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寫的過程中,偶爾能聽見隔壁傳來落子的輕微清響,應該是朱謹深繼續打起了棋譜。 沐元瑜不由想,這位殿下雖然中二,倒是挺沉得住氣的,被人這樣下了黑手,還不焦不躁的。 八百來個字的折辯,一大半辯解,一小半認錯兼幾句“皇帝英明”的拍馬,她寫得很順,不多時就快寫完了。 朱謹深走了進來,靜靜看了一會,道:“你真念過書?!?/br> 這筆挺秀的字非一日之功,這份老練的遣詞一樣見其功底。 沐元瑜正全神貫注地謅著收尾,沒注意他走了進來,頭頂上忽然傳來聲音嚇了一跳,落筆時就拖了一點,寫壞了一個字。 這不是正式文書,回去還要謄抄,沐元瑜信筆涂了重寫,嘴上笑回道:“殿下這個話臣就不愛聽了,臣必得做個文盲,才不辜負是邊疆來的?” “沐家小霸王么,可不就是這樣?!?/br> 沐元瑜乍然聽見這個尊號,雷得一哆嗦——她還學習機呢! “殿下,您打哪聽來的?” 朱謹深道:“林安回來學的舌?!?/br> “真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便逶ず転檫駠u,“殿下不知,我在云南名聲很好的,不知為何進了京后會叫人誤會成這樣?!?/br> 朱謹深沒有說話,他忽然伸出手,捏住了沐元瑜的下巴——他應該是想這么做,但可能沒有對人做過,動作十分不熟練,而沐元瑜還未長成,臉頰雖圓,臉本身是小的,導致這個舉動實際出來的效果是他直接包住了沐元瑜的小半張臉。 朱謹深對這個狀況也是出乎意料,忽然摸到滿手滑嫩的肌膚,他下意識順手捏了一下,然后才強迫性地讓沐元瑜轉頭仰臉,對上他的目光。 沐元瑜:“……” 她在被碰觸的那一刻,險些就反手把朱謹深側摔出去,總算手里還握著的青玉管筆阻攔了她一刻,令她沒真的出手。 朱謹深絲毫不知自己差點要被第二次欺凌,他低頭道:“可畏?你剛才的表情為何說的更像是‘可喜’”? 沐元瑜心跳快了一下。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以為自己低著頭,朱謹深又比她高一截,應當看不到,就確實沒有掩飾表情。 被外界誤會成李國舅爺一般的人物對她來說是好是壞?當然是好。 這是在沐元茂之外,又一層有力的護身符。 她上京路上自己都曾考慮過要不要有意裝得紈绔浪蕩些,猶豫再三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本來不是這個性情,裝一時容易,裝幾年難,而假使讓人看出破綻反噬回來,她更加說不清。 這說不清不是說別人就會由此懷疑她的性別,兩者間的關聯沒那么大,而是她本來上京打的旗號是一心向學,結果真來了,卻搞出自污這一套把戲,若把自己在皇帝那里cao作成一個年紀小小而心機深沉的虎狼之輩,那還不如老實做自己了。 她現在覺得這個決定很正確了——你看,聰明人這么多,她不過片刻疏忽,不就叫朱謹深抓到了? “殿下,我不是覺得可喜,只是因荒唐而覺得可樂。我不是那樣的人,所以沒什么好生氣的,譬如殿下,不也從不和那些長舌生事之人計較?” 朱謹深道:“誰說的?我計較?!?/br> ——這個天就不好聊了。 她正腹誹,忽覺臉上一痛,卻是朱謹深又捏了她一把,還道:“你不是才生了場病,怎么還這么多rou,怎么長的?” “……”沐元瑜這就不太開心了,皺著眉拍開他的手道:“因為臣生了病就好好吃藥,不像殿下耍孩子脾氣?!?/br> 林安縮在門邊,乘著朱謹深背對他,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他,滿臉贊同大力點頭附和,只差豎個大拇指。 朱謹深摸著被拍痛的手背瞇眼:“你敢諷刺我?!?/br> “不敢,臣實話實說,殿下多心了?!?/br> 朱謹深哼了一聲,沒繼續跟她對嘴,轉而拿起她的折辯看起來。 一時指著其中一節道:“你說文國公府做什么?他家不和你家是姻親?” 朱謹深這樣的,絕不像會出去說誰閑話的人,沐元瑜也就老實告訴他:“是姻親,但是他家太太先說了我。