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阿容越想越覺得在理,放下書便向同同表哥道別。同同正寫得起勁,頭也不抬地回了她。 暮色四合,阿容被喚去用晚膳,珍妃瞧她小臉垮著,還以為是白日里沒有玩盡興,允諾幾日后再次帶她上街。 “但是千萬不能自己溜出去,聽見沒?”珍妃正色叮囑。 “知道了母妃?!卑⑷輳姶蚱鹁窕貞?,張嘴吃了一口飯,卻覺得食不知味。 三哥哥果然是哄她的嗎? 距江州一山之隔的臨安鎮。 董決明背著一筐藥草走在鄰山山腰,正往下走,這山上人跡罕至,山路上漸漸雜草叢生,樹林茂密幽黑,一派與人隔絕之景。半夏在替他晾曬草藥,并未跟來,且摘草藥這事還是他自己來做最為放心,同一株采藥尚有不同年份,成色,品相,他對這些頗為挑剔。 “嗯……”董決明痛吟一聲,感覺到腳踝上傳來一陣劇烈尖銳的疼痛,額上瞬時淌下冷汗來。他撥開雜草一瞧,自己的右腳竟是被一只捕獸夾狠狠咬住。 也不知是哪戶獵人,竟把捕獸夾設在山路上,董決明心里正罵別人祖宗,卻曉得當務之急是取下捕獸夾,并及時處理傷口,不然他這條腿算是廢了。 捕獸夾咬得頗緊,用手難以掰開,且鋸齒尖銳,便是連手也得受傷。他忍著疼痛,再次發力,尖利的鋸齒刺入皮膚,腳踝上的疼痛如巨浪一般一陣陣拍來,險些將他痛暈過去。 折騰片刻,捕獸夾仍是絲毫未有松脫,董決明深吸一口氣,無比懊悔當年沒有修習內力。想著這樣不是辦法,便沖著深林中大喊了幾聲,“有人嗎?有人在山上嗎?”他的回聲一道道,棲鳥驚飛,卻再沒有別的聲響。 董決明再次嘗試掰開捕獸夾,仍以失敗告終,冷汗浸濕他的鬢發。這個時候,他竟然開始胡思亂想,想他神醫董家一脈單傳,傳到他這一輩已是形單影只,本以為他就是不能讓董家重回輝煌,至少能憑自己的本事得個善終。沒想到竟然遭此橫禍,日后江湖上怕是要出個瘸腿神醫了,他自嘲地笑。 他仿佛聽見腳踝的骨頭發出細微的碎裂聲,董決明從籮筐里翻找出有消炎止痛功效的草藥,在手心碾碎了正準備往傷口上敷,這時林間卻有些異響。 “有人嗎?”他再次喊道。 “誰?誰在那里?”回話的聲音稚嫩,略帶驚疑。董決明有些失望,若來的是個彪形大漢,他應當很快便能脫困了。 “這里有人受傷了?!倍瓫Q明還是將她喊來,有人幫忙總比他一人來得好。 來人從樹木掩映后走出來,竟是個身穿鵝黃衫裙的豆蔻少女,面容青澀姣好,一雙眼烏溜溜的全是靈氣。她看清了董決明,驚訝道,“董神醫?” 她立馬踏著小碎步跑來,蹲下查看董決明的傷勢,眉頭深鎖,“這捕獸夾得立馬去掉才行?!?/br> 董決明正要說取不下來,卻見少女已經將那雙白嫩柔荑覆在捕獸夾上,眨眼間,十指皆被鋸齒刺破,鮮血淌過手心,滴到他的腳踝上,與他的鮮血混在一處。白與紅,炫目得驚人。 疼痛讓少女眉頭蹙得更緊,認真專注的神色卻叫她好似褪去了青澀,周身皆是迷人光澤。 “??!”少女蓄力后狠狠掰動,毫無形象地高喊一聲,捕獸夾的鋸齒漸漸從深陷的血rou中出來,董決明疼得汗珠頻冒,蒼白的面上熱氣騰騰,竟泛了紅,卻強捺著神情。很快,捕獸夾應聲而開,少女立馬將捕獸夾丟到一旁。 “你竟然……”董決明已然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著少女。 少女靦腆一笑,“董神醫見笑了,我自幼便有怪力,同齡的孩子都不愿與我玩耍呢?!?/br> 董決明一邊清理傷口,一邊道,“天生神力,妙哉妙哉。只是你這手……總之姑娘的恩情,在下銘記于心?!彼f著,便要為少女包扎。 “不打緊的,”少女鼻尖的汗珠晶亮,笑時還有兩個酒窩,“我的爹爹是郎中,我也會些包扎本事,這點小傷自己便能處理了。