風發的神采,他搖搖頭道,“粗略一看沒有什么明顯的罪證,先將四殿下帶回去吧,皇上還等著呢?!?/br> 罪證沒有,小娘子身上倒是滑得很。 這一行人氣勢洶洶地來,又氣勢洶洶地走,將四皇子府里的丫鬟小廝俱是嚇得不輕,一個一個面色灰敗,神情絕望。 一個小丫頭哭了又哭,眼睛都腫成核桃了,想起皇子妃還在臥房里,覺得總該去問問她有什么需要。 進屋之后看到的卻是一片狼藉,大紅的嫁衣隨意堆疊在軟毯上,圓桌上的大紅桌布被扯落下來,酒水果盤散了一地,像是經歷了一場慌亂的絕望的斗爭。而方才,下人們都沉浸在對性命的擔憂中,沒有人聽到什么動靜,幫她一把。 小丫鬟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尖叫一聲,正要跑出去,卻生生退回來,她顫抖著手將嫁衣遮擋在新娘身上,“娘娘……娘娘……”小丫鬟顫聲喊著,帶著哭腔。 可衣衫破碎的女子卻雙目呆滯,一句話未回。 這夜朝中眾人幾乎徹夜未眠,只有無知無覺的平民百姓方能睡一個香甜好覺。 皇上身中奇毒,眾太醫半點法子都沒有,就連杏林候也待在內殿許久沒有出來。而四皇子本是要被帶到皇上跟前的,因為皇上說了,要親自問他。 但現在皇上又一次暈厥過去,不省人事,縱是四皇子被帶到了宮里也無濟于事,于是侍衛們只好暫且將四皇子押著等在殿外。 京中生此變故,各方勢力或是靜靜觀望,或是蠢蠢欲動,而被謝昀留下來打理棣棠閣的易云長卻已經坐在了案前,預備寫封信給謝昀送去。 回來有回來的好處,身在外地有身在外地的好處,是遠離禍患還是把握時機,全看謝昀的決定了。 當然,這個把握時機并非奪嫡篡權。但是易云長猜想,那幕后之人定然是坐不住了,不管此事是四皇子一時糊涂,還是幕后人心思詭詐,那人必定快要顯出真面目來了。 董決明一夜未眠,累得幾乎也要跟皇帝一樣暈闕過去,到了天明,他給皇上開了副吊命的湯藥便退出內殿,身后的太醫見狀便問,“杏林候何時回來,皇上這里……” 董決明心中一苦,回道,“回去換身衣服就來,你瞧,這渾身的污糟,莫要熏著皇上了?!?/br> 太醫看不出董決明有哪里污糟了,倒是自己身上已經生了味兒,被董決明這一說,臉上一紅,也想要回去沐浴更衣了。 董決明回府之后,美美地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干凈馨香的衣裳,這才不情不愿地出門,往皇宮趕去。朱雀大街上人來車往,俱是面色匆匆,唯有一名女子,神色恍惚,腳步虛浮,董決明善觀察,幾乎一眼便看得出,這個女子有問題。 可是這世上心情沮喪的人何其多,董決明也不欲多管。 馬車快要駛過,許是他的眼神落得十分明顯,董決明見女子忽地看了他一眼,卻是雙目若眇,看不見一丁點神采。終是眉頭一蹙,董決明吩咐車夫道,“等等,跟上這個姑娘?!?/br> 女子繼續往前晃晃悠悠地走,馬車在后頭慢慢悠悠地跟,車夫不明白自家主子為何不急著去皇宮,反而在這里跟著一個女子,但到底沒有出言相詢,只默默地跟著。 馬車行到街西,人漸漸少了。女子雖是神情呆滯,卻是一等一的美貌,加之破碎脆弱的模樣,更叫人心生憐惜,但若是心懷不軌之人,便是心生歹意了。 眼見著有眼神下流的男子漸漸靠近,董決明下了馬車,目露無奈寵溺之色,“別鬧了,跟我回家?!?/br> 女子沒有反駁也沒有回應,只是腳步一頓,又繼續往前走。倒是周遭的男子以為這女子并非孤身一人,心里頭打起了退堂鼓。 董決明見那些人漸漸退了,女子又毫無反應,便靜靜跟在她身后。 說不清什么緣由,他只知曉,這回若是走了,應當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她想死,作為一個醫者,他如何看不出來? 女子一路走過靜僻的小巷,走過繁華喧鬧的芙蓉樓,然后在慈恩寺的寺門面前頓了頓,站住腳,盯著佛光普照的金燦燦大字看了好一會兒,董決明漸漸送了一口氣,覺得她應當不會尋死了。 可下一瞬,女子又邁出腳步,朝前走去。董決明跟上,一路跟到了曲江邊。 “哎,姑娘……”董決明看了看女子的發髻樣式,改口道,“這位夫人……” 那個女子卻好似受了刺激一般輕顫起來,腳下的步子也加大了,直往江邊疾走,江風拂過她的絳紅色的裙擺,越發襯得此人肌膚如玉,身姿清瘦,似要乘風飛去。 眼見她就要往下跳,董決明急忙攔在她身前,又心急又無奈,“莫跳莫跳?!迸雍翢o反應,他頓了一下,補了一句,“我會水啊,你跳了我也能救上來?!?/br> 女子好似覺得這人有些無賴,秀致的眉頭一蹙,終于正眼瞧了董決明。 她的眼睛干凈懵懂,又蒙上了一層絕望,叫董決明立時凝神屏息,等回過神來才緩緩吐出這口氣。 女子遇繞過他,董決明又攔住,雙臂張著,方沐浴過的身子給江風染上了一縷縷干凈的清香,雖是個成年男子,身上的氣息卻干凈似少年,沒有丁點的汗氣濁臭,叫女子眉目稍稍舒展了些。 “讓開?!彼Z氣平淡,卻因為自身的音色,變得又軟又媚,渾似勾人。女子神情一變,好似有些惱恨,閉緊了雙唇。 “這可不行,夫人,在下是一名醫者,若是眼睜睜看人去死,會良心不安噩夢纏身的?!倍瓫Q明神情憂慮,好似確有其事,“所以在下并非為了夫人,而是為了自己?!?/br> 還有,什么夫人,哪有這樣喊的?在京城如何她不清楚,但在她的家鄉,“夫人”是只能由自己的夫君喊的稱謂。 女子有些生氣,雙目越發水潤晶亮,想要瞪他又不敢瞪他,只把自己氣得夠嗆,這比方才呆滯的模樣要好太多了,董決明心想,就是這樣,繼續這樣看他。 董決明嘆了一聲,試探著問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解決呢?一定要一死了之嗎?夫人瞧著非富即貴,應當是不愁生計的,既然能活,為什么要死呢?” “跳江很痛苦的?!倍瓫Q明指了指緩緩淌過的曲江,“你想想看被人掐住喉嚨不能呼吸的感覺,嗆水,窒息,別人濯過足的江水往你肺腑里灌……” 董決明還要說,女子已經雙手捂耳不愿再聽了,她終于敢瞪視董決明,眸子亮得不行。 “咱們不死了,好不好?”董決明眨了眨眼笑起來,不自覺地帶出一點南燕的口音。 女子看著這張干凈的清透的笑顏,心里滯了一瞬,她愣愣地點頭,隨即卻滲出眼淚來,無助地搖頭,“不行,我不知道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