先前的那彈章殿下也看了,里面有隱指我無行不敬長輩的話,我原打算給我三jiejie留面子,不在折辯里說這些,但是——”她頓了下,感覺牽扯到的沐芷霏和沐芷靜那點破事要一一解釋就太麻煩了,就只道,“總之,她們對我不好,我也不想多理會了,事情該是怎么樣,就攤開來說明白好了。她們怎么樣,隨她們去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想總和她們夾纏不清?!?/br> 朱謹深若有所思地慢慢點了下頭。 他沒再對沐元瑜的折辯提出什么問題,也沒再說留飯的話,沐元瑜見無事,也就告辭離去了,她不知道,她很快將會為她最末說的一段看似無關緊要的家常事悔青了腸子。 ☆、第51章 第 51 章 沐元瑜的折辯擺在了皇帝的龍案上。 皇帝閱過, 沉吟片刻:“汪懷忠, 把那匣子拿來?!?/br> 皇帝手邊就擺著沐元瑜的折辯以及華敏的彈章,汪懷忠很知道他要的是哪個匣子, 不消多問, 默默去取了來。 咔嗒一聲,擰了暗鎖, 將敞開的匣子呈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手按在了里面的密揭上, 卻又改了主意, 不看了,只向汪懷忠道:“是褚有生走了眼,還是沐家的小兒離了父母管教, 橘生淮北成了枳?” 汪懷忠已快五十歲, 聞言眼角笑出了微微的細紋:“皇爺真風趣, 沐家世子是個怎樣的人, 皇爺已經親眼見過,您的乾斷, 自然比這些底下的人們都嚴明?!?/br> “你這老滑頭,朕不過見了一面,看得出什么來?”皇帝笑斥一聲, “叫你說, 你說就是,難道還怕沐家小霸王連你也打一頓不成?!?/br> 汪懷忠彎腰賠笑:“不是老奴藏私,皇爺總是見了一面,老奴連這一面都未曾見著, 怎有本領隔空識人呢?” 皇帝哼了一聲,心里卻喜歡他這份謹慎,轉而想起來問道:“祁王叔家的事,有回報了沒有?” 汪懷忠道:“尚未有信,不過老奴算著,年前總該有點消息回來的?!?/br> “嗯,你催一催,宗嗣大事,一日不定下來,祁王叔都不好下葬,若拖過了年就不像話了?!?/br> 汪懷忠應著:“是,老奴這就叫人去內閣傳一聲?!?/br> 他就走到了殿門外,跟一個小內侍說了一聲,此時恰好另有個內侍腳步輕巧地過來,躬身把一封手書遞給了他,小聲解釋了一下。 汪懷忠會意點頭,接了手書返身進殿,笑道:“皇爺,二殿下也有折辯過來,說是替沐世子注解兩句?!?/br> 皇帝意外道:“二郎倒不羞惱,還肯伸手管這件事?” 汪懷忠笑道:“老奴也有些意想不到,不過二殿下并不是個姑娘,就叫人扒了一回褲子,想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老奴恍惚聽說,二殿下倒似和沐世子投了脾氣的樣子,沐世子凡上門去,他都見了,這也算不打不鬧不相識了?!?/br> 皇帝一邊含笑聽了,一邊打開朱謹深的手書看去,開篇確是印證當日之事只是誤會,沐元瑜是為保護堂兄才動的手,也并未造成什么傷亡,跟著是羨慕沐家兄弟手足情深,互為愛敬,然后言道,不似有的人家,兄弟相煎,什么愚蠢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十分無聊可笑—— 皇帝猛地一閉眼睛。 汪懷忠意識到不對,小心地道:“皇爺?” 下一句“怎么了”因見皇帝的臉色太難看,硬是含著沒敢吐出來。 “謹深這個孩子……”皇帝吐出了一口疲倦的氣息,緩緩道,“太能戳朕的心了?!?/br> 他把朱謹深的手書往案上一放,聲音中帶上了控制不住的怒意:“你看!” 汪懷忠頭都不敢抬,縮頭縮腦地上前快速瞄了幾眼,登時倒抽了口涼氣:“二殿下這——” 這可是瘋了? 什么“有的人家”?!皇帝又不傻,怎可能看不出他意有所指!向君父上這樣的諫言,這、這—— 以他那份爐火純青的老辣,都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二郎外面看著淡,內稟風雷之氣,朕早知他脾性不好,看在他體弱的份上,許多事睜一眼閉一眼,他從自己開了府,安靜了不少,朕以為他大了,改過了,”皇帝手按在龍案邊上,氣得指尖顫抖,“不想他一點也沒有變,越性把脾氣發到朕面前來了——” 汪懷忠忙勸他:“皇爺,皇爺,您別動怒,二殿下再大膽,哪敢沖皇爺怎么樣,這是叫華敏那沒眼色的說了他,一時氣急,才胡說了?!?