董神醫,您或許不記得我了,但是我可記得您,爹爹曾質疑您的本事,后來那一身怪疾卻是您治好的,爹爹十分感激您,我也……”她抿嘴一笑,臉頰泛紅。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不要怪我切換鏡頭(/▽\=) 提前更新~炸出幾條評論就加更(就是這么實在~) ?下章福利? ☆、夜訪香閨 她這一提,董決明便想起他剛來鎮上時,那個四處說他是江湖騙子的胡郎中。 “爹爹知曉自己是錯怪了您,心中十分愧疚……”少女見他好似想起來,有幾分歡喜,又有幾分懊惱,著急解釋著。 “無礙,令尊會有所質疑也是情理之中,畢竟我剛來這里時還未及冠,年輕的郎中總叫人難以信服不是?”董決明掙扎著站起身。 那少女臉色越發紅,她靠近一步道,“董神醫,我扶您下山?!倍瓫Q明也覺得這時候若是再講究男女大防便是迂腐了,既然她不介意,自己又介意什么? “好,多謝胡姑娘了?!?/br> 胡姑娘果然是天生神力,架著一個成年男子下山竟絲毫沒有吃力之色。董決明偏頭瞧了她一眼,難以想象,這個嬌小玲瓏的身軀竟然有這般力氣。 因著董決明腿腳不便,只好由著胡姑娘將他帶到鎮上的醫館。這是她的父親胡郎中所開,雖胡郎中那點醫術在他那里相當不夠看,但處理傷口卻是熟稔于心。 “董神醫若是不嫌棄,便在鄙舍休養好了再回去吧?!焙芍凶员欢瓫Q明醫好了惡疾之后,與他說話便是萬分客氣,十分禮待。 “多謝閣下美意,不過我還是明天便回去,還請胡郎中遣人幫我遞個消息給我的藥童,省得他擔心?!倍瓫Q明斜倚在榻上,腳踝上的傷口已經處理好了。 “好,小事一樁?!焙芍袘轮蟊阋鋈?,“董神醫自行休息?!彼死媚?,胡姑娘萬分不情愿地跟了出去。 “等等,胡姑娘的手還未包扎,還是及時處理為好?!倍瓫Q明看著胡姑娘的背影道。 胡姑娘回過頭來沖他一笑,頰上飛霞。董決明唇角微勾算是回應,真是個可愛的姑娘。 夜間,秋玉給阿容吹了燈便睡在外間。阿容則躺在榻上睜著眼,呆呆望著一處。 天氣越發熱了,雖不至于酷熱難忍,卻無端地叫人心聲煩悶。良久,仍是毫無睡意,反而越發燥熱,阿容“騰”地坐起身,將乳白的里衣褪去,只余月白的兜衣,上繡鳶尾,色調清冷,是為守孝而制。 總算涼快了些。 阿容復又躺下,面朝里側,月光將她的側影映照在輕紗幔帳后的墻壁上。 驀地,一大片黑影投下,阿容正不明所以,側轉過來,卻見屋里站著一人。他背光站立,看不清面容,只余衣擺輕輕晃動。 “三、三哥哥?”阿容遲疑地喚了一聲。她認得謝昀的體型,但從未在這種情形見過他。此時她根本來不及細思謝昀如何尋到她房間來的。 黑影漸漸動了,他邁步走近,壓低了聲音,“阿容,三哥哥來遲了?!鼻宜R上就要走,不能多做停留。但他答應了要來尋阿容,他不愿食言。 阿容從衾被里抽出胳膊,將幔帳掀開,露出腦袋問,“三哥哥,你晚上睡哪的?” “客棧。三哥哥馬上便要回去了,阿容乖乖的?!敝x昀走出陰影,雪白的衣袍上染了一層月霜,與此同時,白袍上的點點紅梅也越發妖艷。 “血!三哥哥,有血……”隨著越發濃郁的血腥氣,阿容看清了血漬,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再看向謝昀時,她的眼里已經淚光隱隱,“三哥哥受傷了嗎?” 謝昀自軟玉閣出來先是回客棧換洗,隨后才來的何府,沒想到這么快又滲出血來。此時他也意識到自己嚇到阿容了,他停下腳步,不再上前,“阿容莫擔心,三哥哥沒有受傷。阿容不要與別人說三哥哥在這里,好嗎?” 阿容胡亂點頭。