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布政使也不能?!?/br> 千戶揚起了眉毛,嗬,好大口氣,一省大員都管不了他? “請殿下觀之?!?/br> 中年人倒不是賣關子來的,說完就從懷里掏出一個玄布包著的物件來,觀其形態,卻不像這類情況下慣例會出現的狀紙一類。 中年人并不打開,只是雙手捧著舉過頭頂。 千戶在朱謹深的示意下上前接了過來,拿到手里捏了捏,回來道:“有點分量,好像是塊鐵牌子?!?/br> 玄布包傳到了朱謹深手里,他解開了扣結,將玄布掀開。 看清的一瞬間,他眼中光芒一閃,旋即將玄布掩了回去。 速度之快,連站在轎前的千戶都沒來得及細看,只恍惚看見確是一塊令牌樣的物事。 朱謹深抬了頭,中年人向他拱手:“可否請殿下借一步說話?” 朱謹深捏著布包出了轎子,長身玉立,道:“可。起來吧,你意往何處?” 中年人從地上爬起來,只是仍躬著身,伸手引向旁邊客棧道:“某暫住于此,殿下請?!?/br> 朱謹深將轎子及大部分隨行護衛留在外面,只帶了兩個人跟隨他走進了客棧。 中年人住的是上房,位于后院二樓最里面一間,一進了房,他重新返身跪下,口里稱呼也換了:“屬下北鎮撫司麾下百戶褚有生,見過二殿下?!?/br> 朱謹深口里叫他起來,一邊隨意撿了張椅子坐下,把玄布包打開來,重新看了一下里面包著的令牌。 令牌背面是匹四蹄飛揚的駿馬,正面鐫刻著持有人的名姓與官職。這是錦衣衛下出使在外的緹騎形制的身份憑證。 他看罷,把令牌遞了回去。 褚有生雙手接過,很珍惜地重新一層層包起來,感嘆道:“這件東西,屬下也是十來年沒有見過了,打從到了南疆,就藏埋于地了?!?/br> 錦衣衛分明衛與密探,他這句話一出,朱謹深就知道他是屬于密探類了,皇帝不曾交待過他這部分的事情,但南疆值得朝廷動用密探監視查探十來年之久的,隨便一想,也就知道是哪一家了。 朱謹深不知他于此時忽然冒出頭是何意,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可是向來潛在滇寧王府里?” 褚有生點頭,他是有事才找上朱謹深,自然不會同他打啞謎,爽快地交待道:“屬下為沐王爺召請入府,起先是做沐世子的啟蒙先生,后來沐世子入京,屬下沒了事做,蒙王爺看得起,仍舊留了屬下做幕僚使喚,這前后加起來,在府中差不多有十年之久了?!?/br> ——“看得起”他的滇寧王若是在場聽到他這句話,大約能吐出一口血來。 聽說他做過沐元瑜的先生,朱謹深眸光又是一閃,真正地訝異了,只是他慣常表情變動不大,看去就仍是淡定模樣:“哦?你為朝廷效力,一向辛苦了。如今尋我,所為何事?” “殿下謬贊了,幸虧殿下前來,不然屬下這番話,只有去尋沐世子碰碰運氣了——” 褚有生就說起來。 這要倒推到去年去了,當時柳夫人尚在,滇寧王一心巴在幼子身上,別的都不大理論,對柳夫人也放縱了不少。褚有生沒有學生教了,滇寧王雖留了他,但對政務都懈怠起來,也用不上他多少,他大半時候都閑著。不過他做探子的天生敏銳沒有丟,漸漸就發現到了柳夫人的一點不對之處。 ——當然沐元瑜身上也有大大的不對,不過她作為王世子,替她打掩護的人多了,除了每日例行的授課時辰,褚有生在私下根本接觸不到她,也不敢冒險去盯她的行程——盯也盯不出什么來。 柳夫人就不一樣了,她的勢力遠遠不及沐元瑜,褚有生覺得她在府外的動向不太對勁,她派了人出去,看上去沒和什么奇怪的人接觸,只是正常采買,但掩蓋在這之下的,卻好像有目的性地打聽什么一樣,褚有生心生好奇,就留神起來。 