/br> 他的眼力如何看不出華敏彈章里的蹊蹺之處,便是皇帝心里未必沒數,不過這種事,怎好明說出來,皇帝也斷不肯認的,認了他面上如何過得去? “手足相殘這樣的話關華敏什么事!”皇帝斥道,“你當朕糊涂了?他這是不信華敏是自己所為,以為必是有人指使了他——不是疑心三郎,就是疑心四郎,才說得出這個話來!” 汪懷忠噤口了,朱謹深的話說得太明確了,想替他轉圜都無從轉圜起。 “朕是當真以為他好了?!被实鄣呐鸪掷m不久,很快偃息下來,又轉成了倦意,“他和大郎都能和氣了,怎會——唉,怪不得他那身子總是不好,心里憋著這一股熱毒,怎么好得起來?!?/br> 儲位未定,且目前一點都看不出頭緒何在,汪懷忠是堅決不肯說任何一個皇子的壞話的,見皇帝的怒氣下去了,就仍舊勸道:“二殿下也是個可憐人,打落生沒過過一日平常人的松快日子,他心性激烈些,也是難免,況二殿下還沒了娘,只有皇爺一個親爹,皇爺不包容他,誰包容他呢?” “朕包容他?他稀罕嗎?”皇帝想到剛才看見的話,又一股氣上來,發口諭道:“去十王府傳旨,令二皇子去慶壽寺住兩個月,他在十王府既安定不下來,那就去個更能讓他靜心的地方,若還不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讓他換!” 話到這個地步,汪懷忠再不能多一個字,只能應諾:“是?!?/br> ** 離著過年還有兩個月,十一月底的朝廷仍是十分忙碌地運轉著,就在這忙碌中,二皇子朱謹深被發去慶壽寺的消息如一滴油滴入了進去,將這寒冬點燃起來。 儲位多年不定,宮里宮外的四位皇子便如四顆閃爍不定的明星一般,牽掛著朝臣們的心,誰也不知哪一顆將光芒大亮,升格紫微,也不知哪一顆將黯淡失色,滑落天際,從此與帝位再無緣分。 朱謹深在這個當口出了事,雖不知他出的什么事,但已經足夠搖動人心。 各方人馬都使出全身解數打聽起來。 卻沒一個能打聽確切的。 內宮的事若都這么容易就流傳出來,汪懷忠汪大總管得先抹脖子往該去的地方去了。 但同為內宮中人的,自然多少要多那么一些方便。 皇帝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讓他換”因為氣急,嚷嚷得大聲了些,守在殿外的內侍中也有人聽見了,悄悄地,這句話分別傳到了坤寧宮沈皇后與永安宮所居的賢妃耳中。 “娘娘,要么奴婢再去試試——” “罷了?!?/br> 穿著對襟綠織金妝花通繡襖的沈皇后坐在炕上,裙擺上的織金云龍拖在腳踏上,金燦燦地一片。她今年已過三旬,但保養極好,端著金廂玳瑁茶盅的手指仍如少女一般蔥白纖細。 沈皇后望著手中金黃透亮的茶湯,數十朵細嫩的桂花在茶湯里浮浮沉沉,散發著鮮靈的香氣。她緩緩道:“汪懷忠眼里只有皇上,不用去白費那個功夫了?!?/br> 在跟前答話的是沈皇后的心腹宮人孫姑姑,聞言道:“若是能多聽見一句就好了,也容易猜些?!?/br> 沈皇后把茶盅舉到面前,想了想,有些心煩,喝不下去,到底又放下了,往旁邊的炕桌上一擱,道:“二郎那個性子,是最難捉摸的,就是多聽見了一句,恐怕也難猜?!?/br> 孫姑姑倒是能猜著她為何發燥,低聲道:“娘娘可是怕——?” 沈皇后抿唇不語。 孫姑姑道:“娘娘不必擔心,國舅爺繞了好幾道彎子找的人,再查不出來的。二殿下性情孤拐,素不與人來往,他也沒有這個人手去查?!?/br> 沈皇后搖頭道:“這個本宮知道,只是二郎行事難以預料,明明是他吃了委屈的事,他怎么又會去惹怒皇上,被皇上發作了呢?這一來,底下的事暫時倒不好做了?!?/br> 沈皇后定的這個局,其實目的并不為羞辱朱謹深,如汪懷忠所言,他是皇子,又不是公主,就叫人扒過回褲子又怎么了?根本不會對朱謹深造成什么實質性的影響。 但以朱謹深素常的脾氣,他自己心里應當記恨過不去這一關才對。 沈皇后等了好一陣他和沐元瑜翻臉,沒等到,兩邊漸漸倒有來有往起來。 這是沈皇后不能不警惕的,滇寧王府從不涉足京中事務,但不代表京中可以忽視掉這股隱在遠方的龐大勢力。