謝昀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他正要告辭,卻見阿容已經掀了被子赤腳下來,“嗒嗒”幾步走近他,仰著小臉眼帶控訴,“三哥哥騙人,三哥哥受傷了……” 她嬌小的身子上兜衣松散,下面是月白的細綢褻褲,赤著玉瓷小腳,沐浴在瑩白的月光中,整個人被鍍上了一層霜色,如初化作人形的稚嫩小妖,踮腳飲晨露,傾身掬甜泉,眼神清透,面容鮮亮,擁有超越年齡的美麗。 “胡鬧?!敝x昀擔心她著涼,立即將她抱離地面。手下是細膩柔滑的背,謝昀心里劃過一道不自然,并未多想,將她放在榻上,“把被子蓋好?!?/br> 她不滿七歲,還無須忌諱男女大防,且阿容本身就還沒有這樣的意識,想著他是她的三哥哥,便不管那些了。謝昀心中稍緩,眼前卻又劃過她日后的模樣,明眸皓齒,亭亭玉立。 阿容抱著謝昀的腰身不撒手,小獸一般嗅聞,“三哥哥身上就是流血了?!彼例X打顫,眼眶微紅,“三哥哥為什么不愛惜自己?三哥哥在做什么事?” 她瑩白的小臉上落了一層月霜,神情慌亂,眼神疼惜,恐怕她自己都不清楚這樣的神情有多令人動容。 謝昀的目光流連,默然不語。 阿容不知是哪里來的一股力氣,竟然一把將謝昀拉到榻上,謝昀也十分配合,并未用勁反抗,她的眼神認真無比,語氣微帶哽咽,“三哥哥先躺著,阿容給你找藥?!比绺绮辉父嬖V她,她不問便是了,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委屈,但阿容深知,當務之急乃是為三哥哥上藥止血。 看著翻箱倒柜的阿容,謝昀眼神無奈又柔軟,月色下幾乎化為一灘清亮的水。這點小傷對他而言實在是微不足道,她卻急得冒火。 半晌,阿容回過頭來,小臉垮著,目中沁出星點淚光,“三哥哥,阿容找不到……”那些瓶瓶罐罐的玩意兒,她根本分不出哪一瓶是傷藥。 “那就不找了,這傷本就沒事?!敝x昀稍稍坐起,斜倚在床頭,墨發半披,落了一束在胸前,竟有些旖旎味道。 她噔噔噔跑回來,癟嘴道,“那阿容給三哥哥呼呼吧,應該會好點?!彼鲃菀堕_謝昀的衣襟,謝昀一把握住她的手,生硬制止,“客棧有藥,三哥哥回去自己上罷?!?/br> 他下了榻,將阿容抱上來,觸及阿容肌膚的掌心開始發熱,阿容知道他又在用內力了,之前不覺得有什么,現在卻隱約覺得內力這東西并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三哥哥本就受傷了,這般更是不好。阿容扭了扭身子,“三哥哥別這樣,阿容不會著涼的,阿容還熱得很呢?!?/br> 謝昀聞言道,“里衣得穿上?!卑⑷莅T癟嘴,不情不愿地披上細綢絲滑的里衣。 提及內力,阿容想起近來對內力的掌控更上一層樓的事,眼眶猶紅,嘴角卻禁不住上揚,一遍遍演示給謝昀看。 心煩像是會傳染,謝昀回客棧以后竟也覺得心亂如麻,往日的三尺冰湖,今日卻不再平靜,漣漪陣陣,良久不息。 見他受傷,阿容現下是十分的擔心,待日后再想起來,應當會覺得他是個刀尖舔血的危險人物吧。畢竟深宮長大的小姑娘幾時見過江湖人士的逞兇斗狠。阿容會遠離他嗎? 謝昀閉了閉眼。 腹部猶隱隱作痛,謝昀并未多管,兩腿一曲一直躺在榻上,墨發散作一片。須臾,他從枕下拿出一枚檀木牌,正面刻有“行”字,背面則是一些扭曲詭秘的圖騰,摩挲間隱有檀木厚重的香氣。這木牌是從那些死士身上找到的,一共六枚。而杜弦歌身上的木牌上卻是刻的“媚”字??v是前世謝昀也從未見過這物件,頓時心生疑竇,好似一團陰云越發靠近,只待狂風大作。 謝昀無聲輕嘆,他究竟是如何回到十年前的?無人相告,無人可詢,唯有親自找尋理由。 翌日,軟玉閣鬧出了命案,原來是打掃房間的小丫鬟進了花魁的住處,竟然見到里面一地的尸體,當即嚇得癱坐在地。老鴇本想壓下此事以免影響生意,但這消息仍不脛而走,引來了衙門的人。 