他留神柳夫人還有一點難度,畢竟他的身份,去盯主家的妾室被主家發覺了,很容易引發不太好的猜想。褚有生以自己多年密探的經驗,轉而去盯了盯柳夫人的父親。 這一盯,就盯出大問題來了。 只是他發現得晚了,余孽的人被滇寧王一步步在南疆的查探掃蕩驚動,感覺到柳夫人將要暴露,提前一步使了金蟬脫殼,將柳夫人母子護送遠走。 當時事發突然,褚有生來不及輾轉想法通知滇寧王,只能在暗中一路追了上去。 柳夫人母子未死,實為遁走這么重要的事,沐元瑜是告訴過朱謹深的。 他眉眼一肅,當即站了起來:“你如今回來的意思是?” 褚有生躬了身,安然道:“柳氏就在隔壁,如殿下允許,屬下現在便可讓她過來?!?/br> ☆、第165章 朱謹深沒有在客棧里問詢柳夫人什么, 直接把她和褚有生都帶回了滇寧王府。 褚有生有點猶豫, 朱謹深看出來了,負手道:“無妨。我會同沐世子解釋, 你如今將柳氏帶回, 也算將功折罪了?!?/br> 褚有生苦笑著搖了搖頭:“屬下只是有些無顏以對——原是萬不得已才要尋沐世子的, 他跟前, 總比王爺好說話些?!?/br> 再覺尷尬, 他也只能跟著回去。 柳夫人從隔壁房間出來, 低著頭走在旁邊,她的腰佝僂著,面色蠟黃, 長發用布包著挽了個髻, 露出來的部分發絲枯干,竟是有些煎熬得油盡燈枯之相。 朱謹深以前沒有見過她,不覺得有什么, 等把人帶回了府,沐元瑜恰也剛從刀大舅府上回來, 聽說竟有此事,跟滇寧王妃匯合了坐到前堂里, 母女倆將跪在下首的柳夫人一打量, 再一對視,就在彼此眼中都見到了驚訝之色。 算起來柳夫人離府背逃不過一年左右,她在外面躲藏的日子就算不好過,何至于在這么短時日內就把自己糟蹋成了這樣。 當日她在府里時, 是多么清柔婉約的一個麗人。 并且,沐元瑜留意到她扒在青磚上的手指仍然細長白皙,上面沒什么傷處及cao勞后的痕跡,可見她在生活上維持的并不錯,起碼余孽是沒叫她自己做什么活,她這憔悴蒼老,純是心理上的受折磨。 滇寧王妃性子急,沒興趣多看柳夫人,張口就問了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問題:“珍哥兒呢?” 珍哥就是沐元瑱的乳名。 這一問,就把柳夫人問得癱軟在了地上,她嗚咽著,用一種傷心得哭都哭不出來的聲音道:“珍哥兒——沒了!” 滇寧王妃沉默了一刻,珍哥兒在她院里養過,她固然因這個孩子逼走她愛女的緣故不喜歡他,但她不是那等會欺凌弱小的人,對珍哥兒再不待見,還是配齊了丫頭婆子乳母好好地養著他,她不樂意親自帶珍哥兒,對他沒生出什么感情,但聽說他沒了,想到那個被柳夫人帶走時白白胖胖已會叫她“母妃”的小子,心里還是悶了一下。 她郁怒喝道:“怎么就沒了?” “路上發熱……”柳夫人的眼神呆滯著,從里面淌出淚來,“就沒了?!?/br> 滇寧王妃皺眉,這說的也太不清不楚了。 朱謹深抬頭注目束手立在門邊的褚有生,問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回殿下話,”褚有生躬身道,“事發當時,屬下不敢跟得太近,隱約聽見那邊爭吵,似乎是珍哥兒腸胃嬌弱,吃壞了肚子,柳氏的同黨弄了點草藥給珍哥兒吃了,不知道治沒治好肚子,但弄得珍哥兒又發起熱來,柳氏想請大夫,她的同黨不許,耽擱到天亮,人就沒了?!?