不過半日,此案便能結了,衙門的人認為,定是這六個黑衣人將花魁害了去,或許還給逃了幾個,但線索已經斷了,難以追究下去。 有新來的衙役滿心疑問,這些黑衣人身上的致命傷皆是他們自身的佩劍造成的,如此詭異卻明顯的一點難道他們都看不到嗎?還是說,知難而退已經成了行業規矩? 老鴇張了張嘴想說昨日有位公子來尋杜弦歌,但轉念一想,那公子面白如玉,身姿清雋,瞧著非富即貴,應當是哪個高門大戶的公子哥,若遭逢此事,不是死了便是逃了,為免叫軟玉閣多受牽連,她咽下了到口的字眼。 只求那位公子的家人不要找到軟玉閣來,她們小本生意,可經不起這么折騰。 秋玉進屋的時候,見阿容撅著小屁股趴在床上東嗅西嗅,不解問道,“公主,怎么了?” 阿容一聽聲音立馬停下,翻了個身便坐起來,抿著小嘴搖頭。她醒來的時候猶覺得有一股獨屬于三哥哥的冷香縈繞,可細嗅之下卻什么都沒有。 秋玉并未多想,畢竟孩童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舉動,她捧著熏好的衣物走近,將阿容的被子掀到一旁便要為阿容更衣,此時卻眼尖地看見榻上一點猩紅,秋玉睜大了眼,“公主,這個……”她伸出手指點向血漬處。 “公主可是受傷了?”秋玉心中一急,立馬便要查看阿容周身。 阿容拗不過她,被她扒了個精光,苦著小臉道,“秋玉jiejie,阿容沒有受傷……”阿容話語一頓,因為秋玉的眼神正凝在她的小肚兜上,阿容低頭一瞧,月白繡鳶尾的肚兜上也沾了一點殷紅。 “公主果然受傷了?”見秋玉連她的肚兜都要掀了去,阿容往后縮了縮,憶起三哥哥的事不能隨便說出去,急忙編道,“阿容是上火了,流了點鼻血,對,上火了?!?/br> 秋玉這才面色稍緩,松口氣后笑道,“公主可要看郎中?對了,那個太醫還在府上住著呢,正好?!彼f著便要去請太醫。 阿容直擺手搖頭,“阿容已經好多了,不用勞煩太醫了,太醫最近正想法子給外祖父調理身子呢?!?/br> 秋玉見阿容卻是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來,只好道,“那奴婢便與后廚的人說一聲,做些清熱降火的吃食來?!?/br> 殊不知,方才阿容也是松了一口氣,隨即卻又想起那個不知什么時候變得愈發神秘難懂的三哥哥來。 臨安鎮原是南燕的一個邊陲小鎮,地小民寡,民風淳樸,就是并入了大楚,一時半會兒也繁華不起來,可漸漸的,便有臨鎮甚至臨州的百姓慕名而來,為的便是叫董神醫診上一診。 可見酒香不怕巷子深,董神醫這名頭也漸漸為人所知。 然而臨安鎮到底是隅辟之地,偶見一個雪衣瀟灑,周身清貴的人物,仍是叫行人駐足凝眸而瞧。謝昀并不受這些目光的影響,徑自朝著集市東南角走去,那里人群集聚,正是董決明擺攤問診之處。 他這次是來,為那個故事加一個后續的。 ☆、求一藥方 董決明眼尖地在人群中瞧見一抹炫目的雪白,眼中微亮,口中的話語也頓了頓,惹得半夏不解地朝他看去。在半夏看來,自家先生不可能在開方子的時候思緒凝滯,便是一個停頓都不該有。 董決明沒有理會半夏的眼神,將這個方子開完,便旁若無人地朝謝昀招手。在董決明眼里,謝昀便是他的移動書庫,他要聽什么樣的故事都有,比任何人都有趣。 謝昀本就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加之真正活過的年頭比董決明更多,見過的人和事也更為復雜深刻,因此講起故事來半真半假,竟是趣味橫生,令人回味無窮。在山上與董決明相處的那幾日,直將董決明“迷”得引他為知己,他下山時董決明還很是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