/br> 他這一說,好像開啟了柳夫人的淚閘,她原來緩緩流淌的淚水一下子洶涌起來,嘶聲道:“他們不許我找大夫,說怕被王爺的人追查到行蹤,我的珍哥兒——他越來越燙,越來越燙,熱得像火炭一樣,可是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什么也做不了,珍哥兒開始還喊‘娘’,后來連娘都喊不出來了,他的聲氣越來越弱,終于連一點點都沒了……他在我的懷里變涼,他再也不熱了,我哥哥這時候才慌了,說去抓個大夫來,有什么用,還有什么用啊!” “他們害死了我的珍哥兒,我好恨,恨死了……” 柳夫人的手指在青磚上抓著,指甲重重地刮出讓人頭皮發麻的動靜,很快掀翻了一片,鮮紅的血流出來,滲進了磚縫里,染紅了那一小塊地方。 柳夫人絲毫不覺得痛,連眉頭都沒有皺,只是咬牙切齒著,她的血沒有停,淚一直流。 滇寧王妃想罵她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她是母親,理解這種失去孩子的痛苦,柳夫人這個模樣,實在也不是作態能作出來的。 “你真是,自作自受?!?/br> 又一會之后,她只能嘆了一句。 “是,娘娘說得對?!绷蛉藦埧诰驼J了下來,“可是娘娘不知道,我沒有辦法,我這個人,從根子上就錯了,生不由我,這往后的每一步,也都不由我,我想遠著他們,可他們費盡力氣把我安進來,怎么可能愿意放過我?!?/br> “娘娘可能不相信,在王府的前十年,我還沒生珍哥兒時,是我這一生最快活安定的時候,娘娘大度,縱然不喜歡我,也沒羞辱過我,有娘娘這樣的主母,是我最大的幸事。我沒有別的奢求,只愿這日子能長久下去,可是——” 她停了一停,剛緩下來的淚再度洶涌,“我有了珍哥兒,我是個女人,我羨慕娘娘有縣主和世子,也想生個孩兒養,不論男女,我都會把他當做心肝??墒俏也桓?,我知道一旦我有了孩兒,他們一定會再找上我,果然——我的珍哥兒,我寧愿沒有生他,好過白白帶他到世上受苦了一遭,嗚嗚……” 柳夫人哭得停不下來。 滇寧王妃忍了她一會,忍不了了,道:“你這會哭還有什么用?有的這時候哭,當時就不該把珍哥兒帶走,他那點子年紀,精氣都還沒長足了,哪里禁得跟你到外面去亂跑!” “我有什么辦法,我不帶他走,被王爺查到了,我們母子一般是個死,我就不應該生他,我是個罪人,都是我害了他……” 沐元瑜看出來了,柳夫人不但恨她的余孽同黨,也恨自己,親眼看著孩子在懷里咽氣已是絕大刺激,偏偏這孩子還死得不值,若是及時找了大夫來,不一定就救不回來。這種被人為耽誤了的遺憾,是柳夫人心里過不去的煎熬所在。 她緩緩開了口:“你才說你哥哥,帶你走的人是你的兄長?我從前聽說你是獨女?!?/br> 柳夫人咬牙流淚道:“是。我從小和他分開了養的,見他的時候也少。我進王府后,他更沒有來找過我了,我在府里,一直聽不到外面的消息,想打聽,也沒有人手,開始有些提心吊膽,后來總沒有消息,我盼著他們撐不下去散了,或是被官家剿滅了,我希望我擺脫了他們——不想生下珍哥兒后,他那邊的人就又陰魂不散地冒了出來,我恨極了!” 柳夫人在府十余年,滇寧王妃基本從未找過她的麻煩,這份大方不是沒緣由的,很大程度因她本人的安分低調,柳夫人唯一一次試圖伸手家務,還很快被滇寧王掐滅了念頭。而照她現在的解釋,是想打聽一下余孽的動向,似乎也是說得過去。 不過—— 沐元瑜冷靜地道:“照你所說,你從一開始就不愿意為他們做事?既然如此,你在生下珍哥兒后,何不向父王坦白,父王對珍哥兒的寵愛有目共睹,看在珍哥兒的份上,允你棄暗投明不是件多難的事,你何必要冒險出逃?——你在余孽那邊,究竟是什么身份?” 柳夫人閉了下眼:“——我有前朝末帝直系血脈?!彼D了頓,露出了一個非常嘲諷的笑意,“我哥哥是這么告訴我的,不過誰知道呢。我打有記憶以來,是從未覺得我和隔壁家的小姐妹有什么不同?!?/br> 褚有生從旁注解道:“屬下在東蠻牛潛伏了幾個月,研究了一點他們的譜系。若論血緣,柳氏這一支是前朝末帝次子傳下來的?!?/br> 次子這一支就是逃入南疆的中堅力量,末帝破國,沒來得及立太子,當時的大皇子與二皇子都有機會,就是說假使柳夫人生在當時的話,稱一聲“帝姬”是當得起的。 她要只是個打入滇寧王府的普通探子,如梅祭酒的那個小妾一樣,滇寧王知道她的來歷以后,不是不能保下她,可她是這么個身份,無論她愿不愿意,血脈里刻的痕跡改不掉,假如有朝事發,滇寧王也扛不住這個罪名。 所以她不能說,只能逃。 不提孩子,柳夫人就冷靜了一點,不哭得無法控制了,她道:“我只是個女人,沒有大志向,也不懂他們那些事,我只想過一點安安穩穩的日子。沒進王府以前,我還小,心里有疑惑但是不懂事,他們叫我做什么,我沒有選擇,只能跟著做,可進了王府以后,他們接觸不到我,管不到我了,我才知道我想要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br> “我不想臥薪嘗膽,不想東躲西藏,不想和他們攪和到一起去,復什么國,攪亂什么南疆,跟我有什么關系,他們對自己的日子不滿意,可是我很滿意我的,結果為了成全他們的野心,就把我的好日子毀了——說什么大業,就是成了又怎么樣,得意的是他們,我一個女人,無非還是這么過下去罷了!” ☆、第166章 柳夫人不是個太精明強干的人, 她情緒激動之下, 說話更沒個重點,接下來的話, 就由褚有生代勞了。 褚有生一路跟在后面, 柳夫人等人忙著逃命, 珍哥兒沒了, 柳夫人性情大變, 常要哭泣發瘋, 她的同黨不但要躲追兵,還要分神控制住她,就沒留意暗中潛藏的褚有生, 由他順利地跟到了東蠻牛國去。 朱謹深眉目一動:“東蠻牛國?” 這個詞褚有生先前提過一次, 他當時就已注意到,只是柳夫人跟著就說了話,他沒來得及問。 褚有生點頭道:“是。開戰以后, 余孽的老巢就從暹羅搬到了東蠻牛去,以防兵敗被一網打盡?!?/br> 朱謹深同沐元瑜對視一眼, 這是一個新情況,照原先的預估及探子的回報, 一直以為這些余孽應該藏在暹羅境內。 褚有生繼續說了下去, 他形貌與東蠻牛國人不同,就扮作了個被東蠻牛國貴族從南疆邊境擄走的奴隸,但怕被余孽注意到,仍是不敢久呆, 知道余孽在此的下落后,就欲脫身避走回來。不想就在這時,遇到了出逃的柳夫人。 柳夫人也是慘,她的兄長不了解小孩子是多么柔弱的生物,以為跟大人一樣,發了熱擰個濕布巾就能熬下來,延誤之下,害死了珍哥兒。他后悔不迭,但謀劃多年,不甘心就此放棄,居然另抱了個和珍哥兒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來,強迫柳夫人繼續養著。 三四歲的小娃娃,雖能看出長相的差別,但不如成人那么分明,再長幾年,就更好糊弄了,柳兄長到了這個地步仍不愿意廢了meimei這步棋,打算著放個長線,說不定將來還能派上用場。 但對柳夫人來說,這是最后一根稻草,她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夭折后還不得安寧,還被冷酷地當做工具使用。 她不顧一切地出逃。 以她金絲雀一般的能為,她是逃不出多遠的,但好在她碰上了褚有生。 余孽雖未雨綢繆地轉移到了東蠻牛國內,但在此處的勢力遠不能和經營多年的暹羅相比,褚有生歷盡艱險下,成功地把柳夫人帶了回來。 “先生很厲害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